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国公夫人告辞后,林老太太当晚就召来林老爷商量送幼云去宋家附闺学一事,林老爷自是无不答应。
又忽忽过了几日,在林府的翘首以盼中,威国公夫人的准信儿才终于在一日晚饭后递进府来:宋国公府已应允林幼云入学,下月初六便开学!
林老太太和林知时夫妇闻言大喜过望,厚赏了前来报信的国公府管事及一干小厮,并一叠声地吩咐管事媳妇们立即着手为幼云打点衣裳钗环、文房四宝及车马仆从等一应附学所需。
“九妹妹既要去赴学,开春新做的的衫子裙子只怕就不够穿了,好料子一时难寻,不如就先从我的嫁妆里拿出几份来让针线房去赶制,回头再慢慢补了来也不迟。”林初云头颇有长姐风范,头一个开口提议道。
陆氏展颜一笑,连忙走上来劝阻:“这可使不得,动什么也不能动大姑娘的嫁妆呀。库房里的好衣料不少,只不过需费些神儿去翻找,我今日便亲自去寻摸出来,保管误不了九丫头上学。”
林幼云不曾想过入个闺学竟要如此兴师动众,依在祖母的黄花梨木雕花卉纹藤心圈椅旁歪着小脑袋迟疑了一下,小声推辞道:“不过是上个闺学,上个月母亲刚为我们几个一人新做了十好几套衣服呢,还、还得添置么?”
“这叫排场,我的傻妹妹,去到别人家怎么能丢架!上回做的那些多是在家穿的家常衣服,所用不过是些寻常料子罢了,上头的刺绣也不怎的精致,够得上穿出去赴宴的能有几件?”林初云瞥了瞥陆氏亲热的搭在她肩头的手,意有所指地说道。
林家的姑娘素来都是娇生惯养的,初云又是颇受重视的嫡长女,府里头有了什么好东西总少不了她的份,一般的物什都难入她眼。
先前林家还随林老爷在地方任上时,每每外出赴诗会茶会,初云的穿戴排场都引得一众小姐妹艳羡不已,间或拿出些舅舅送来的稀罕玩意儿,更是旁人家的姑娘见都没见过的。
泡在蜜罐子里十几年,林初云是有些心高气傲的,尤其是有那样一个煊赫的舅家,心里总是瞧不上陆氏的中等人家出身。且陆氏来时她已十二三岁,是个小大人了,早已不用陆氏如何贴心照料,因此母女情分也淡薄,平日里说话常常这般夹枪带棒,出门在外也从不与陆氏表现亲近,好像生怕旁人将陆氏误认为她的生母似的。
兼之上回幼云落水,初云更是对这位继母添了三分警觉,每每见到幼妹傻傻憨憨不似从前伶俐的样子都把账算在了陆氏的头上,这么好的一个当着祖母和父亲的面给后妈使绊子的机会,她怎肯错过。
果然林老太太听了这话脸色立刻就放下了,一向护着陆氏的林老爷也面色不虞。
陆氏冷不防被咬了一口,登时有些下不来台,搭在初云肩头的手也缓缓缩回袖口。但此时若是开口辩解倒像是在和继女打擂台,还是位即将嫁人的娇客,陆氏就更加不好张嘴了。
陆氏的陪嫁王昌瑞家的瞧着这情形,站在一旁冷汗涔涔。
打眼看去,满屋里站着的主子都有谁呢?老太太,老爷,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四人,还有一个木疙瘩八姑娘。
瞧瞧,人家这才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呢,独她们太太竟是个外人。
亏得太太真心实意地为了这个家操劳,整日捧着这个敬着那个的,连个未出阁的姑娘都敢轻易给她脸子瞧,纵使在下人们面前威风八面,一到了全家齐聚的时候,便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总是融不进去,这是什么道理!王昌瑞家的心里细数了一遍陆氏这些年所受的委屈,愈加愤愤不平。
幼云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睛,再傻也听出了大姐姐这话的厉害,默默为陆氏掬了一把同情泪,在这个男权当道的古代世界,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呢?
于是她决定为孤立无援的陆氏站一回台,蹬着晃晃悠悠的小步子跑过去拽了拽陆氏的袖子,仰头就露出一个憨笑,摇头晃脑地撒娇道:“我本就不爱出门,多做些家常衣服穿着反而舒服嘛。嗯,但大姐姐说的也对,出去见人总不能给爹爹丢脸,那就烦劳母亲再给我略做几套,几套就够啦。我瞧着上次母亲亲手给我绣在衣领上的银丝玉兰就很好看,求求母亲再给我绣两朵呀。”
陆氏愣愣的看着手边的小小人儿,许是未曾想到这个家里除了待谁都亲和体恤的林老爷,还能有一个小女儿是在意她的感受、能看得见她的好的。
短短两句话仿佛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寒冬里,头顶洒下的粼粼日光,令陆氏那就快要被老太太的刁难、大姑娘的戒备以及两个哥儿的漠视消磨殆尽的耐心和慈爱,霎时间重又升腾起来。微怔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眼含热泪,连连应了几声“好”。
林幼云无视掉大姐姐瞪着她的凶恶眼神,自作出一副天真烂漫只会说实话的样子来,令林老爹相信陆氏并未亏待孩子们。
林知时遂疑窦尽解,朗声一笑,岔开话题道:“小九儿,几套哪里够,闺学逢五才放假休学,不说日日换一套新的,一个月下来总要个十几二十套方勉强能够。如今咱们与你舅舅一家同住京城,若你穿戴得太素简了,你舅舅舅母还当是咱家揭不开锅了,便该来接济咱家了。”
林幼云知林父是在帮陆氏在林老太太面前打哈哈混过去,十分配合的作恍然大悟状,道:“哦,原来如此呀,那可不能让舅舅舅母误会了,不然又要像去年过生辰时那样,给我挂一脖子的金银小首饰了,我这小细脖子可吃罪不起。”
林老太太终于忍俊不禁,指着小孙女几乎笑出眼泪,险些喘不过气来,陆氏见状立刻乖觉地递上一盏香茶,林老太太瞄了她一眼,还是受用了。
见气氛已经缓和,向来寡言少语的三哥儿林行策也憋出一句:“上回做的春衫挺好的,很够穿。”
正在饮茶的林老爹满脸黑线,差点一口呛住,听这没头没脑的话儿,够穿?我堂堂林府几时冻着过这俩小兔崽子!
虽然自林幼云穿过来起,三哥哥就在忙着应考童生试,兄妹俩平日里也不多见,但从丫鬟们闲磕牙时透露的信息来看,这位林三公子竟是位物质**极低的朴素派,对于生活的要求就是吃饱穿暖有书读就行。说他对家里人不亲厚吧,他还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就是考进士”的古代标准三好少年。
所以当他说出以上言论,林幼云就自动理解成他在替继母说好话。
三哥哥说的话就要这么往最朴素的方向去解释呢,林幼云自认找到了解谜妙法。
林老太太见哥儿姐儿都为陆氏说了好话,便不再挑刺,继续将一腔热情挥洒在为小孙女打点衣装用具上,留下了几位办事稳妥的管事婆子,大有彻夜详谈的架势。林知时夫妇因明早一个要早起上朝,一个要早起去宋国公府登门拜谢,都被林老太太赶回嘉福居早些歇息了,下头几个孩子们也被妈妈们领回了各自的小院儿。
陆氏这边是雨过天晴,大姑娘林初云那边却是风雨大作。
“九丫头!你来,姐姐与你说两句话。”林初云伸出凤仙花染成的漂亮指甲,拦住了幼云和赵妈妈的去路。
想着两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幼云判断大姐姐是一个安全人物,遂从赵妈妈怀里的挣扎着下地,令她远远儿的在小桥边等着就行,自己则像只小鸭子一样乖巧的踱步到初云姐姐的跟前。
“你同姐姐说,是不是那陆氏威胁恐吓着强逼你为她出头的?别怕,你可是威国公的嫡亲外甥女儿,自不用忌惮她!”初云满脸希冀地看着幼妹,落在幼云眼里却有点儿像逼供的狱卒。
幼云连连摇头,诚实道:“没有的事,母亲不曾这样。”
“那你为何这么护着她?”初云不解,在她的印象里幼妹从来都是自己的小尾巴,指东不会往西,反而是幼云落水后姐妹俩生疏多了,不是陆氏搞的鬼还能是谁?
“大姐姐,母亲其实对咱们几个是很好的,你又为何这么针对她呀?我还挺喜欢她的。”幼云面上儿一派懵懂纯真,又把问题扔了回去。
“我为什么要喜欢她?她又不是咱们的亲娘,若不是嫁给父亲做填房,眼下的荣华富贵,她一辈子也过不上!哪里比得咱们亲生母亲的一根头发丝儿!我就是瞧不惯她,她又能拿我怎样?”初云下巴一抬,骄傲得如同一只尾羽鲜亮的蓝孔雀。
幼云听明白了,大姐姐没由来的讨厌陆氏的这种心态叫做“不应该”。
就是身处上位者看着出身远不如自己的下位者因为这种种机缘,一举跃进上位者的世界还与之平起平坐,便打心眼儿里觉得她不应该来到这个原不属于她的地方,不应该享受着她从没享受过的这些好处,非得把她排挤出去才能气儿顺,而丝毫不考虑她在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花光了多少运气,又承受了多少苦楚。
幼云自觉自己才是心理年龄比初云大上十来岁的大姐姐,前世好歹也在职场混了几年,论人情世故还是比初云这个未经世事风霜的嫩茄子老道儿些的,如今她出嫁在即,得疏解一下她这拧巴的心态。要是让她带着这不饶人的气性去到长公主家做媳妇,别人不给她气受,她自己就能把自己憋屈死。
“她若不是嫁给父亲做填房,大概会比现在开心很多吧。”林幼云幽幽一叹,又摇了摇初云的衣袖,软声劝道:“大姐姐不应该这么想母亲的,兴许她也不愿意做人后娘的,姐姐如何只看见她安享尊荣,却没瞧见她的忍气吞声呢?”
林初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句反驳的话儿来。
幼云再接再厉道:“要我说还是像姐姐这般平嫁的才好,既不吃亏又不用受委屈。母亲是高嫁进了咱家,但也过得多有不易,咱们同是女儿身,非但不体恤扶持,反而像三哥哥上次说过那个词…那个,相互,相互倾轧!这是应该的吗?”
初云闻言一怔,星眸微闪,作为长姐她还是头一次被底下的给妹妹教育了,而且竟然…说的很有道理。
“何必互相为难呀大姐姐,今日你为难别人,明日又有旁的人来为难你,拉拉杂杂个没完,大家就不能轻省些么?”林幼云微皱眉头,把自己拗成一个迷惑不解的小苦瓜,来掩盖上面那些过于成熟的见解。
林初云心里已然受教,面儿上却还是放不下长姐的架子,轻揪了一把幼云的小猪耳朵,嗔怪道:“谁让你说这些高嫁啊平嫁啊的,你才多大,以后对外人不许再胡说这些,没的叫人笑话!”
“我对外人才不说呢,大姐姐你不是外人呀。”林幼云见好就收,又开始撒娇卖乖,牵着初云的手乐颠颠的去找赵妈妈。
两姐妹桥边道了别,一个怀揣着满腹心事仔细消化着幼妹的童言无忌,另一个心无挂碍一沾床便呼呼大睡。
夜空下的林府,寂静无声,只一个树下的少年摸了摸鼻子,暗自疑惑他什么时候在九妹面前说过“倾轧”这个词来着?
居然真的有人收藏?!突然有了动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