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中规中矩的小门店内,一位短发花白带着口罩的小老头,正娴熟地手拿长筷搅动着漏勺里的细面,靠腕力巧劲掂了几掂,沥干了水,把面倒进鲜浓莹白的汤碗里。

“今天怎么来这么早的?”

小老头额外将一把焯好的青菜添一边,又盖上溏心水包蛋撒些翠色细香葱,推到一旁,“学校那……”

“……嗯我的鱼汤面没要蛋。”

趴取餐台旁何易含糊其词,心虚地端起这满满当当一碗,往离后厨偏远的另一个桌挪。

“吃你的!”店里这时又来了客人,老头下着面当即训了起来,“就不好好吃饭才瘦的,一天天仗着年轻使劲折腾,胃疼的时候忘了?”

何易悻悻垂头,又溜去取了小碟雪菜。

“还要块大排对不?”

询问着老客,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时又想不起要问啥来着,老头瞄到缩角落的脑袋,干巴巴没商量道:“青菜也都给吃完了!”

“知道!”

面朝着门,热香的汤气蒸腾,将先前海边那点潮闷心绪都熨平了。

何易看着门外树荫下行人来往,阳光穿过树隙,像每个稀松平常的日子一样,没什么不同。

临近饭点三五成群来吃面的人越多,没吃早饭的何易大口嗦面,想着赶快解决了腾个位置。

这会儿才觉得饿,越吃越香。

老爹做面手艺是顶好的,这些年看这儿生意热络,合着怎么也该赚大钱。习惯性地又瞄了眼墙上一成不变的价目表,何易还是放弃思考选择吃面。

得,不亏本就成。

反正外面面馆价格乱飞影响不到实心倔老头,他只做自己要做的事。

“食材新鲜饭可口,吃得好人也舒坦,”老头那时手搭在何易小脑袋瓜上宽慰着,“日子没那么难过的!”

何易戳着汤里留到最后的蛋,心里暖呼呼。

可举起来刚咬了一口,蛋就跌回了汤里。

何易筷子举在空中,看见趴在面馆玻璃门上,手挡在一侧正逆光往里瞧的宋伯彦。

和某人走得近的那几个之一。

他身后单手揣兜戴着眼镜,站在不远处等着的是谁……

手里的鱼汤突然就不香了。何易半阖眼眸,先前难得的轻松随他下颌微抬,凝固成了不耐烦。

“呵。”

巧合?不存在的。

*

十三分钟前。上午最后堂语文结束。

“啊!”

宋伯彦早收拾好东西,班主任尚飞前脚一走,他后脚就连过几人,冲前去堵住了站起来的简期。

“许大个约了三班的打球,也不嫌累……我只有你了!!简哥!!阿期!!”

他想扑不敢扑,趁人多好办事,被简期早有预感般卷起的课本抵在一边不能前进。

“别动手啊。我害怕。”

“江元宝说她想吃陈记,听她同学说那面店挺小要提前去占位……她还得会儿,”宋伯彦心里因为“害怕”两字,想吐槽的念头一瞬间达到顶峰,可有求于人便举着双手,态度诚恳,“和我一起去吧?帮帮兄弟里的独苗!!”

“以后可以少说话,尤其在你其他兄弟面前。”

简期眯着眼这会儿真笑了,说着抽回书。

“要帮忙?可以啊——你刚入手的DelRey限量黑胶。”

双手合十正在拜的宋伯彦被噎住。

一顿便饭吃出新高度,真是吃准了彼此都不会拒绝……想着可爱的元宝宋伯彦心中抹泪,咬牙去推他。

“走走走!”

附近卖小吃的点多集聚在一起,一临近东西区交界线,周围巷道逐渐多了起来。

陈记这里算比较宽阔的,两边门店面对面,像个小吃街道,对面的饮品店也有不少学生排着队。宋伯彦站在陈记门口,又犯了难。

“怎么不进?”简期等他动作。

“不是……”宋伯彦扯了扯额前发带,拖磨起时间,“要不就这儿等吧!”

“都可以,听老板的。”

简期好整以暇。

“只是人越来越多……没事,一会儿江元宝来了可以和你一起站着等。”

又有几人推门进面馆,宋伯彦脚步松动,慌忙中挪了下。

“之前的治疗进行得怎么样了,脱敏没用吗?”宋伯彦这大差不差的反应让简期心里起疑,“你不会后面再没去吧?”

“去是去了,怎么能没去!”

宋伯彦的假笑越发苦涩,无奈道:“看个视频行,问题不大,我现在能接受,关键那天她想带我实操,去商场的路上我假装接了我爸电话,给溜了……”

“诶!你别说我知道,”见简期挑眉,不等他开口宋伯彦抢先道,“我爸已经教育过我了,总这样拖着、逃避对谁都是消耗,但是人一多我是真心慌啊,抑制不住……唉你就别挤兑我了,我慢慢来!”

“我闲的……”简期转过目光,不以为意道:“心理干预本来就需要时间。”

估摸着宋伯彦小时候和他父母走丢被落在商场里,被陌生人密密围观还差点被拐卖的恐惧程度。

“我只是好奇,舞台下同样是密集甚至狂热的人群,你台上却自在无比,是不是说明你的恐惧在更强烈的情感,比如喜欢面前,会最小化以至可以被忽视——”

简期摸着腕表,眯眼带了笑意。

“嗯,还有救。不过这样的话,另一点可能也就成立了。”

“什么啊?”

“你大概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江元宝——”

“胡说!!”

宋伯彦直接反驳了,警惕着,“你又激我是吧?”

“事实如此。”

简期摊开刚抱着的手臂,“舞台可以,是不知不觉自然而然你就能做到,但你都不愿为了她去迈开这一步。”

比简期的预计耗时还要短。意料之中,宋伯彦旋即硬着头皮冲向了门口。

*

店里小老头正在煮面添水。

见何易要走,他探身透过人群空隙张望那桌上的碗。

“小易!这小伢子急啥?!把蛋吃完!!”

“老爹,账记着,”何易早起身,便站着端碗,两口吞掉了蛋,“我有事先走了!”

小老头忙着招呼新来的两个点餐客人,再一转头何易已背好挎包利落地出门。

门口粗略瞄着店内人数的宋伯彦,被气势汹汹的拉门吓退两步,才看清了来人。迎面一股生人勿近气息,宋伯彦对这个独来独往、不太好惹的家伙有点印象。

“这不是何易?!”

没听到简期回话,宋伯彦当即退几步用肘尖触他。

“何易啊!你不是找他?”

简期面无表情,更加确认了宋伯彦除音乐天赋和长得帅外真是十足的白痴。

这时何易沉脸走在他们三米开外的地方停住,扬着头,攻击性和防备心一个都没落。

“找我干嘛?”

简期收回目光,从善如流:“是方雯托我找你的。”

何易深觉跟这货沾边就没好事,烦躁更盛,正脑袋里搜刮方雯的相关讯息,被简期冷不丁补充道“班长”两字吓了一跳。

“班主任发现你逃课了。”简期补了一句。

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简期的确在观察眼前这个人。

平时慵懒而狠戾,像巴不得别人能敬而远之,一沉着脸一般人都怕,对男女一视同仁。别人胆怯地溜了,他总鄙夷地“嘁”一声,又是一脸风清云淡,将挎包随意挂脖子上转在后背,双手兜头走得大摇大摆。

不得不说他眉梁颇英气,唯独眼尾微扬,眼型明艳。很独特,两种感觉糅合交融得恰到好处,达成一种微妙平衡。

还有没形象地打哈欠时总会露出两颗尖利的虎牙。

“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何易出声打断。简期也回过神来,似是没料到自己会发呆,一时没吭声。

真是烦透了这种平静且不痛不痒的注视,每次明明有又无法证明……何易愈发恼火和认真。

“别说你这段时间没盯我啊?”

“你身上有花啊?他盯你?!”宋伯彦先上前一步,把简期挡在身后,“不都给你说了老班找你吗?”

“我说什么,他心里清楚。”

一个男生又菜又小肚鸡肠,何易觉得真不至于,当时自己也没嘲笑他吧?!

“宋闪闪!!”

一道甜甜女声引得三人齐转头。

从不远处的宾利上冲下来一个女孩子,奔跑时及膝的黑色褶裙微扬,额头光洁可爱,长发一侧丝带编起的小辫娇俏地随风跳动,穿着和他们绣有同款校徽的短袖白衬衣。

司机位跟着出来一位穿灰色制服的长者,面容和蔼,目送着她。

她激动地踮脚攀上宋伯彦胳膊,直接伸手摸上他微卷的头发。

“真棒啊!一个人都敢来了,感觉你好多了!”

宋伯彦瞬间红了脸。

虽后仰身子躲着,表情却是抑制不住的小自豪。不过他没想到元宝家管家爷爷会来,抓住元宝作乱的手后,礼貌地向对方点头示意。

江元宝挣开手也冲对方挥别。

“怕你久等嘛!李爷爷就来送我了。”

她乖巧地侧身倾着,凑近宋伯彦撞了撞他胳膊,这会儿才注意到一旁的简期,继而扑闪着杏眼补救般打了招呼。

“我来找我同学,”简期扶下眼镜,说着冲何易扬了扬下巴,笑容明朗,“正好在这儿碰到了伯彦。”

何易满头黑线。

“那你们先去吃饭吧,我们就不打扰了。”

简期为他俩让出路,同时又离何易近了许多。

宋伯彦还想说什么,被简期一个眼神制止。临别瞥了眼言行奇怪的何易,揽着江元宝进店了。

“再会啊!”江元宝被推着向前时,这下不忘对简期摆手,一转还冲何易挥了挥,“你也是!”

“别演了。”

何易看他们进去转向简期,“我在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脚脚踢进棉花里,耐心告罄的何易径直逼身向前,揪起简期领口,厌烦同时觉得好笑。

“你们这些人真的好像,自我感觉永远更重要,受不得一点委屈,我就觉得你怂,笑你了又能怎样?”

何易歪着头,望向简期的眼睛。

“你要心里不痛快,那咱们各凭本事。就现在,地点你定,单挑还是群来随你,赶快把这事解决了,就过了。”

伸手推开简期,等回应。

简期甚至没有抚平扯皱的领口,更没有否认,暗自思忖片刻,他抬起了头。

“也好。”

*

一前一后到了熟悉的巷子口,何易不以为然,走快了几步,把斜挎包整整齐齐放在树荫角落,退回来活动起肩膀。

“你再把那天做过的事情,重新全做一遍。”

站定的简期突然开口。

“???”

“你在说什么?不是来打架的吗??”

“我有说过要打架?”

“快点。”

脑子一片空白,何易觉得他能较真这么长时间,也是宛若降智。

就当何易准备离开这时,简期毫无征兆地抓住了他胳膊,牵动着让他的手推住自己肩膀把自己按在墙上。

“凶我。”

在握住何易手腕,将他的手捂住自己嘴之前,简期一本正经地命令道。

何易懵了,一句中气十足的“你有病啊”脱口而出,不再是想想。这菜鸡胆子是小,但力气着实有些,何易吹胡子瞪眼与他抗衡着。

僵持了一会儿。

看着和当初基本没差的情形,简期反而多了几分失落。

没有奇怪的声音。

再没有出现。

“抓紧他,不要松开!”

有点烟嗓。那声音更为年长,如同燎燎烙印带着火星,威慑力不可磨灭,让人不受控地想要信服。

简期望着眼前精神紧绷,鼻尖甚至在冒汗的何易,周遭的景色像是在倒退,变得模糊。

*

那天,简期刚补完课,替他母亲沈芸跑腿,去给住在西区那不求上进的舅家送东西。

简期的外公外婆从商,圈里地位显赫,子女们同样各有千秋,唯独这一家不成器。知道有这边帮衬着走不上绝路,也不死皮赖脸地去要钱,正因为这点也倒没惹烦沈芸,定期给他们些救济,半管半不管。

西区老旧,窄巷小路杂绕交错。中午燥热,简期就选了个稍开阔的树荫下乘凉,打了电话等人来取。谁能想到就在这间隙冷不防地被拽又被按在了拐角墙上。

来人头发偏长,发顶翘着,像只刚睡醒的蓬松狮子。

T恤、宽大的运动短裤,以及穿着人字拖——因为冲过来打滑的脚趾已在外用力抠地。

双颊晒得泛红,不知紧张还是热,他鬓边连同眉心都挂着一滴汗,鬓边的先滑到了眼眶一侧。

小巷压制自己时,因为动作生猛幅度大,牵动的划伤处红肿有血迹。他全然不知,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外面那帮人身上。

而且简期还发现,他第二次换的这条胳膊上是连片的创可贴,贴得歪歪扭扭,底下缝隙露出鲜红伤口,旁边的一片血痂应该是擦伤结的。

那些伤有的地方明明很严重,为什么不去包扎一下……要说这人不在乎,可上面又贴了那么多创可贴……

此刻抬起手臂上撕裂的血痂和渗血的创可贴,在这家伙皮肤上格外扎眼。

简期下意识地不动了。

恍惚瞬间就听到了那句话。

后来简期攥住手心的蟹黄味蚕豆出神,脑海里是这个男生脸上倏忽间出现的神情——

瞳光沉沉,却又漂浮动荡着。

骄骄烈阳,以及树丛间的燥热蝉鸣,无故让人心上平添了一抹烦乱感。

他单手取下“意外”中被推歪的银丝眼镜丢进衬衣兜里,用指尖捏了捏一侧压出红印的鼻梁,分外恍神。

……是错觉吗?

抓紧谁?不要松开谁?

他又是谁??!

简期终把这小插曲归结为中暑的幻听,将此事抛之脑后,直到开学在同一个班级再次见到这个人。

何易,他叫何易。

一瞬间陷入的恍惚,更像是一种虚无的不真实感,扭曲静止了周遭空气,本以为消失的那声音如同鸣响回荡在耳侧,慎重强调般挥之不去。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知觉,让简期每每想起都觉得荒唐。

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当然不会动摇,向来不喜欢超出控制范围的存在,他选择继续观望。在了解的过程中简期试图想理出点头绪,同样毫无所获。

现在他也没想明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心疯,竟然在这种事情上消耗时间,只是觉得不论如何都差不多了,已经够了。

简期手上松了劲。四目相对着彻底放开何易,终于开口——

“上一次,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我说!”

何易悄悄转着手腕,恨声道。

“要是耳朵出了毛病还好,好治,可如果是脑子的问题,就难说了。”

“真没有?”简期没有什么表情,平静地确认。

“我看你……是真的有病。”

这人是个大麻烦,和他缠上关系绝对以后不止倒霉这么简单。对危险的警觉让何易嫌弃心思都没了,向后退了两步。何易转身拾起自己扔在巷口的斜挎包。

“以后别再因为这种事,来招惹你小爷我。”

目送何易再次离开,简期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攥紧,手背上的青筋些许恼怒地鼓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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