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仙白收拢指尖,又替王箬芙盖上毯子,“玄列法师赐鲛人人身,但有一前提,那就是人人向道,遵循善心,但你可还记得斯观王室因何被灭?我们又因何沦落至此?”
“嘘!”王箬芙急急捂住她的嘴,“这可说不得,小心隔墙有耳。”
“不怕。我又不是只针对他一个。”瞿仙白避开她指尖的触碰,眼神凌厉起来,“是国主听信邪僧的话,疑心忠臣良将,佛风称道,抑制百道,将实权拱手监国僧人,以入世授出世,触类不通,如何治国?”
当年西北难民以逃难为由恳求入城门,监国僧的头目,是一个叫秦焕的奸僧。他夸大事实,两头逢源,哄得国主和高僧都决心开城门接纳难民。可后来才知道,这些难民就是北境十四国之一的扬商派来的间谍!而秦焕,在出家之前,便是扬商国的世子爷。
难民入城,里应外合,再鸠占鹊巢,水到渠成。
正是因为斯观历代国主崇禅佛道,任由封禅丘坛的僧人监国,涉政几乎到了可怕的地步。
为恶不端,是初级的恶,善恶不分,才终酿成大祸。
“这里可是封禅丘坛,国之大寺,若不是今日大雪封了人道,你在此说的一字一句,都会要了你的命的!”
呵.....要命?
瞿仙白舔了舔嘴角的口子,那处咸涩钝痛,“若是从前,我是公主,没人敢要我的命,如今这天下换了主,也没人捧着他们封禅丘坛,你看,从今天下午开始这寺前大雪,地面脚印却从未断歇,为何?”
她从天未歇便开始暗暗观察这寺中的风吹草动。
王箬芙砸了砸舌,“好像是说,过几日国主要在封禅丘坛开国祀,要他们准备祭祀的礼仪物什吧。”
瞿仙白放下书,捧起桌上的凉水一饮而尽,叹慰道,“那便对了,你看,若是以前,开国祀,都是宫里的宫人前来置办,耗费大量财力人力,都是在前寺门置办,高僧大师只需要开坛做法便是,
如今却要他们亲力亲为,即便是现在挑灯夜走也要办,可见他们的地位下降了不少。”
新主上位,自然会吸取前朝的教训,不再任由愚僧误国。
“这你就说错了。”王箬芙眯起眼,“是因为城门法阵早在兵败时就被那扬商精兵的铁骑踏破,趁乱溜进来了一群巫妖,他们开坛做法,才不是为了什么国祀,而是为了降妖。”
“降妖?”
“嘭!!“
这时,门外忽的飞进来一道绿油油的怪物,当即砸碎了刚才盛放凉水的桌子,四分五裂。
王箬芙一惊,吓得赶紧钻进表姐的怀中。
那绿色怪物撑起上半身,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正对着瞿仙白,
后者差点咬到舌头。
好丑的家伙!
丑妖怪什么也没说,往她脚踝处吐了口水,随即滚到书架的阴影处,便消失不见了。
那口水好比硫酸,瞿仙白的脚骨瞬时传来刺骨的酸疼。
“阿……额。”
这时,从门外风风火火闯进来两人,瞿仙白护住怀里的王箬芙,正欲扯下耳边的红珠化作法器防御。
“姑娘,姑娘你别管这些了,赶紧回去吧,有大师在这里做法,那妖怪跑不了多远的,况且它偷九龙幡也没成功啊。”
“那妖怪狡猾得很,还能化作人形混迹在常人之中,今日不捉住它怕是日后斯观城无安生日子过了……”
九龙幡?!
瞿仙白惊异,猛抬起头来。
正巧与张禄月视线相对。
来人一袭红衣,披纯黑大氅,面容苍白,眼睫覆雪,尖消的下颌藏进衣领里,看样子,像是在雪地里跑了很久。
口中的雾气慢慢升腾,为她的面容遮蔽一层薄薄的白纱。
红墙白雪,天地间一隅一迩,飘雪随着她的跑动裹挟着寒风被带进屋子,
门外被松雪压垮的枝丫,呼烈烈抖动起来,誓要折腾到地老天荒。
寒天地冻,对冰作镜别十年凌然,化镜流水却只在这一息之间。
镜碎,瞿仙白冷了十年的心却重新跳动起来。
从前她只觉得日日夜夜都漫长,下不完的雪里看不到故人,今朝却让她对雪做花,全了两世梦。
阿息……
院中再次传来幽远的古钟声,天幕暗河。
“阿……阿息?”
瞿仙白的嗓子仿若枯枝,她慢慢站起身,却因脚踝那伤口暗暗皱眉。
“站住!”
寒刃出窍,亮出银白的刃光。
刀影婆娑,映着瞿仙白痛色的面容,以及一双伶俐的眸子,“你身上有玉京子的味道。”
“阿息是我啊我是——”
张禄月垂眸,望向那脚踝,“果然是你,妖怪,还不快显形!”
她轻挑起剑柄,翻身作花,右手拉过瞿仙白的左肩,将其摁在书柜。
嘭,又是一声。
万千纸张犹如窗外落雪,擦过两人身侧,不沾一页,落地成声。
这声音倒是叫醒了瞿仙白,她抓着对方的剑身,任由鲜血染红白纸,滴答滴答渗进冰冷的地板。
疼痛和寒冷侵入外肤。瞿仙白嘴唇苍白,略有变紫的势头,她抬起手,妄想抓住那幻影,手下却空了,“阿息,别……别再离开我了,好吗?”
“你中那幻妖的毒了?”
见状不对,张禄月赶紧收了剑,将人放倒,压在自己的狐氅之下。
“你……你放开她!!”
王箬芙冲过来,一把搡开张禄月,“别以为你今日将我们安置在这我就会感谢你,你看啊,仙白的手都流血了!!都是你害的……”
张禄月张了张嘴,一句话说不出,又默默闭上了。她起身跑向书柜后排,这里没有通道,也没有暗门,“......逃走了?”
巡视一番,一无所获,这时,照吉师父跑了进来。
张禄月只好作罢,走出书柜阴影,看着地上两人,“茴姨,去马车上把我的药箱子拿来。”
“是。”
“你走开!要你做什么假好心!救一次伤一次,你当人心是什么租借的票子吗?!”
张禄月不理会她,强硬将瞿仙白的脚掰过来。
“啊!额……”瞿仙白疼得满头大汗,她轻喘着气,趁空偷偷瞄了对方一眼。
汗水浸湿睫羽,却也洗刷了眼眸。
不像,可以说毫无干系。
可为何刚才她会想起六月息?
那感觉,和她梦中的样子一模一样,她坚信自己真的看见六月息了,但是眼前人却实实在在是张禄月。
张禄月,她是有一点点印象的。
话说起来,还算的一场冤孽:张禄月的父亲,本是前朝国公候,一心向善,广济穷苦百姓,在这斯观享有盛名,可天不遂人愿,这样的好人却早早突发恶疾,幸好得封禅丘坛的高僧用秘法救治,才捡回一条命来。
但是自那以后,这位国公爷便像是想开了,不愿留恋人世红尘,于是落发出家,跟随封禅丘的高僧一同修行,却也是抛妻弃子,张禄月的母亲年纪轻轻也患上郁症,加上操劳府中和朝堂事宜,生下她后便恪世。张禄月自小养在寺庙里,有个当和尚的爹爹,她也因此常常被嘲笑。先皇后不忍她一幼孤饱人非议,于是将她带至行宫,按公主的礼制照料。
然而张禄月年少早慧,功课与六艺都是遥遥领先,其锋芒,也只有瞿仙白可以与之争辉。事实上,瞿仙白自认还真是个草包,虽然她骑射比张禄月强,但是功课都是让小凛子帮她做的,她更喜欢溜出去打猎。做足了表面功夫就偷溜出去。
可偏偏冤孽在此!
那日行宫消了门禁,皇后就留在行宫看顾高热的张禄月。瞿仙白平日里溜出去都是走行宫后的一通幽小道,这下算是撞了个现行,她被皇后提着耳朵就架回了宫里,还罚抄了三十遍《祥海万法经》。
抄完,都过去好几日,她的火气愣是散不去。她本想着找姐姐诉苦,没曾想来到东宫,就看到姐姐和那张禄月正在玩雪,那神情,好似她们才是亲姐妹!瞿仙白气的不行,单单找了张禄月,要跟她比骑射。
“你发什么疯?”
小美人微微皱眉,眉眼间还有未化开的病气,音质清脆,不卑不亢。
不得不说,这张禄月不但功课做的好,人长得也是倾城倾国,也不会因为自己是公主就趋炎附势,跟宫里的大多数人都不大一样.......
瞿仙白在心里狠狠给自己一巴掌:呸!想什么呢?怎么还夸上她了!她饶是再与众不同,也是比不过自己!瞿仙白啊瞿仙白,你怎可长他人威风灭自己的志气?
“你大胆!竟敢说本公主发疯,你以为你是谁?母后和姐姐惯着你,哄着你,才让你没了自知之明!”
张禄月脸色又白上几分。
瞿仙白丝毫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是在揭人短处,只当是一时妒忌,气急而出。
“你跟我比骑射,若是我赢了,你也抄三十遍祥海万法经,怎样?”
“也?”张禄月敏感捕捉到这个字,脸色竟缓和不少,轻笑一声,如轻蝶煽动。
“你,你笑个什么?”
“好啊。”张禄月敛了笑,目光清明,“那要是我赢了呢?”
“我不会输的。”瞿仙白夸下海口,“比骑射,整个斯观最厉害的便是我阿娘,我自得亲娘真传,若是我输了——”
“啊——”
一阵天旋地转,天地都为之变色。马场上传来嘶嘶马鸣,慌乱中,一双手伸出,将瞿仙白托起。
“抓稳了。”
记忆戛然而止。
再睁眼,油灯泛泛,眼前是成年后的张禄月。
脸上还是氤氲着一股散不去的病气,但五官也肉眼可见的张开了,精致动人,配得上在世西施的美称。
“抓稳了。”她说。
“啊....呃。”瞿仙白牙都块咬碎了。
疼......
她伸出手,死死攥着对方的袖子,又因为自己汗渍脏污,又默默松开一点。再因一阵一阵的抽痛而不得不紧紧抓住对方白玉也似的皓腕,浮浮沉沉。
处理好脚踝处的伤口,瞿仙白已是大汗淋漓。而张禄月却还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坐怀不乱。
“多谢。”
“唰——”张禄月掏出短刃,挡在火前炙烤,没应声,先是在空中描摹好几下,随后压在她脚踝,“别动。”
“你还要做什么?!”
“芙儿!不得无礼,让她动手。”
张禄月眉心一挑,并未看着两人,只是专心于手下功夫,“被玉京子的□□粘上了,就只有一个结果:腐烂,甚至同化。如果你不想让你家姐姐变成那妖怪一般,就让开些,别挡着我的光。”
“芙儿,你来这边来。”瞿仙白虚弱喘着气,青筋直跳,又抬眸看着张禄月,似是在对峙。
变成丑妖怪一样,那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瞿仙白就这么盯着她动作,一只简单的白刃,在她手中宛如白影,皮下竟是疼痛都减弱了几分,可见对方刀法了得,而且应当是经常处理这类伤口。
她……常常要对付先前那类妖物吗?
凌厉的手法,再结合张禄月这张孱弱峥然的长相,莫名勾人。
当初她也是这副样子,看着软弱可欺,可真上了马场,却如履平地,肆意鲜衣,与平常完全不同。
反倒是瞿仙白自己,口出狂言,最后丢死个人,最后落下马来还需要一个刚出病没几日的姑娘出手搭救。
越回忆,瞿仙白越是愧得低头,耳根更是烧了起来。
可也正是张禄月这般有才之人,原本可以封狼居胥,成一代名将,可她却在扬商铁骑踏破皇城时,选择投降。
母后,姐姐,待她如亲女,把她当公主宠着,可她又是怎么做的?!
想到这,瞿仙白勾起一抹苦笑,牙关紧咬,连带着骨骼都苍白了几分。
不出半柱香时间,瞿仙白的脚上就被好几道白布包的严严实实。
……
虽然卖相不太好看,但是好歹止住血了。
“好了。”
“别走。”瞿仙白拉住正准备起身的人,语气无甚波澜,“我有话问你。”
“你个泼皮,还拉着我家姑娘做甚,还不放开!”
“茴姨。”张禄月喝止,“你先回避一二,我待会找你。”
“芙儿,你也先出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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