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身体一抽动,何易猛地睁开眼。

明晃晃的光线中,是即将倾倒的世界和扑面的海水,他一个激灵迅速抓紧了身下台沿,稳住身形。

太阳穴突突跳动。

何易适应着眼前明亮,直到瞥见一边挎包旁,还放着半瓶白酒才回过神。

他揉搓着脸,松了一大口气。

天空明朗,光线充足,无垠淡蓝里偶尔飘过几缕云絮,凉风波动着海水。不远处两只红喙海鸟掠过泛起鳞光的海面,悠闲地再次滑翔飞高。

何易一腿屈起坐在长码头左侧连着一米多高加固水泥台上,捏着脖颈,本不想把心里的烦躁外露,可还是不由沉下了脸。

十月初,高一开学已经一个月。何易没想到,当时误打误撞有过一面的人,会成为同班同学。

也怪自己多管闲事,不知是过于神经敏感,还是那会儿怎么把他“得罪”了,从开学来就觉得这叫简期的对自己“注意有加”,颇不自在。

现今恍惚到离谱的梦里都有他掺和一脚……

*

淮宁城沿海,季风显著,夏天定暖热多雨。熬入秋了倒是爽快,每年十到十一月是最舒服的时候,不过很短。

那可能是初三暑假气温最高的几天。

天气一热何易就食欲大减,过了午饭的点又饿起来,却为外卖不知吃什么发愁。

落地的台式电扇嗡嗡,何易头凑过去响吹了会儿,终于把发烫的旧手机扔在一旁。他趴床上连打几个滚,视线正落在窗外的白软云中,心倒静下来。

之前二姨焦心地敲打过他一点都没有年轻人的朝气,碍于情况特殊,也别扭地不好明说。

她多还是担心,更何况如此日复一日确实挺颓的……何易一个打挺坐起身,决定去几条巷外常光顾的那家小卖部觅些零食应急续命。

绿皮铁门门栓拉动时沉闷地咔嗒一声。

挤门缝里的小卡片便应声而落,什么美容美发、开锁换锁、家电维修、寂寞陪聊……一地的五彩斑斓被何易一脚踢开,他习以为常老大爷出街似的向楼底晃去。

老居民楼的特色罢了,尤其西区这一带的物业就一摆设,人员流动混杂,和愿意花钱讲究的东区当然是天壤之别。

淮宁东边占据地理优势,早年靠走商运贸易发达了,更将仰仗着内海唯一长码头发展的西区甩开百八十年进度。

利益面前岂有人情可言,东区海岸港口的扩展强有力压榨着西区,商贸利益关联催化了西区码头重兴计划的破产速度,后来别说运输了,连渔业来往都清冷下来。上头扶持投入有去无回,便重整思路重抓服务人力产业,长码头就被闲置了。

原本西区跑渔业的中青年虽心有介怀,对离开本行到东区产业下替人奔波不情不愿,但比起西区明显堪忧的发展效益,自然还是去东区输出人力资源收入更高稳。

年份在推近,秉着加强发展平衡的想法,上头又从整个经济收入里抽调不小份额都用于西区改造建设,修修补补便有了如今西区新旧掺融的模样,纵观全城也算是弥补了先前两极分化的违和感。

何易住的这简式小方楼,正是西区十几年前为补贴渔民而建的,每栋六层,每层对门两户,五十来平的面积,一般环境好在房子五脏俱全。

虽嫌这破楼古旧,但出奇凉快的楼道却不惹人厌。

何易趿着人字拖,一到楼道口那热烘烘的气浪差点把他又给逼回去,楼底绿化丛的树木被烈阳蒸晒得反着油光,几欲滴水,淡粉的重瓣木槿也像要干蔫,有气无力。

他揪起T恤领口扇了扇,些许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还是一脚踏进光亮之地。

少顷满载而归精神几分,何易把黑塑料袋挎在手腕,怕盒装雪糕化掉,双手插兜加快步伐。

风风火火刚过两个巷口,不料远处另一巷子拐角的“瘟神”校服先入了眼。

领头晃出的,正是陆虎。

冤家路窄,和瘟神的路更窄。何易觉得脑仁猛跳了一下。

说起谁不知道西旧区这群臭名昭著的职高混子?总热衷于混搅社会不良之众,专挑学生搞武力勒索,尤其是落单或一强一弱搭配的“猎物”,一帮人身上常揣着工具,又狂又疯。

更不知他们私下还有什么门路,那货进局子总能被捞出来,因这些恶徒何易初中可没少吃苦头。

啧……

以后出门一定看日子。

何易就近准备到左手巷子的杂物堆后躲一躲。

厌恶归厌恶,正面冲突可不想有。

谁知刚走一步,方才的视线盲区里,出现了一个身量修挺的白净男生。

短发利落,端正鼻梁上架副银丝眼镜,被宽肩撑起的白衬衣微松,别在窄瘦裤腰里。一手抓着斜挎包的带子,站荫凉地张望着远处不知在做什么。

日光透过斑驳树隙投在他身上,映得人愈发安静温和。

俨然一副听话孩子好学生的模样……

何易一僵,眼看那帮人要拐过来打个照面,电光火石间,条件反射已做出动作。

趁那男生看腕表的档,何易迅敏地跨前几步拽过男生衣领,将人一带凭借惯性甩在了一侧墙上,拖拽着胳膊躲进隐蔽之处。

“嘘!”

何易将男生塞在角落里,手肘推压着男生肩膀,自己也往里缩,另一手捂住他的嘴,生怕有任何声响。

男生个高腿长,被迫微倾着身子,两人堪堪被灰尘覆盖的杂物遮住。

愠怒在男生脸上一闪而过,取代的是谨慎克制,偏头试图摆脱覆在脸上的手掌。

墙角处的杂乱脚步声将近,何易侧身听着,哪想身下压制的这“小白羊”劲还蛮大,自己仅一分神,他已空出一只被压在身后的手,像要冲自己而来。

何易倒抽口冷气,立马抬高左边手肘一挡,险险制停男生伸近的胳膊。

有点急了,何易顺势一垂手,将腕上黑袋子贴腿瞬间滑到早勾起的脚背上,猛一转手腕方向绕压下男生手臂,空手握住他手腕使劲推按回墙上,换右手重新叩住他的嘴和下巴。

“老实一点啊!”

这姿势使两人凑得更近,何易干脆地压低声音吓道:“否则倒霉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爪子不听使唤,压根没必要管这闲事的……啊,他要是再不听直接一拳打懵得了!

何易抬眼干瞪着男生,正算计着多大力度合适又有效。

没想到这次对方迟疑了。

僵持一会儿,竟微微点头了?

行吧!

何易也不浪费时间,随即保持警惕,专心去听墙角动静。

作恶的人明目张胆,行善的人却小心翼翼。

算了,说到底还是能力王道,自己既没有和这一票人正面冲突并将其全部镇压的实力,也没有承担被揍后疗伤的精力和财力,理智让人苟活。

外边咋咋呼呼的声音终于被风吹散。

警报解除心一松,感官重新回到了何易身上。

身下的人动了动。

手心温热的触感传来。现下四周安静,心跳声都在咫尺,两人距离近得尴尬。

何易抿起嘴角转过身,对上镜下一双清透沉静的眼。

深深松月风泉般。

对方压低眉头正认真审度着,明明直直地望向他。

何易汗毛直竖,一股压迫感转瞬又像他错觉。

“好了,没事了。”

镇定松开双手,何易退后些许,象征性地拍拍这男生肩膀,算走完见义勇为的全套流程。

“你这是在做什么?”

男生抬起手背,面无表情地用力抹过嘴角,在等一个解释。

何易当下就没心思表演了,撇撇嘴拾起塑料袋,拍掉袋身沾的灰,抖了抖重新套在手腕。

“今天差点栽到你手里,见你面生也不像这边的人。”他端详着男生这身行头,那背包、手表,“多亏走运没被那群鸟人抓住,下回可不一定了。”

何易笑嘻嘻地拍着手上的灰。

“他们就喜欢你这种,有大概率能狠捞一笔。”

男生依旧立在原地,默默低着头,指尖拂去了衬衣肘臂处蹭的灰土。

想来是没遭受过社会毒打的乖乖仔,和危险擦肩而过怂得厉害,又好那三分面子。

好孩子大抵都能装。

何易暗自嫌弃,再无意交谈。

然而转身没走几步,他叹了口气便开始在塑料袋里摸索,得亏老板良心发现补了货今天多买几袋蟹黄味蚕豆,接着将一袋朝后抛了过去。

“啊!给你的,压压惊。”

见这个各种意义上的“幸运儿”接到东西的微怔模样,何易摇摇头,手揣兜里晃哒着撤了。

*

眼前是海。

何易垮着脸回忆完也没找出问题症结在哪儿。他手摸着眉骨,想拉展拧起的眉心,纳闷之余大脑仍在疯狂运转,直到出现最近晚上总梦见的人——

那浑身是水、局促地埋头站在床边,一遍遍说着“对不起”的爹。

许真是休息不好触动了焦虑……

何易说不出滋味,与自己较劲算告一段落。

第五年了,真快啊。

海风拂过他额前微长发梢,露出了大多数时间总垂着的眼眸。

何易这会儿彻底清醒坐正,随即探身拿起剩下半瓶酒,将其全部洒到海里。

短暂犹豫后,他从挎包放的小蓝本里,抽出了那张颜色被晒淡的旧照片。

照片里小男孩被男人紧紧抱在怀中,偏头亲昵着,露出缺个豁的一口小白牙,甜笑能将春天融化。男人也笑着,给英气眉宇间渡上一层质朴,而小男孩另一侧紧靠着一个容貌姣好的女人,一头长发黑亮柔顺,被男孩的小手攀附着掌心,眼中有光显得她更加艳丽温柔。

何易抓着照片一角微微用力,逆光举起,将正反看个遍。

最后在揉坏前还是松手把它夹回了小蓝本。

“走了。”他轻声打招呼道。

*

课间,窗外走廊明亮光线中同学们在嬉闹,简期靠坐在身后课桌上望着,轻踹下一旁椅子腿,出声道:“有没有注意到最后一排的那位置,什么时候空的?”

宋伯彦趴抱着椅背一晃神,才从手机中抬起头,界面是要发给女友还没编辑完的消息。

“太看得起我了!哪还有功夫……”

围在一旁转课本的许信远同样不在意地摇摇头。

“倒是你,我现在都没想明白,怎么会来明和啊?你那可是含金量那么高的竞赛一等奖啊!”

刚低头码了几字的宋伯彦,像是搭错筋又抬起头。

“……是不是怕我们寂寞,善心大发来陪我和老许了?!”

“靠!你别带我。”

许信远乐呵地移远点,看某人皮痒快搞事了,怕溅一身血。

“感人肺腑!简直!”

宋伯彦略带揶揄,冲简期姿势标准伸起的大拇指说着就转向了自己。

“能让学神自甘堕落,也是魅力惊人……诶!!别别别!!!”

简期单手撑桌,早已不动声色抬腿勾住宋伯彦椅子,大有一脚连人带椅都掀翻的趋势。

“不单独留你点时间好好关心下,都对不起你的激动。”

他指节叩在桌面,偏头看向宋伯彦时眼镜松垮地架在鼻梁上,露出眼睛,“也算是搞慈善了?”

“唉!别了!”

宋伯彦不由咂舌干笑,不想和简期直视一般撇过头。他伸长双腿扒地,紧抱椅子以保持平衡,在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袭击下,人立马正常起来。

虽然仍没平日里乐队贝斯手的帅气正形,怂得理所当然。

“饶了我吧!开玩笑呢……再说有人看着呢!”

宋伯彦打圆场,试图通过班上的女生以及涉及到的形象问题,唤起简期的良知。

“你这货好一个能伸能屈!”

旁边看戏的许信远停下手中飞转的书,冲宋伯彦做了个盖头的姿势。

“说真的,为什么不要市重高指定保送的名额,”看向简期,他也忍不住开口了,“考试还装病缺考了一天……你不会真算好了吧?”

“除了市重高去哪儿不是去,自然摸着你俩的底过来监督了。”

简期指尖扶正眼镜,语气无辜,抱头抻了个懒腰。

“反正无聊,顺便试一试家里的底线。”

“对了,那……好像是何易的座位吧?”

许信远转篮球似的,指尖的课本再次飞旋,突然想起什么偏头望向侧后方,速度丝毫不受影响。

“找他有事?”

“没什么。”简期侧身,看着那座位平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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