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濯瑜晾了郭妈妈两日,待到第三日才提起启程回侯府之事。
郭妈妈这几日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今日来给她请安时眼角一片青黑,愁的不知怎么办,听到容濯瑜说次日启程,这紧紧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简老夫人那边舍不得,这几日也是未曾歇息好,容濯瑜去福寿堂请安时,她搂着外孙女一口一个“乖乖”,直让容濯瑜眼圈泛红,将头埋在简老夫人怀抱中久久不曾吭声。
“莫要哭肿了眼睛,到时候出门就不好看了。”简老夫人慈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悠悠嘱咐着,“等回京之后也要常常写书信回来,不许报喜不报忧。若是在侯府住不惯或是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外祖母,你舅父和舅母自然要为你出头,我们简家的孩子可不能被人随意欺负。”
听着这些话,容濯瑜愈发忍不住终于泪如雨下一般,她从简老夫人怀里起来,而后起身郑重地给老夫人磕了头,嗓音哽咽道:“外祖母和舅父舅母养我长大,都是我不孝不能承欢膝下。我心里有愧,可不论将来我走到哪里嫁给谁,我永远都记得简府是我永远的家,永远都不会忘记外祖母对我的教养。孙女惟愿外祖母身体康健,安乐无忧。”
简老夫人眼含热泪,她挥挥手沉声道:“外祖母明白你的心意,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去吧,孩子。”
容濯瑜怕简老夫人担忧,只得强压住心底的牵挂与不舍,她深吸一口气,待起身往屋外走时,才发觉屋里伺候的几位妈妈皆眼圈泛红。
每日朝夕相处的人怎会没有感情,眼下瞧着小娘子要走了,一个两个心里都舍不得。
她嘴角流露几分苦涩,仰头望向天际才发觉今日云层压的很低,天色雾蒙蒙的,不由得增添几分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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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内,几个仆妇围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话家常。
廖胜家的被簇拥在其中,手上抓了一把瓜子,神情戏谑道:“这位大娘子怕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脾气忒大了些。我原还觉着奇怪,寄人篱下的小娘子虽不说孤苦无依,性情怪癖,可总该有些脸皮子薄的,可你们瞧瞧,大娘子可有半分像?”
另一位钱婆子笑了笑,一副见惯不惯的模样,她语调悠悠道:“你们原先不是在府里头伺候的,竟是不知咱们早早过身的夫人是简家的唯一的闺女。莫要看如今简家平平,可要知道已逝的简老爷子是陛下曾经的老师,门生遍布朝堂。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简家的家底可厚着呢。”
这话倒是,端看那日简家的情形便知道。简家的舅老爷虽然不曾出面,可是舅太太出面了啊,那气质一看就是说一不二的,听说本人也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待大娘子关照的那个劲儿简直跟亲闺女没什么两样。
再说简老夫人,那疼爱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简家的手笔更是不小,想起那些箱笼,那廖胜家的便倒吸一口凉气。
从青州到京兆是要走水路的,容濯瑜从上了船便不多出来走动了,闲时只是做女红,陪在身边的也多是贴身伺候的丫鬟。
雪乌和缨鸣是昭信侯府出来的人,自幼跟在她身侧,后来她到青州也是一路陪伴,是再亲厚不过的人。
除此之外,简老夫人那边也挑了两个十分得力的丫鬟送过来,年岁比雪乌和缨鸣大几岁,分别叫茯苓和白芷,做事谨慎稳重,是极好的帮衬。
船上究竟鱼龙混杂,容濯瑜又喜静,因此她这边伺候的丫鬟们一个两个都是严阵以待,以免有什么心怀不轨的人混进来,或是扰了娘子的清净。
常妈妈倒是时常过来,只是聊起侯府的家常事,容濯瑜到底有数年不曾回去了,有些东西了解的越清楚越好,也不至于回去后什么都不知道闹了忌讳。
“……老夫人这些年吃斋念佛,二夫人便伺候在一边,二人很是亲厚。柳小娘自讨没趣了几回也学聪明了,在老夫人面前只是温柔乖顺,老夫人愣是挑不出什么错处,就只是虎着脸或是不搭理,连二娘子和五娘子也一样受了冷落,为此家主与老夫人说了好多回,老夫人都不理,这眼里只有二房的三娘子。”
容濯瑜听着这话,倒像是她这位祖母的脾性。
祖母从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还喜欢摆婆母的款,阿娘那时候也没讨什么好。她记得幼年时祖母待她就是面上过的去,多的是没有了。
不过这样也好,若要为着些什么装模作样的亲热,彼此都觉得累。
她闭了闭眼,而后轻轻拨了拨茶盖子,又低头问道:“我如今到了说亲的年纪,想必那位也大差不差了。”
话里自然是二娘子容云瑰,旁人不晓得,侯府知道内情的人还能不知道。
大郎君跟二娘子都是当年家主在外的私生子和私生女,二人是龙凤胎。虽说对外都是比容濯瑜年岁小,可侯府伺候的积年的人都心里明镜似的,这骗外头人的幌子可瞒不住他们。
“论起来她比我年长,却这样委屈只得序齿行二。想必爹爹心里也是愧疚,那柳氏再一哭诉委屈,心里头都盘算着这门亲事罢?”
常妈妈神情有些犹豫,她缓声道:“瞧着柳小娘前些时候的举动,难保心里没有一点想头。可是大娘子不必担心,她生的二娘子无论如何都不及您的。”
容濯瑜轻笑道:“是我的总归是我的,不是我的便是强求也无用。这门亲事虽说是阿娘定下的,可终究无媒无聘,顾家如今也不见得有这个心思。我晓得妈妈是为了我好,可这门亲事成不成,我都不在意。”
这话倒是真心,虚无缥缈的一个婚约,被人遗忘了数年,如今瞧着人家水涨船高了便又动起了心思。
她摇摇头,怕是自讨没趣。
坐船过了又过了一日,这才到了京兆。船靠码头,岸边站着许多人来迎,丫鬟和小厮不说,容濯瑜在船上便隐隐约约瞧着一抹熟悉的身影,待船靠了岸,她瞧着中年男子器宇轩昂,丝毫不见疲态,嘴角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
常妈妈跟在身侧,颇有些惊讶道:“家主竟然也来了,可真是稀奇,娘子……”
对着来人,容濯瑜终究心情复杂。她曾经在脑海中无数次想起与他见面时的情景,想着能做到坦然平静,可此刻心里仍然觉得堵得慌,她深吸一口气,脸色微微发白。
爹爹,在六岁前这两个字是日日挂在嘴上的,她幼时总喜欢甜甜地唤着“爹爹”撒娇。只要他从衙门回来,她便扑上去搂着爹爹的脖子不肯撒手,这些记忆已经渐渐模糊,可一直不曾忘记。
阿娘临终前痛苦的神情,那种大彻大悟的带着恨意的眼神,她不能忘记,有一阵子整个人都交织在这样的痛苦难受中,她花了许久才慢慢走出来。
可如今,便要功成一篑了么?
不,答案她早已心知肚明了,不该再去欺骗自己,去遗忘。
她做不到,也不能这样做。
稍稍整理好心情,她抬眸时嘴角挂着恬然的笑意,语气平和道:“爹爹。”
容明淮不知怎么的,听到这话时心上一颤,而后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忙应了声。
数年不曾见她,一晃她竟然出落的亭亭玉立了,尤其是眉眼间却是像极了简氏。
这是他和简氏的独生女,也是他曾经捧在手心的明珠,是真真实实疼爱过的。
想起这些年自己不闻不问,一时愧疚涌上心头,可万语千言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容濯瑜见他有些失态,便猜到了接下来该说些虚头巴脑的话,无非是心底对她多有愧疚,这些年疏忽之类的,便是这会儿再说又能怎样呢?
是想要冰释前嫌,还是真的心无隔阂。
可惜,这些她都做不到。
她笑着挑开了话茬,状似无意道:“不知是爹爹亲自来接我,我可真是有幸。一别数年,爹爹身体可安好?”
“好,一切都好。”容明淮声音厚实,他很快便调整了状态,语调已经有些悠扬,“你一路坐船北上,想来已是疲惫至极,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
容濯瑜点头说好,上了马车后,雪乌和缨鸣坐在她身侧,雪乌声音闷闷道:“若真是念着娘子,这些年怎么会杳无音讯?从京兆到青州能有多远,一封书信也不曾过来。分明就是嘴上说的好听……”
雪乌在她跟前说话一向坦诚自然,不遮掩什么,这些话也都是她真实的内心想法,她是为自家娘子抱不平。
容濯瑜早已经敛了乖巧和顺的笑意,面上显出几分疲态来,语气淡道:“是不是真的牵挂又有何妨?我早已经不念着这些了,此番回去自有更紧要的事。”
他想要一个乖巧柔顺的女儿,她便做一个乖巧柔顺的女儿。
利用他的愧疚,去达成她想要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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