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漫将盛了梨的瓷碗递给田知意,自己很自然地捏着切剩下来的梨芯两端,咬了咬核边上的果肉:“还挺甜的,品质确实不错。”
核边的肉有些苦,并不如其他部位的果肉甜。
田知意无法心安理得地大快朵颐,只能默默用牙签扎起一小块梨,送到他面前:“尝尝这个。”
闻漫愣了愣,旋即露出笑容。他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中接过细细的牙签,仿佛接过了神圣的火炬。
见他吃了,田知意又戳了一小块给自己。
清甜的梨香瞬间在唇齿间蔓延开,带着些拂去燥热的凉意,爽口宜人。
半个小时后,梨水煮熟了。
出壶时,闻漫过滤掉了壶里细碎的残渣,端上桌时,碗里清清亮亮的汤水,清晰地映出田知意的影子。
田知意抿了一小口,甜味淡淡的。
像饮下了一整秋的爽气。
周日的晚自习没有布置额外的作业,是给学生查漏补缺的时间。
重点栽培班里鲜少有自觉的学生,看班老师走了没多久,班里就闹成一锅粥。
田知意对喧闹充耳不闻,兀自整理这周的错题。
这个班上课的进度比她原先的学校要慢很多,田知意虽然时常精神不济,但在状态不错的时候也会试着找找自己的学习节奏。
理智告诉她不能再高考失利第二回了。
她正写着题,冯钰突然丢了张纸团过来。
田知意打开一看——
周六的约还记得吗?
……应该是指去KTV放松那件事。
田知意刚想回答,一张嘴就发现自己的声音被淹没在了嘈杂的背景音里。
……怪不得选择了扔纸团。
她将纸团摊开抚平,写下“记得”,又扔回给冯钰。
冯钰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在纸上写下一长串字。
田知意看了,是冯钰留了手机号,让她回去加微信,发KTV的位置。
……直接写KTV名不也一样的吗?
回去之后,田知意拖拖拉拉到周中才发出加好友的申请,冯钰又是一阵拖延,直到周五晚上,田知意才收到了第二天的时间地点。
KTV的位置在隔壁镇上,打车过去大约十分钟。
田知意按时到了。
这家KTV看起来又新又旧的:紫色的屋檐、黑色的巨幅落地窗,古铜色的大门雕满了欧式复古纹样。夸张的银色货币纹样海报从落地窗头贴到尾,硕大的变异字体写着少爷公主的招聘信息。
新得廉价,旧得老土。
田知意还没走近,边上已然走来两位大叔,插过她面前向门口走去。KTV的大门就像是有魔法般自动开了,约摸近十位着制式衣装的女性从里面走出来,分成两排站在门边。
她们大多穿着月白底浅青绣花的旗袍,唯有站最前头的领班穿的是深青底白绣花的,肩头多了条浅灰钩花针织披帛,在她的示意下,众人齐刷刷地出声:
“贵宾下午好,欢迎光临。”
两位大叔连个头都没点就进门了。
门内昏暗,田知意站在一片光里,分毫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直到领班与她搭话,田知意才回过神来:“嗯?”
领班一脸待客的标准笑意:“这位贵宾,您也有约吗?”
“算是吧……”
田知意话还没说完,只听冯钰远远地唤她:“知意,这边!”
领班心领神会,引田知意进门。
她身姿款款,举手投足颇为好看。
田知意看这身段,只觉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冯钰没给她细想的时间,上来挽住她的胳膊:“你来晚了哦。”
田知意看了眼时间:“被刚刚大叔的进门表演耽搁了。”
厚厚的大门重重关上,只有阴影沉沉垂落。
没有半点声响。
一种诡异的违和感铺面袭来。
大厅被黑色的玻璃包裹,走廊却贴满了金色的墙布,就连挂画的框也是金色的。
暗沉的黑与明亮金在深色的灯下形成了诡异的交会,调和成生锈的铜器般的色泽。
田知意凝视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人在不安时便喜欢找自己的影子,能让自己产生一种“不只一个人”的错觉。
空气里烟味弥漫,像是终年不散的雾。
冯钰推开了一间包厢的门。
里面乌压压的一片,似乎坐了十来个人。
五颜六色的氛围球灯扎眼地扫射过来,烟味与酒味一处,每个人脸上都灰蒙蒙的。
包厢的三个角上分别坐了一个唱歌的人,男男女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将邓紫棋的《泡沫》打散又聚拢,歌声比歌词还支离破碎。
……说是精神污染也不为过。
田知意看了眼冯钰,冯钰尴尬地笑笑:“随是随便了点……不过KTV嘛……”
说话间,有个未开封的啤酒瓶“咕噜”滚到她们跟前。
冯钰忙示意田知意去捡:“阿莓姐喊我们过去……带着这瓶酒。”
田知意依言俯身。
啤酒瓶被冰过,瓶壁上沾满了液化的水汽,握着瓶颈,又凉又打滑。
她循着酒瓶沿路滚来的水渍看去,只看到一双黑色圆头厚底长靴,锃亮的靴面打着扎眼的铆钉。
再一抬眼,发现鞋的主人是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女生,双腿叉开坐着,上半身极端前倾,两手虚虚一拢,整个上臂都压实在大腿上,极具压迫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就是阿莓吧?
田知意这么想着,握着啤酒瓶慢慢直起身。
阿莓姿势不变,偏过头不再看田知意。她身旁的男人殷勤地将点燃的细烟递到她唇边,阿莓轻轻叼起,这才抬手夹住烟,慢慢悠悠吐了个烟圈。
她的双眼随烟圈的消失而逐渐眯起,深棕色的眼影显得格外突出,仿佛自然界生物才有的复眼。
据说复眼是无数个小眼睛组成的大眼睛,每个眼睛都可以看向不同的方向。
田知意看着阿莓,心里一阵密集恐惧涌起的不适。
冯钰偷偷掐了掐她:“快去吧,阿莓不喜欢等。”
田知意只得跟着冯钰上前,听冯钰跟阿莓介绍自己:“阿莓姐,这是我带来的。”
“哦。”
阿莓终于扭头转过来,长长的方形耳坠如风铃般晃动。田知意被她的目光从头扫到尾,最后只听她问:“愣着做什么?不懂规矩吗?”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长期吸烟喝酒后形成的烟嗓,搭配上她朋克的装扮,倒很有些独特的魅力。
……什么规矩?
田知意看向冯钰。
冯钰将她手中的酒瓶抬高:“规矩就是喝了它。”
“我在吃药,不能喝酒。”田知意说。
“就算是吃了头孢,在这里,都得喝酒。”阿莓盯着田知意的眼睛,目光如刺,“看在你是新人的份上,只一瓶啤酒,已经很客气了。”
“我不能喝酒。”田知意重复了一遍。
耗费了那么多时间,田知意终于想到KTV领班的身段她在哪儿见过——父亲经营的山庄里,很多服务员都有这样姣好的身姿。
而她,再清楚不过那些服务员可能会提供怎样的擦边服务。
弄清楚了这点,田知意便再没了半分留下的心思。
她的举动成功激怒了阿莓,冯钰连忙劝她:“知意,你是新人,开个瓶盖,慢慢抿完也就是了。阿莓姐就是看个态度。”
态度。
田知意想了想,问冯钰:“想看我真实的态度?”
冯钰连连点头:“对的对的,态度就好。”
田知意点点头,稍稍往边上让了让。
见她将瓶子举高,冯钰以为她想通要喝,忙递上开瓶器。
田知意没有接。
她慢慢将酒瓶再抬高了些,随即趁所有人不备,狠狠将酒瓶往茶几上砸去。
只听“咔啦”一声,玻璃碎裂,酒液迸溅,坐在沙发上的人齐齐斜倒避开,只有阿莓还在原位,死死地盯着她:“想死吗?”
田知意举起碎得尖刀般锋利的瓶颈:“你说对了。我这人,随时可能干掉自己。”
冯钰早已被吓得趴倒在地,只扯着田知意的裤腿,不知该说些什么。
音乐不知被谁按了暂停,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氛围球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映得每个人脸上五彩斑斓。
“大家都是来找乐子的,把我弄死了可不是件好事。”
田知意握着锐器对准自己,没人乐意上前多事。
阿莓嗤笑出声:“既然是找乐子的,你又在做什么?没想过带你过来的人会很为难吗?”
田知意瞥了眼身侧的冯钰:“在她骗我只是来放松的那刻起,为难的就只有我一人了。”
阿莓也看向冯钰,目光如刀锋,仿佛在指责她选人的不智。
冯钰此刻骑虎难下:“骗你是我不对,可你现在……”
“我现在想走。”田知意望着阿莓,“这要求高吗?”
阿莓没有出声,对峙仍在继续。
终于,阿莓身边的男生忍不住开口劝了:“莓姐,这人这么耿,等下恐怕更不会配合。就算用强的,她回头心一横找警察都说了……我们多少有点麻烦……”
许是他们真有些要避人耳目的秘密,阿莓被说动了:“要滚赶紧滚,把大家的兴致都搅了。今天的事你要敢说出去试试。”
田知意没有搭话,依旧攥着那如刀般锋利的瓶颈,退着出了包厢。
关上的瞬间,只看到阿莓一抬手,冯钰连滚带爬地往她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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