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易朝前走,转动着挎包。
忘记今天装的东西多,刚一转后背勒到脖子,硌在锁骨上,何易后知后觉地挎回肩膀,他转向小步跟在身后的吴言,下意识问着。
“后来陆虎再没找你麻烦吧?”
“我已经不在我亲戚家住了,不是刚说了嘛,他们一来现在重新租了地方,离那片破区域远……”
突然意识到何易现在还小方楼住着,吴言改了话头。
上初中时候吴言在亲戚家借宿,那房子正在西区连片居民区附近,曲曲绕绕的巷道深处,离何易家不远。
“啊呀……就是你不用再担心,离职高那片远多了,只要我不没事找事寻刺激,运气不那么衰,肯定不会再遇上被抓住。”
“所以,以后不需要再等我了。”
何易张了张嘴,其实从注意到吴言话里的重点时心就乱糟糟的。
不需要,多余的。
没等何易开口,吴言忙找补,反复道:“况且现在我爸妈不是都过来了,我跟你也不方便,你学习能力很强的,我不过一知半解,以后说不定还要仰仗你呢。”
来之前想让吴言帮忙瞧瞧物理的念头,这一刻,连同以为会继续的日常都彻底打消了。
每当这种时候,好像能说的话就格外少。
“……总之多谢了!”
“谢什么,你不也是初中一直罩我,让我能相安无事,顺当毕业。”吴言知道何易在说什么。
语塞片刻,何易轻捶了下吴言肩膀,缓缓尝试着,“如果以后还有机会的话……”
“又不是告别啊,”吴言出声打断,“听你语气搞得像不再见了似的。”
何易反应了下,一瞬跳起来再次压住吴言肩膀,“你诓我!还以为——”
“什么?”
“没什么!”
何易笑着再没说话,却悄悄松了口气,为没有失去这个朋友而感到庆幸。
初二倒霉对上陆虎一帮人,何易被揍受伤请了两个星期的假,算是第一次对职高流氓的威力有了一个清晰全面的认识。
刚住院那几天就想回去的何易,在医生要求和二姨的生气坚持下,又住了一星期,好在肺部最后没感染。
只是再回学校时风言风语四起。
关于何易孤僻、狠戾,以及家庭情况的流言蜚语早有风声,那些本有待考究的“做过的凶残事迹”,这下随这事炸开锅来,多不胜数,在学生之间千百相传,将一个人形象彻底板上钉钉。
关键是课程也拉下了。
这时唯唯诺诺出现的吴言帮了大忙。
班里向来被称作窝囊包的吴言,因为性格太怯懦但学习还凑活,总被班里几个不良使唤跑腿、抄作业。
在某种程度上,吴言觉得他和何易其实都是同病相怜的落难人,有害怕有挣扎,惊惶惊恐地一番试探保证了自己安全后,最终决定给他补课。
让吴言更意外的是,何易比想象中还要简单好相处。由于和何易走得近,后来班上的人确实没有再敢来欺负他的。
初中后期何易习惯性地放学和吴言相伴,算搭个伙照应——尤其又一次被堵,吴言竟然站出来,两人一起反抗,被揍得鼻青脸肿。当时吴言顶着熊猫眼哭着冲过来扶自己,抖得筛子一样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那次之后,同患难之交一样,所谓的情谊自然而然地深厚起来。
此刻看着在笑的何易,吴言眼神微沉。
现在也再不欠何易什么了。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咬着嘴唇,心里久违地一阵松快。
*
天启KTV除了大堂,光线昏暗程度由走廊到包厢递减。
今晚来客稀疏,临近十点,何易缩在大堂角落里不起眼的地方,刚把物理模拟试题一卷的单选连算带蒙做完。
正读多选第一题,他看见不系领带的小主管压着步伐急匆匆叫着人。何易飞速将草稿纸和试卷两下子叠成一小方块,还有笔都塞回裤子口袋里站起身。
听其他侍应说,是从隔壁酒店相连通道过来的VIP客人,对上了口号,领班直接开了一个S商务包。
后厨有后门,不一会儿隐约窜动着的好多人影上了电梯,消失不见。
何易来天启打工的这些时间里,是第一次见有包厢一次性点了这么多放在酒展高层、形状各异说不上名的洋酒。
明显人手紧缺,小主管稍迟疑下便将一旁的何易推着让跟在最后,拿托盘去出品。稀里糊涂的何易随身前一行人就上到三层。
*
包厢氛围灯一开,五光十色、缤纷异彩。
天启虽说洋土结合,但设施构造确实是花了大价钱的,通风系统都是升级款。但就算这样这包厢里仍弥漫开一些发酵过的烟草和其他味道。
坐在包厢棕皮长沙发中心位的是个脖缀金链、身披皮草的青年潮男,却因一脸横肉格外显老,正往桌上烟灰缸里弹着雪茄。
“各位领导对这个项目是尽心尽力、任劳任怨,现在二期顺利收尾,今天我包场,好好犒劳各位,大家放松,怎么开心怎么来!”
见中心位的男人喜上眉梢,长沙发外围分散地坐着的几个刚结束了酒局的中年男人们,也纷纷应和。
“小陆总给面子,大家沾光了哈哈哈哈!”
进去后何易才发现这个椭圆形大包厢两边弧形的地方,站着两排身着清凉衣裙的年轻女性。
整个包厢里有四张红木矮茶几。
何易低下头,安分学着前边侍应半蹲,靠近离自己最近的那桌,面向沙发上人侧面身,单手撑着托盘另一手放着外瓶华丽的洋酒。
酒还没放稳,何易端着托盘的手肘突然被人一拽,亏他反应迅速直接捏住了托盘边缘,免得砸到地上。
他顺着这抓住自己的手,目光呆滞上移着。
面前距离他最近的中年男人身着得体的浅色外套,像路上随处可见的每一个普通男人一样,但明显醉了酒,潮红的脸泛着油光,拉住了他手腕攥紧收着力。
这男人冲他咧开嘴,像是裤腰有点勒肚子,一手摸上了真皮裤带,何易抖了一下猛地僵住了。
“这小年轻长得俊呐,正脸转过来!”
那咧开的嘴角混合着酒气,一张一合,在何易眼前咕嘟咕嘟冒泡吐起泥浆,灰暗的颜色奔涌而来,渐渐整个人向外漫成一滩鼓动着的烂泥。
浑身发毛的何易眼睛一花,眼前的人又重归原状,他捏着托盘的手狠得发白,下一秒仿佛就要直接甩开这人的手,一托盘打扁对方的脸。
不可以。
理智拉扯着他。
然而那再次闪现的软烂触感和刺痛、浓郁的下水道臭味、逐渐失温的感觉,一时间让何易呼吸越发急促,脸色苍白。
何易另一只捏着瓶身的手颤抖着,已经毫无知觉地移动到了瓶颈处,紧绷着有机会能第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握紧颠倒,给出强有力的一击。
不可以不可以——
直到那个中年男人的手搭上了何易的大腿,这一瞬间,这烂泥的形状以及它的脸与苟正君完全重叠。
所有复杂难以言喻、不愿记起的感觉,像一个摇晃着蓄力,终叠涌至最高的海浪,铺天盖地,猛地重重打来,让他一刹那无法呼吸到想吐。
突然有个女人腰身蓦地把何易一撞,神色颇是厌倦顺势将何易挤开来,跻身于两人之间。
这一挤冲开了那老板桎梏何易的手,些许清醒过来的何易也松开了紧攥的酒瓶。
面前是有着浓密波浪长发的女人背影。
他仿佛失音的世界因这一撞回归嘈嚷,此刻才注意到年轻女性都已被各位老板点着,陆续坐到了对方身边。
你来我往身影攒动,会来事儿的早在倒酒,帮忙点着歌。
女人娇俏地仰起下巴,玲珑小嘴吊梢眉,睨着眼睛软语道:“大老板,几天不见都不认得画眉了,是画眉高攀不起了……”
努力说出的普通话依旧有口音,但阴差阳错,这半成品听起来却非常熨贴、中听。
她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
一颦一笑间,眉眼有少女的青涩纯真,而一举一动却是中年女性的风韵与性感,身材恰到好处的丰盈弧线勾得人心痒。
说着她作势要走,却在转头的时候见何易还没动轻推了把,眼神示意着。何易这会儿彻底回过神来,趁她挡着悄然离去。
大老板笑嘻嘻地拉上她的手不肯撒开。
“什么名字,话梅、化霉?”
粗鲁地一拽让她转了回来,拉拽着人直接跨坐到自己腿上。
“好名字我喜欢!”
粗糙的手开始摸索。
女人眼里的漠然随着中年男人从两侧上撩裙子的动作渐淡,麻木地双手搂住了这老板脖子,笑着应和,由他在肩膀上胡乱亲着。
*
一个小时后。
女人出来时直接擦掉了被蹭开的口红,熟练拉平胸前的衣服,整理好短裙,把小费放进了包里。
在安全通道口碰到了何易。看见杵在一旁的何易埋头蹲着,她笑着点了根细香烟。
“在这儿啊。”
女人淡淡道,一边抽着烟吞云吐雾。
“那人可不是咱们这种没钱没势的得罪起的,你懂我意思不?”
不知为什么,她伸手想捏何易的脸,被何易本能躲开了。女人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笑了笑。
“瞧你一副想把他脑袋打掉的样子我都有点怕了。男孩子啊,都一天冲动的。”
说着背靠到对边墙上,望着何易隐在黑暗里的轮廓又狠狠吸了一口烟,吐气时弹着烟灰,另一手拨了拨耳边的卷发。
安全通道里光线昏暗,唯独绿色的标志莹莹散着光,门就在那里,但谁都没走。
女人盯着快烧到手的火星子,终于还是扔掉了那烟,高跟鞋尖轻轻蹭上去踩灭了。
“都是来赚钱的人,我叫蒋落安。”
想着面前方才差点失去理智的人,年纪轻轻也有着自己的难处。
“如果可以的话,你叫我阿姐吧?好不好?”
*
第二天暮色时分,本应出现在KTV打工的何易,这时独自一人坐在长码头的加固台上,双腿垂着看起来倒乖顺安稳。
带着凉气的海风吹过额发,他拉起外套拉链,打开了怀中好像被捂出点温度的小蓝本。
露出的首页上半部分,一笔一画写着的“日记本”看起来颇规整,下边落款是何志恒三个字。
6月3日 晴转雨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虽然最后下雨了。
姚阿姨安排的见面,终于第一次见到了姚思安,她真漂亮。
果然和阿姨说的一样,和我一样不怎么爱说话,也挺好的,性格相近相处起来也容易。
本来晴空万里的,我们路上走着不知怎么的突然下起了雨,我们都没带伞。好在不大,就近跑到了一户屋长檐下躲雨。
真是失误!明明准备了好久却忘记提前看下天气,连伞都没带,害得她也淋了雨……
这才第一次见面,我正懊悔着会不会留下不好印象,苦恼时,一转身发现她早蹲在一旁,蓝裙子都拖到地上沾了泥,没等我提醒,她倒先转过身。
我发现她合着的双手微微隆起,还有点颤抖,她也抬头看向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眼睛,眉眼弯弯含着笑意。
她缓缓冲我摊开掌心,小心翼翼地。我凑近发现是只小麻雀,抖得怪可怜的。我望着这人家门口的大树挺茂盛,看不清鸟窝在哪儿,估计也是淋了雨湿了翅膀落下来,暂时飞不起了。
没想到后来她就这样一直捧着手,我问她不累吗,她说要给这小鸟先捂干了再说……她真的好善良啊,心地这么温暖……
我将来娶了她一定要对她好。
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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