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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仙白睁开眼,入眼是质朴的帐子,看样子,是个简陋的小屋。
“瞿昙,瞿昙,你醒了……”
循着声,她歪过脑袋,眼前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穿淡绿色衣衫,上头已经有了好几个破洞,长得秀丽脱俗,却无半点血色,像是长期挨饿所致,仔细看,就会发现眉眼间和瞿仙白有五六分相似。
“王箬芙?”
“是我。”
果真......眼前这人就是瞿仙白的表妹,她舅舅的小女儿。
当年邻国踏破斯观皇城后,王箬芙就被舅舅托付给她照料,王箬芙自小在宫中长大,与瞿仙白有着青梅之谊,后来瞿仙白东山再起,她也如愿当上了女官,联合外戚掌握军机大权,待到后来六月息率骨将傀军攻打斯观皇城时,王箬芙也背叛了瞿仙白。
说不恨她是假的,但时过境迁,那场大战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瞿仙白早就不愿去想。
对了......上辈子?
王箬芙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啊,那现在的眼前这人是谁?!!
瞿仙白脑子里有一个惊人的猜想,犹如一朵枯黄凋败的花,又在瞬间开出新生。
“芙……芙儿?”
十几岁的王箬芙?
“姐姐,是我。”王箬芙托起她的手往自己脸颊摸去,低声掩泣,“瞿昙,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我看你出去老半天没回家,又以为你被酒馆扔出来,我拿了全部的钱赎人,结果被……路上被李家那群趋炎附势的小人刁奴抢走了。”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又自责极了,长长的睫羽忽闪忽闪,“是我.....都是我没用,哪是你一枚枚乞讨得来的钱啊,我——”
“别……别哭了。”
瞿仙白想起她前世逼宫的样子,怎么也怜爱不起来,如今见她哭成这样,更是烦闷,
“如今是什么时候?”
“啊……瞿昙你还未醒酒吗?现在是崇政元年。”
崇政元年……新帝上位,肆意屠杀前朝旧臣以及皇族。
那时候,瞿仙白刚失去母亲和姐姐,整日郁郁寡欢,便寻酒解愁,
没钱买酒,被打出门外也不知羞,肆意坐在地上拾起破碎的瓦罐仰头痛啄也丝毫不在乎。
国破家亡,孤家寡人,疯子乞丐,断肠酗酒……就这么冻死听起来也不会有人怜惜。
刺痛的血和凛冽的风,呼啸着割着她的咽喉。
瞿仙白眨了眨干涩的眼皮,眼前的人影慢慢变实: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被鞭打的淤痕,破碎的衣物。
果然……重来一世也不让她和母亲阿姐团聚吗?
“阿昙……阿昙你怎么了?”王箬芙忙搬起碗盏,“你快喝点水。”
“对了,这是哪?”
话音刚落,院子里传来古钟声。
一位黄衣僧人持礼跨进门槛,“施主,你醒了。阿弥陀佛……”
瞿仙白点头示意,“师傅……”
前世,六月息恢复记忆后,曾有一段时间,见瞿仙白如临恶鬼,于是搬出宫去,也是来到寺庙,潜心修行。
瞿仙白知道,她是和那寺里的和尚商量着怎么夺走九龙幡。
瞿仙白也不恼,她是皇帝,要什么有什么,修几座寺庙看顾爱人,也未尝不可。所以她特意请来那封禅丘坛的高僧,陪着六月息听讲佛经。
“你要混在和尚堆里,我奉陪到底。”瞿仙白用唇蹭对方的耳垂,手指摁在那芊芊玉指,微蜷,“只是不知道女施主,你要念多少遍经,才能安抚你妻这躁动的心呢……”
“混账!”
“……”
那样的日子,尽管枯燥,今日想来,前尘重重,竟然有劫后余生的感叹。
那和尚对上瞿仙白眼神的一刻,眼神忽的跳跃,忙低下头去,低低语,“施主言重了,贫僧法号照吉,叫我照吉便可。”
照吉。
这个名字似乎也十分熟稔......在哪里听过呢?
“小师傅,多亏了你收留我们在这里修整,不然这天寒地冻的,我们这……还不知道要躲到哪里去呢。”王箬芙欠身行礼,端的是妥帖的贵族礼仪。
“这位施主,要谢就谢张禄月张姑娘吧,是她吩咐郎中为姑娘医治邪寒的,本寺也只是提供歇脚的住所。”
张禄月?
瞿仙白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稚嫩的女声,细细想去,却模糊的很,连带着,她的心尖泛出丝丝麻麻的疼痛。
“呸!谢她?做梦!”王箬芙攥紧碗沿,忿忿道,“若不是她和她那群世家子,狼狈为奸,仗势妄为,我姐姐又怎会被压在雪里感染风寒?!她给个巴掌又赏颗枣,以为我们就会感恩戴德了吗?”
“额……”
瞿仙白摁住太阳穴,舌尖发苦,一些稀碎的画面接踵而至,耳边呼啸着狂风,伴随着尖锐的嘲讽。
“真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啊,要不是看在我皇嫂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你一个前朝弃子,早就尸骨未寒了。”
“啧,你说,她活着有什么意思啊,竟然能忍受别人平白践踏,连吱一声都不敢,娘老子都死绝了,估计也溃不敢言啊……哈哈哈”
“就是,整日只会酗酒现眼做什么,以前不是趾高气昂没边嘛,要我说,什么千古一帝,给我提鞋都不配!”
“算了算了,上面有命令,咱们啊,玩玩儿可以,别真的把人玩死了,那以后可就没这样的热闹看了。”
“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在这东城街乞讨,就是杀鸡儆猴,崇正天家威严呐。咱们当个笑话看好了昂……”
记忆中,瞿仙白浑身酸冷,身上的破布条里早就灌满冰冷的污水,贴在皮肤上,透进四肢百骸。
她眼色弥散,断没有分毫杀气,就像任人鞭打的布偶,人人都能来踩一脚。
她漏了气,全然没有活下去的念头,不愿面对过去,亦看不到未来,只得在心里哄自己本就卑贱,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也没什么不好。
这时,一只黑靴重重踩碎坚硬的邦雪,冰水儿打着旋,倒映着一张趾高气昂的面容。
又来了个落井下石的吗?
那人身披红袄,那叫一个光彩照人,富贵雍容,声音略带几分戏谑。
“好了,你们几个,平日怎的这样无聊,玩够了就回去,伏老师还等着你们交功课。”张禄月簇起好看的长眉,纤长却不刻薄,“还不走?!不想我告状,回镜花楼给老娘备好酒好菜,得上乘。”
这声音听着尖锐,倒不失少女的俏皮灵动,宛如雪压松枝的那第一声。
瞿仙白就是被这声音惊醒,她舔了舔牙,不耐掀起眼皮,刚想瞧瞧是谁扰她好死?画面陡转消散了。
张禄月……她繁复咀嚼这几个字,莫名多了几分惊悸。
“瞿昙……阿昙你怎么了?怎么醒过来总是迷迷瞪瞪,还有哪受伤了吗?”王箬芙赶忙前前后后检查她的身子。
“没有。”瞿仙白摁住她的手,面上颇有些不自在,“还有,以为别再叫我瞿昙了,这个名字不能再用。”
“为何?”
“孤说不能——”瞿仙白忽地愣住了,看着眼前疑惑地两人,把后把段话完完整整咽了下去。
是啊,现在,她不是瞿昙,更不是皇帝,她还没借助九龙幡的力量复国,只是个乞丐,一无所有,众叛亲离。
半晌,她眼底闪过一抹亮色。
什么还没发生,也就是说......老天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
那六月息呢?这辈子她们还会相见吗?
镜花楼。高台。
“来,元光,这杯我敬你,喝了可不准生你姐姐我的气啊。”
席间觥筹交错,酒香四溢。
“我哪敢啊,墨姑娘真是说笑了,你表姐可是当今皇后,祖父又是常胜将军,父亲助圣上平复西南匪乱,一家战功赫赫,岂是我能置喙的。”张禄月红着脸,拂袖抬起酒杯,手腕轻拧,将版樽酒漏了出去,而后眯起笑眼,定定望着对方,“不过今日酒馆一事,在场目睹你殴打瞿昙的人不在少数,我尚且能做到不将此事闹出去,可当街悠悠众口,你怕是堵不住。”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眸里古井无波,衬得眼角一颗泪痣愈发冷艳,有种不可言说的矜贵之气。
墨汾突然看呆了,酒水就这麽顺着嘴角流出来,她皱眉,豪气挥手,“什么瞿昙?她也配?说白了,她跟那些个异番质子有什么区别,都是陛下的奴仆,猪狗不如的东西......”
张禄月微微收紧下颌,笑意僵持在了眼中,默默将酒樽放在桌上,手指轻轻点着。
墨汾声量越来越大了,“不是我说,禄月你今日怎么了?就为了个废物,还......还跟姐姐我生分了不是?你以前不是最讨厌那个瞿仙白吗?小的时候,就因为她嚣张,跋扈!你受了多少委屈?她自己是个草包,喜欢捉鸟捅蜂窝子,把你罚在原地,呃!蛰你满脸包,这些你好了伤疤就忘啦?怎么如今还帮她说起情来了。”
“小姐,你今日实在是不能再喝了,回去还要去老夫人那请安,一身酒气怕是要扰了事,”
“滚犊子!我没醉!呃!”
看她酒气熏天的模样,张禄月只是默默盯着,唇角微抿,随手一招来下人,“墨姑娘醉了,给她府上的马车叫来,先灌碗醒酒的暖汤,叫几个人护送回去。”
“是。”
墨汾醉了,张禄月也不想装了,脸上一片冷意,仿佛刚才的酡红都是画上去的一般。
她掀袖起身,向四周稍稍作揖,“那我便先告辞了,各位也早些归家吧,最近封禅丘坛在准备国祀,巫阴的妖鬼必定有所动静,晚了怕是回去路上也不安全。”
“好......”
“这......回去吧,回去,走。”
夜宴散去,独留空寂。
窗棂开合,纷纷雪花扬起。
“又......下雪了。”张禄月站在窗前,淡淡望着远处的长街。
“二姑娘,墨姑娘已经遣人送走了,现在即刻归府还是去公主府?”
张禄月没动。
“姑娘可是在为墨姑娘说的,那前朝贼子的行径耿耿于怀?今日老奴也觉得大快人心,谁让她——”
“够了,去封禅丘坛。”张禄月抬手,转身走出镜花楼。
那覆满白雪的窗棂之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瞿”字。
——
“仙白,你往日最不爱读书,吃了顿酒,怎么就着这寺里的残卷看的津津有味了?”王箬芙端着一盏油灯,放置在桌上,“照吉师父说了,你病还没好,出家人慈悲为怀,可留你在寺中养病,对了,你在看什么?”
瞿仙白下意识合上书页,脸颊不自然瞥了过去。
就这麽一瞥,倒是露出她耳边那颗红透了的血珠,瞳仁大小,此刻却在昏黄的油灯衬托下显得耀目极了。
王箬芙讪讪收回手,眼神黯淡下去,“仙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太莽撞,把咱的家当一股子拿出来,也不至于当街被那贼人抢了去。都是我不好.....你要骂我,要打我,我都不会有怨言的,你别不理我。”
“我没怪你。”瞿仙白拾起油灯,把书摁在一边支起的膝盖给她瞧,“也没什么秘辛,就是本普通的书,鲛人族和斯观国的一些古史罢了。”
“真的吗?”王箬芙吸了吸鼻子,又觉得有些冷,把肩靠过去了些。
瞿仙白看她动作,没出声,心想好妹妹,如今装得一副软糯胆小的模样,且看你什么时候生出异心,如前世那般露出马脚。
两人身形相差挺大,好在骨量纤长却瘦薄,烛光的倒影随着寒风在书架上摇曳着,像是角落里开出的寒梅。
两人共持一灯,手指描摹着书上的文字。
“据说几千年前有位得道高僧名叫玄列,游遍九黎特意来斯观传教,当时斯观还未建国,只是一片海域和聚集的渔村,名唤水龛。
玄列是个普通人,在海上遭遇海难,命悬一线时被鲛人所救,于是他用佛法点化了鲛人,这些鲛人就长出了人腿。
鲛人上岸后和人类长得一般无二,甚至更为貌美,因而当时有不少水龛人与鲛人相爱了,两族通婚,建国斯观。可那些与鲛人通婚的水龛族人,生下的孩子却个个长出了蛇尾。其中有个叫亥生的男子,抱着妻子生下的蛇尾孩子震惊不已,妻子哭嚎着哀求他不要扔掉孩子,可他还是狠心掐死了孩子。
妻子心死,血泪滴在孩子脸上,化为红箭刺穿耳朵形成血珠,孩子的蛇尾巴紧随消失不见了。
自那以后,斯观孩儿出生后三天,都会举办哭生,父母为孩子的出生哭泣,同时佛教兴起,人人向善,那样,鲛人也能打破禁忌和渔村里的人在一起了。”
王箬芙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那处有一颗纯白的珍珠。她看着浮光下的文字直打瞌睡,“这不都是祖母从小将给我们听的故事了吗,你今日怎么想到要看这本书?”
是啊......她想知道自己重生的契机是什么,一重生,就被送来这封禅丘坛,不免让人联想起佛道,和那位玄列法师。
前世六月息死后,瞿仙白便绑了玄列法师的徒弟空阶,问他有何术法能让人起死回生。
他说自己是在痴人说梦。
呵......
瞿仙白不信,既然六月息是神仙,神仙怎么会死?
于是她开始寻百道,成仙之道。
她想飞升,去上界找人。
空阶又说:“你是鲛人,本就是天上的神仙,只不过是罪仙,被剥夺了法术和慧根,来这人间磋磨轮回罢了.....只要你一心向善,戒骄戒躁——”
那便好了。
瞿仙白信了他的邪,要想快快飞升,只得快快得死了。
没等他啰嗦,瞿仙白给自己赐了一碗毒酒。
“......”
难道说死亡没有让她飞升,而是重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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