03
道尽一位老父亲的辛酸泪,长子一心仕途,幼子牙牙学语,家中产业无人继承。
苏荷看了两遍,这是她今天的两遍。实际上在之前许久的日子中,她看过的远不止两遍。
算算日子,表哥约莫还有月余就能到京,赶上今年的春闱。
“承辉执拗,唯听寄舟一人语。你在京中,多多规劝。”
苏荷看向信最末端几句话,通篇信中没有问及自己,自然最后也不会有。“谁希望他考起?也是个可怜人。”
她刚从脑海中冒出对自己的一丝悲悯,立马被对江承辉的怜惜抵去。
如舅舅信中说,她这个表哥是执拗的人。除却将他一手带大的江寄舟,无人能说动他。江承辉想做的事便要去做了,从青葱少年到如今已为人夫人父,他也未放弃参加科举。
执拗并非褒义词,大多数拥有执拗品质的人,都会给周遭人来带不小麻烦。与他关系尚可的,会说一句这人倔。关系稍差些,多半要指着鼻子痛骂是粪坑边的石头——又臭又硬。
江承辉情况特殊,他执拗的值得钦佩。
圣上不愿他考起,掌控南边沿海进出贸易的富商,能富绝不能贵。若是有朝一日,他能走到殿试,便敢大殿上与圣上对峙。
江寄波不想他考起,因为知道不可能考起,家业硕大得有人接班,总是朝着虚无梦想踮脚,不如看看脚下。他就用绝食抗议,直到剩下一口气,仍惦念着今年的春闱。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不想或是不愿他考起,出自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无一例外的都渴望江承辉失败,接手家中基业。好像这条道路才是他本该走的正途,而他们所有的希望都是促使他改邪归正的一种手段。
他从未屈服,也不曾妥协,可谓是个十足的死心眼。
在大片反对声中也有杂音,便是苏荷。她同许多人一样,不希望他考上,却也与无数人不同,她可不得乐见江承辉继承家业。
这并不是一道似是而非的选择,答案向来不是只有一二。她收好信,走到窗前,看见缓缓不知何时伸入室内的一枝桃花。
手上握住一只剪子,欲要下手时,瞥见花儿开的娇嫩,摸了两把。轻轻地未折损它一片花瓣,然后就让窗户开着,初春的风吹拂到脸颊,似乎不那么寒冷。
西南的小院里,有人却对着春风打了个寒颤。仔细看,她额边鬓角都有绿豆大小的汗珠,显然不是被低温侵扰。
当她再说出那个名字时,身体本能的又打了个寒颤,头上的汗珠也愈发多了起来。
王美娟破口大骂,责怪小丫鬟将窗户打开透气,在一阵骂骂咧咧声中,屋内的窗户关上了。敞开的门被轻声阖上,屋内昏黑像极了傍晚,她从柜中取出一只蜡烛,将它点亮。
昏黄的光中,苏桐薇慢慢解开领口的盘扣,包裹到手腕的衣袖撩到手肘上。
露出的肌肤,莹白纤细,不堪一握似难以看见日出的露珠。它们和露珠一样,脆弱而柔美,很能激起人的保护欲。这样的情感会出现在绝大多数人心中。但有那么一小撮的人,恰恰相反,越是脆弱易碎的宝贝越是想要破坏,当看见美好的事物破碎成一块一瓣,他们的快乐便达到巅峰。
苏桐薇很幸运,嫁给了能帮助哥哥更上一层楼的大人物。苏桐薇也很不幸,那位大人物恰好就是一小撮中的一个。
被衣服遮挡的娇躯下,遍布伤痕。红的青的紫的,能留下疤的,会自行消去的,她已然数不清楚,也害怕去数。
“你都有了身孕,他还不知怜惜?”王美娟讶异堵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才流着泪问道:“你肚中可是他的骨肉,快有三月了吧。”
苏桐薇瘦的可怜,为了挡住伤痕,衣服刻意选择厚实,饶是这样也能一眼看出她的瘦弱。要是不说,没人会看出这是位怀孕三月有余的妇人。
她默默将衣服穿好,伤痕不是第一次给王美娟看见。她的心情已经从希冀变成一潭死水,漠然的替王美娟擦干眼泪。
“郡主下嫁,对咱们苏家是天大的喜事。老爷让我往后多和娘家走动,不要断了情分。”苏桐薇手挪到小腹处,这个孩子现在是她阴霾人生中的唯一亮色,嘴角扬起一抹笑,连带死水般的心也渐渐跳动。她小心的询问道:“老爷他最近脾气好了很多,对我也和煦了些。可是我始终不放心,老爷早有嫡子,这个孩子他虽喜爱却并不是非要不可,万一哪天他又兴起......”
苏桐薇三年前嫁给银青光禄大夫做填房,身上的伤就未好过,今日回来也是碰碰运气:“娘,我想回来住。您让爹和祖父求情,就说郡主初到府上思亲心切,又与我一见如故,将我留在府中。老爷他定会......”
“不行。”王美娟一脸惆怅的盯着苏桐薇,语气中不自觉参杂着责怪。“眼看就要春闱,你哥哥当奉直郎的事还没有着落。等殿试一过,朝中又有新人,何时能轮到你哥哥?你现在回来,无人吹枕边风,万一再出个小妖精,岂不是丢了大机缘?!”
话毕,王美娟凑到跟前细声悄问道:“文大人就从未与你漏口风?”
苏桐薇燃起的心来不及跳动几下,就快速冷却。她用手扶额,既挡住了昏黄的烛光,也遮蔽住王美娟骤然发出精光的双眼。
她觉得自己很疲惫,说话间甚至因为疲惫而携着浓厚的鼻音:“他不爱与我说朝堂之事,十句里有半句就不错了。哥哥上进又踏实,早晚会升上去。”
王美娟的眼中放亮,比屋中的烛火还要耀眼。自己的女儿老实听话,为人谨慎,话向来说七分。能有这句算不得保证的话,十有**是有戏!
苏桐薇盯着她眼底的兴奋,身体稍稍靠后,手摸着自己的伤痕,缓慢地低下头沉默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王美娟握住她的手,手舞足蹈道:“这等天大的好事你该早和娘说的,前不久刚给闲川定了几身衣裳,颜色选的太素净,往后怕是不能穿了!”
您难道只有苏闲川一个孩子么?苏桐薇嘴巴轻微地蠕动了下,想说的话没能说出来,唯有将手抽回来放在膝上。
王美娟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多是关于苏闲川的以后。苏桐薇扯出一抹笑,脸色极为惨白。
“小薇,我知道你委屈。”王美娟终于注意到女儿神色欠佳,兴奋到通红的脸慢慢变回原来的颜色。“但女儿家这辈子能依靠的就只有娘家,闲川做了大官,你在文家就能挺直腰板说话。无论是文大人还是那个该死的小子,不都得恭恭敬敬的对你?”
苏桐薇抬头,双眼泛红两行清泪落下。
王美娟又道:“瞧瞧娘,可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娘家都是庄稼人,你爹又不争气,天天只晓得琢磨种地,我在伯府过的什么日子?是个人就能骑在我头上哟!”
她也跟着哭了起来,边哭边骂。上骂苏幕寻唯唯诺诺,下骂院中丫鬟蠢钝,骂的累了,倒杯茶吨吨地往嘴里灌。
苏桐薇替她擦干嘴角的茶渍,不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在王美娟的面前她总是这般,明晓得她说的偏颇,却没法反驳,最后默然接受。
“你有了身子,文大人再糊涂也会收敛些。你生个带把的,岂不美哉?”王美娟好似已经看见未来儿子平步青云的场景,脸色好转许多,突然想到什么说道:“不行,我得给你挑两个得力丫鬟,让你带回去。男人比不上女人,别与他们说什么忠诚仁义,信他们的唯一吃亏的还是咱们。”
“郡主下嫁,许多丫鬟都挑去了郡主府。正好过几日就要新来一批丫鬟,我帮你长眼挑几个漂亮老实的,你带回府中。”
苏桐薇明白母亲的意思,她这次来何尝没有这个想法。盼着能有几个美婢,替她分去烦忧,不让碾碎的露珠彻底湮灭。
王美娟看眼屋后说道:“要不是西院的小蹄子太嫩,我都想让她跟你回去。”
“茹儿还不到十岁,您多想了。”苏桐薇心中升腾巨大的恐惧,捂嘴的手微微颤抖。
一个送进狼窝还不够,还想再送一个,娘莫不是疯了。
王美娟看出她眼中的深意,不悦道:“娘都是为你着想,再是咱们府中出去的丫鬟,也抵不上与你与流着相同血液的妹妹亲厚。苏桐茹胆子小,她娘又是个不顶事的,想让她听话易如反掌,可惜就是太年幼,罢了罢了再等几年吧。”
一两句话,就将一个不足十岁孩童的命运订下。苏桐薇看着她,如往常一样,深感不妥却没有反驳,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她会习惯性的接受。
屋外,一位妇人端着白瓷碗。里面是她熬了一晚上的鸡汤,听说大小姐回来了,想讨她欢喜,好让太太给西院拨些银丝炭。茹儿好几个晚上都冷的睡不着,裹在被中瑟瑟发抖。
无意,听见屋中人谈论。她脑袋嗡嗡作响,一时忘记自己来这儿是为了什么,端着鸡汤便又回了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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