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夜幕里雪势渐盛,无边落下。

在西区郊外,一条荒僻窄路靠烂尾楼那侧路灯光微弱,现有盏接触不良的,正滋滋啦啦闪。

越过路边喷着热气的几处排水井盖,对面是堆放废钢筋的场地。一旁零碎车残骸堆拥住一辆纯黑大奔,它车头变形,挡风玻璃上满布孔痕与裂缝,又险被碎石堆掀翻,堪堪立于制高点。两扇前车门没了,冷风通透直窜。

何易仰头靠在车座上。

新鲜血污从眉额滑到脸侧,落进瞳孔的薄光尤如鬼火跳动。他屏息,集中精神最后确认周围动静。

风裹细雪回落。

何易扔掉乌兹,将指节喀嚓归位后,直接让自己摔出这辆废车。靠车身坐起时瞟见了方才雪地上的活动轨迹,他抿起唇。

脸上淡漠略有松动。

黑色夹克敞着,大片血迹已浸透他的毛衣,狰狞晕染,钻心痛觉这一刻蔓延至全身,在流血却分不清哪里最痛。

而那些曾包围着何易,一小时前还活生生的叫嚣者们,现横七竖八地堆躺在这片区域,同四周散落的各式弹壳一样,硝烟散去后带着仅剩的破碎扭曲渐渐冷掉。

他抬眼,目光随着滩滩喷溅在墙上,抑或融化着雪渗入地表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场地后方两层高的废厂房里。

不知觉地攥紧碎石,甚至有些发抖。

心底溢出的快意,是看到眼前场景远胜自己的狼狈后滋生的,何易没法忽视,喃喃笑起。

“傻瓜才不信……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废厂房冰冷沉寂,尸体不会说话,谁也听不见这声音里的颓丧。

从前多么迫切,希望那个人能因相信主动站在他身边,来借此对自我本质多份证明。

就这样等待着、徘徊着,直到陷入了近乎病态的偏执。可时间也让并不简单的潜藏一面被发觉,想法会变,恐惧的事也会变。

何易目光凝滞在厂房一侧。

与坑洼砖墙相接的大铁皮门锈迹斑驳,被撞得撕掉一扇,顺理成他杀出重围的突破口。

里边一片黑暗,唯独西侧窗玻璃破碎的地方有雪飞进去,映出淡淡白光。

离开故乡十二个年头,至今都没体会过想象中的强烈归属感。不论是当初靠近海,那个称为“家”的昏暗房间,还是自己此处的居所“一方天地”。他再清楚不过。

一个人漂浮在空中,没有根,便被高高悬起来。

警笛声越发清晰,红蓝警灯正星星点点靠近。

打算用外套束紧腰腹再撑会儿,何易猛然发现左臂再抬不起,只有碎掉的肩胛骨仍研磨着血肉。

他尝着唇间铁锈味,睨见尸体堆压处仅露出的一个断半手掌,觉得瞄准他心口的这人也算赚到。

燃油味掺着凉气转瞬扩散在风里。

何易垂眸,随即右手狠压住腰伤。

蹭靠车身试图站起的间隙,腰背冒出的血肆意从车侧滑下,一时闷咳不住。微颤手背青筋乍起,伤处灼痛感加剧。

指缝间温热黏腻还不停溢出,不知疲倦地滴在雪上,被何易拖动的步伐踩开。

他烦躁地拽松衣领,抖落了肩头薄雪。

呼吸在变沉……

眼皮上的血污遮挡了视线。何易半眯着眼,连同困意催生的钝感,他见飒飒风雪飞扬洒落,如慢镜头再拉长。

耳边风声呜咽。

“In the arms of an angel...Fly away from here...”

几乎是下意识地。

何易声音暗哑,就这样不成调子,有点魔怔,微乎其微地哼哼着。

像很久以前予他舒缓的时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隐约与钢琴声重叠在一起。

北方寒夜总能剥夺流浪者的感官,往日挺拔身形此刻却摇摇欲坠。

*

离开不过十几米距离,车头窜起火舌,缠绕着上升的黑烟转而燃起熊熊火焰,火光直映亮了荫蔽数年的厂墙。

何易头也不回地向前挪动着。

“……去哪好呢?”

额前湿发遮住了他眉眼。

怔愣中发现有些习惯,原来至死都难以根除。从年幼到如今,不论他愿与不愿。

夜里漫天雪雾回旋终落于大地,何易偏过脑袋恍神望着,沾抹血渍的脸庞,一时间笑露出虎牙。

明天报纸新闻,会不会大肆宣扬曾恶踞一方的涉黑大派倾覆于一夜之间,疑似组织内讧,其失踪头目之一后被发现暴毙于雪夜钟塔下,作恶多端,罪有应得?

警察会怎么处理尸体?会火化吧?

一把火烧得干净,再不堪亦或再光辉的人生终究一捧白灰。

他面上阴郁霎时一轻。

雪吹在发间身上,是苍白而不真实的遥远。只有浓烈血色和漆黑的眼,在依稀火光里,让这尊易碎神祗越发凛艳。

拐过周遭堆高的废料往后,有条早年被黑吃黑赶尽杀绝时撞出的退路,够隐蔽。

再走走绕绕,便离钟塔不远了。

寒风刺激着毛孔,何易脊背上冷汗直冒,混着浓重血腥味让他差点吐出来,将飘忽神智拉回几分。

远方火光照亮了影子,没一会儿身后光源更强,光影交叠,警报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

“何易!!”

警察们持枪戒备在警车附近,冲出一个高挑男子嘶吼道。

这人怒火中烧,脖颈处的热汗顺着被扯掉纽扣、松垮大开的衬衣领口,直滑到精实胸膛前。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西装蹭得满是灰土,破损处既有利器划开的口子,又有枪弹擦伤。

左边散回凌乱的头发,衬得眉眼愈发狂气,而这双眼睛,死死盯住了遍地狼藉里正摇晃着的背影。

嘭!!——

“何易!!!”

车盖不堪炙烤在火焰中炸裂开,卷起更高的火浪向外猛扑。

一瞬直接吞掉了何易身形。

火光攥紧他心脏,犹如正在燃烧。

这人明知视觉误差,可还是被心底涌出的痛苦和惊悸感一下灼红了眼。

见何易步伐虚浮,仅仅一顿,便继续僵直前行,甚至加快了速度。他气极再耐不住,向前冲了几步来缩短两人距离,又格外小心翼翼。

“听话!……”

熟悉的语气终于牵住何易。这丝清明让他踩着幻觉和现实,猛地转身。

呼出的白气未散,眼前顷刻黑如潮汐。

隐隐有人影大步飞奔,没想象湿冷,何易跌入了一个带着热气的怀抱。那人有着薄茧的手轻抬着他脸颊,掺杂着越发浓烈的血腥味,急声唤着他的名字。

视线模糊晃动。

何易蹙紧了眉心,费力想看清。气息吞吐间才发觉深重血味几乎都来于自己。

一时好笑,他探上那人颧骨还渗血的擦伤处,却根本没注意到触碰时,对方克制绷紧的肩背微松,侧脸靠近了自己的手。

“没摔疼啊,还敢来?”

何易轻轻蹭着,忘记手上也是血,疲惫中越擦越脏。直到无意对上那双泛红的眼,蓦地被这神情刺中一瞬又清醒。

……平时的落拓不羁都哪去了,不是挺能装的吗?再不济还有本来的沉稳从容、万事自如啊,哪一个不好……

何易后悔没忍住伸手了。

强烈的排斥感和难受,让他借着手上的血,直接用力在对方脸侧抹开几道。随之玩弄似地拍了拍被骗人的脸,露出惯有恶劣,将其推开点距离。

“不用问,人就是我杀的。”

嫌恶脏了手,何易随意在对方衬衣上抹了把,言语乖戾。

“早死透了。”

何易连发抖都在压制,对方的焦灼也直逼临界点,半搂住这被血迹浸透的人快速检查身上。

“还有哪里疼?!”

“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抓我回去了。”

何易自顾自地摊开那只手,作投降状。

“……你说呢,顾亦钧?”

“这节骨眼就别废话了!行吗?!!”

见对方被激怒,何易乐了。

“哦,不对……应该是简sir才对!!”

“还有哪里疼?……算我求你了,”简期咬牙,迅速脱下外套按压在他身上,得不到想要的回答,沉声威胁,“车快来了,给我撑住!”

因为心急扯拽,简期胳膊处大片黏连衣服的伤被撕开,皮肉再次翻起。

何易困难地呼了口气。

“疼傻了?易老大不行啊?”

“没本事你还要扇风点火!怕疼跑那么快,一个人硬闯?”

“忍着!”

眼前这人的干涩声音配上那满面担忧,只显得滑稽无赖,可惜他毫无察觉。

“简期……”

何易索性闭上眼,不再去看。

“栽我手里,你真太倒霉了。”

“倒不倒霉要我说!”

简期指尖贴何易前额一转,强按住心中波澜,小心地拨开头发。而搂着何易后背的胳膊片刻全是冰凉黏腻的触感。

他将不吭声的何易拽往怀里,让他的背抵在自己身上。

“听话,和我聊聊天!”

“怎么,又想跑路啊?我劝你认清形势,早点放弃幻想。”

“清醒点吧你,想一了百了想得美啊!怎么可能?”

“我告诉你!”

“不论在哪儿,我都能找得到你何易。”

“你听见了么?何易。”

“何易!!”

不想再浪费力气,何易听着简期同样拙劣的恐吓发起呆。

一直都觉得死是世上最难的事。若一个人连死都敢,还有什么做不到?

那刻的坦诚与决心就是毫无保留的偏爱。他再没有任何去怀疑的理由。

值了。

只是啊,这么多年来彼此都太过辛苦。

本不用这样的。

如果一开始……

“老王,你们部的再给我抽十个,要快!”一个两鬓微白、身着警服颇干练的中年男子安排道。

其他干警已将现场封锁,标记好的装尸袋按序摆地上等车来运,勘察部门采证,迅速处理后续工作。

“…….”

“喂!!”

“让你别废话,又不是不说话啊!!”

何易压下喉咙的腥甜,听他破天荒聒噪,眼前眩晕。

“……没死都要被你吵死了。”

“我不多说点,我怕你再跑了,永远都不理我了。”

像是抓住什么,简期颤着声音,语调更艰涩。

“我不想!我真的……”

这突然又直白的示弱把何易怔住了——

“其实我——”

“你知道为了定到你我花了多大功夫吗?!”

简期的话敲打着何易脆弱混乱的思绪。曾经与当下如同一面裂镜的无数碎片,每个碎片上那些构成自己的生命节点,交错拼凑在一起,成为一个破碎而完整的自己。他发现最清晰的那一块,原来是那个一直耿耿于怀的心。

【其实我是去找你了】

可是那时十二岁的自己真的和现在一样是自己的主动决定吗,还拥有别的选择吗?只剩结果的如今现在看来有辩解意义吗?……

于无形之中被裹挟着推动,在巨大的命运齿轮下,一切是如此微弱而渺小。

这种感觉讨厌极了,连带着注定无法释怀的不甘,惹得他咽腔泛起酸楚。

“真该再相信你一点的。”

“觉得对不起我,你就好好想想以后怎么补偿我,你还踹了我一脚呢。”

“好计较啊你……”

简期仍为吸引何易注意力较着真,早已察觉的后者敛去失落,再无负担地配合起对方。

“你错误认识得不深刻,还不让人说啊?看来我得吃点亏,先补你几堂思想教育!”

“得了,我可吃不消……爷向来不爱学习。”

简期点住何易额心,啧声念叨不停。

松懈后的倦意压着何易,他便佯装小声嘀咕。他是想笑,可力气消耗得太快,竟分不出丝毫。

多久没这么轻松过了?

他何尝不想一直都简简单单的。

如果能忘记被抛弃的烦恼,不要陷到暗流汹涌的漩涡里,如果能不要做错事,好好地长大,让遗憾变成值得。

如今终于不用再去担心。

何易瞧见交错的车前照灯像一张被撕开的网,敛去所有锋芒,原来自由的灵魂要逃走就没有人能阻挡。

他就着姿势,微不可查地在简期怀里蹭了蹭。

“是我的本事啊……”

脸颊摩挲在衬衣上,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又多了分底气,“这辈子能遇到你简期,我很感激!”

“可我累了。”

雪还在下。

透过愈发不清的视线,那想要将他模样刻在心底的念头就愈强。

“就到这里吧!”

“谁特么教你说这胡话的!!”

简期头皮一麻,倏地全身紧绷,心态要炸。

然而他攥紧何易胳膊恨不得捏碎的手,在看见对方平静毫无生气的脸后,被卸了劲,轻轻松开了。

重新环抱住何易,随之整个人都黯淡下来。

如冬夜里相拥取暖的两个人,明明那么近的距离。

“喂……”

简期咽下哽涩,想到很久以前,声音愈发沉闷。

“不是说好了等我接你吗?”

“等太久了,等不住了。”

被戳中心事何易微睁着眼睛,思绪震颤着,里面晦暗吞走了最后一点光。无力感迹近扼住呼吸。

时间不多了。

再说点什么啊。

“烦啊……”

对,总要留下点什么的。

“不用管我了!”他空洞嗤嘲着,“也许——根本是我不想……谁会当回事儿呢。”

话语同利刃划出自己的嗓子。

冰冷尖锐,满腔苦涩血腥清晰而鲜明。

“忘了吧,简期。”

以后的日子,一定会更加干净明朗。

不用再被任何事情牵绊,到达你曾经最想到的地方。

何易松了口气。

这颗心颠沛至今,幸运地获得了最后一次赦免权,迎着无上轻松,即将落下。

“何易!别睡!!”

简期双目通红,大手覆上何易的后脑勺,小心把他微仰的头带往自己肩侧撑着。

但怀里的人同绵软布偶任人摆布,不再有回应。

“操!你听见了吗!!”

近在咫尺的鼻尖下气息轻弱,看何易逐渐涣散的眼神,简期失心疯地揪拽起他领口,“你他妈别睡!!!”

惨白脖颈浸染着浓烈鲜血,是这样脆弱易折,这个角度看去何易就像在笑一般,狠绝地不为自己留任何余地。

手不知所措地开始发颤,额角血管乍起,没了轻重猛将怀里的人又圈紧。

“小林!怎么还没来?!”

简期一时间抬头,冲对面正紧张得原地打转儿的实习警察吼出声——

“这他妈地点再偏也不至于迷路啊!去火星了?定位开了吗?现在到哪儿了啊?!!啊??!!”

一个冷颤,林书慌忙双手捂住耳边手机,身体僵硬,磕绊地说着快到了快到了,到……

*

好像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又好像在奔跑,凉气扑来,眼前明暗的光影一圈圈在晃动,耳边声音也越发飘忽不可闻。

“...May you find some comfort here...”

渐渐地有钢琴声流淌在意识里,舒缓悠扬,好熟悉……

就像是上世纪带着胶片味的过场间奏,伴着泛黄的影片在旧荧幕上转动,将午夜街道昏黄路灯下驻足的身影,和白日街头店铺间的车水马龙串联在一起,带着所有的记忆。

恍惚中,何易看到了大雪飘回天上,简期跌落的眼泪回到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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