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风吹过树梢,撩拨着树叶撒下晨光。

距离七点十分语文早读开始还有点时间,一班教室里的吵嚷声不减。

有住校生大开着窗,拿着没吃完的鸡蛋饼狼吞虎咽,也有人边喝着豆浆边翻书,哼哼唧唧在背沁园春,抄作业的你递我传。

许信远低头躲过一道从讲台旁扔到教室后方的作业本抛物线,路过宋伯彦桌边,肘尖直接戳向正闷头确认纸盒里防静电袋、防尘袋一层层套好黑胶的他。

“这大清早的就蔫了啊?”

“唉别动我,”宋伯彦恭恭敬敬地扣好纸盒,开始神神叨叨,“我给你说我有预感——这几天千万别招惹简期,否则—”

“得了吧你!”许信远故意又戳了下宋伯彦,没让他说完,“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不过觉悟突然这么高……昨下午没见去开智了啊?”

许信远甚至有些虔诚。

“哪位大师点化的快让我也去拜拜!好让你能少在人面前秀得心安理得。”

“让你打球!还说呢,你要不鸽我,我怎么会去摇简期,还碰见了那个何易!”

“我就没答应你好吗……”

许信远缩回摸盒子摸空的手,随后大剌剌捏着椅子靠背拉远,坐下来将桌面的包塞桌兜里,捕捉到了关键词。

“怎么又何易啊,他咋了?”

“你不知道!”

宋伯彦来了精神,噌地转向身后,早一肚子牢骚和疑问此时恨不得一吐为快。然而一五一十地描述后,不过瘾般他仍没停下。

“昨晚不就好奇问了一嘴,那个气压,那笑啊!你看我靠!”

宋伯彦抬起胳膊就往许信远眼前凑,“平时玩儿归玩儿,我真很久没见能触他逆鳞的时候了……寸得很。”

“我瞧何易那么刺,你说他主动找事简期能沉得住气也没动手,实际却又被气得不轻,这才最离谱——”

“咳……咳咳!”许信远咳得低沉又隐晦。

“啊!是不是?!你品!”许信远的反应让宋伯彦更加笃定,“这太不像他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就说!”

“你就说什么?”

当事人之一此刻正在身后不远处,看着“编排”自己的宋伯彦,“早。”

“就说你怎么还没来!”

宋伯彦见满脸“带不动根本带不动”的许信远撇过头捏着嗓子又咳了一声,收起脸上的憋屈转身捧着盒子,献宝一样送了过去。

“等你一会儿了,早!”

宋伯彦怎么看都像只笑眯眯的柴犬,贱兮兮的,简期也眯着眼睛回他一个笑。

“谢谢啊!”

“应该的嘿嘿!”

简期接过后,得救了一般宋伯彦老实地坐回座位,低头翻着课本,紧张复盘着简期可能听到了多少。

在早读前的最后一分何易踩点也进了教室,发顶翘着,脸上有没睡好的烦躁。

三人都看到了,大家各怀心思没有人停留目光和交流。一日得以相安无事。

*

伴着超市人力负责人婉拒的声音,何易退出超市门口,将手里捏着的最后一张招聘传单塞回挎包,这已经是今天放学后跑的第三家了。

提前做好了心理建设,他发现自己好像也没那么难接受。一方面是年龄,另一方面工作时长和天数他就达不到一般招聘的基础要求。

问题横亘在面前,他需要钱,他需要维持日常生活的运转。今年年初开始,这种基于现实的渴望愈发强烈,和他期望的平平淡淡的日子一样强烈。

兜里很久没响的手机意外地在震动。

话筒那边窸窣的声响停住,柔怯的说话声才压低传来。

“最近还好吗?大半个月没过来看你了……上次给你发的钱你怎么没领?”

“有呢,不用担心。”

双方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何易犹豫着开口了:“二姨你最近怎么样?”

对方似是意外,大多数时间何易总给她一声不吭的感觉,对好坏事情都很钝木,还从来没有这样尝试主动询问过什么,言语不由地一时轻快起来。

“好,好,就日常,没啥好不好的。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刺耳粗闷的吼声盖过。

“姚佩荣!你又在给谁打电话,是不是何易?又准备给他送钱啊!你咋这么活菩萨呢?”

“你先听我说……”

这安抚让对方的怨气不减反增。

“听你说啥!你是不是一天不准备过日子了,胳膊肘总往外拐,你有良心没?”

“不是,你别这样……哎你别抢!哎!”

“姚思安她自己都不要了,你替她养娃啊?!”

一时间手机被捂着的噪音成了嘈杂的摩擦拉扯声,姨夫的怒喝与辩驳时远时近。

“二……”

何易攥着手机还没喊出口,话筒里传来忙音。

伤疤好不了是总有人在戳弄,这是留下来的人理应承受的原罪。

何易另一只手垂压着挎包外侧,想到了在姚思安离开两个月后,最初二姨来找他的时候。

*

彻底没人管的何易身上脏兮兮的,看着他的眼睛,姚佩荣略带愁苦的淡淡平眉此刻蹙在一起,将心中对妹妹的不满下意识地带到了小孩身上。

人的天性是趋利避害,姚佩荣虽然性格温吞,却也懂得什么是不合时宜,如果要去包揽一些事可能会有怎样的麻烦。

卡里收到转来的近千元和姚思安的消息时,心觉妹妹就是咬定了她是不会拒绝的老好人。也许是再没人托求的缘故,自己良心不安,言语恳切,承诺着每月会一直给她打生活费,全由她来安排,只希望在何易那边帮衬着点,他还小。

姚佩荣觉得丢人,即使有着同脉血缘,她也理解不了妹妹的所做所为,不顾父母的颜面,气得父亲住院,直走到最后和父母断绝关系。

最初她确实是不情不愿的,可想着盘算着就变了味,看着卡里的钱动了念头。

姚佩荣家生活并不宽裕,全家只有丈夫一人是机械厂的合同工人,早出晚归地做苦力劳动。

还有两个孩子要养活,大的不过比何易长三岁,当时正在初三关键时刻,小的也才两岁嗷嗷待哺离不开人。她生小宝时丢了工作,现在打些时间方便的零工补贴家用照顾孩子,经济压力从来不轻。

对姚思安的排斥和自己的犹豫让她硬是又拖了十几天,十几天后终于还是敲响了那家的门。

眼前是为她开门的何易。

不知道这两个月里这孩子经历了什么,她心中抗拒并不想去牵连细想,她害怕一切不可控因素,她没有心劲处理琐碎日子的附加,她自顾不暇。

可意外的是没有预想的哭闹缠人,只见何易呆怔怔的,即使有一种藏不住的失落,渐渐红了眼眶却什么也没问。

她弯腰下来,拽过何易要帮他脱脏得不能再脏的长袖T恤,想着先换洗衣服再收拾房子。可一脱她也愣住了,她没想到宽松衣服下何易会这么瘦,偏白皮肤下的肋条嶙峋,这显然不是短时间里造就的。

姚佩荣直接蹲下身子一把将何易拉得更近,目光略过背上还没散去的淤青:“怎么弄的?”

何易就如问不响的小哑巴。

姚佩荣抓着他干瘦的胳膊,这属于孩子胳膊捏起的实感将她拽回眼前,望着何易的脸,他眼里的执拗与不甘让这双漂亮的眼睛不再只像姚思安。

“她,她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何易下了很大的决心。

这下换姚佩荣沉默在原地。曾经攒积在心中对妹妹的抱怨一个词都说不出来,也没法回答这个直白、锐利,应该是一个孩子最想知道的问题。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她骗不了眼前的何易,看着房子里铺上的淡淡灰尘,时间就如同停到了这个家彻底分崩离析,姚思安走的那一刻。

在后来的相处里惊叹于何易的懂事。

可能因为长相、再加着营养跟不上看起来比同龄人更小的何易很容易被欺负,性子怯和的她还硬着头皮去学校找了老师几次。

在何易眼中,二姨总在挤时间。

骑自行车给他带饭,很少情况也会在这房子里做一顿,虽然只做他的。

后来也是因为年初姨夫和二姨吵架的电话暴露的。在二姨被骂不还口、唯唯诺诺的辩解中,何易知道了二姨每个月来找自己时带的姚思安给他的生活费,其实还没坚持到第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就再没有了。除了姚佩荣,没人知道姚思安后期打来的钱越来越少,随后连同这个人也再无音讯。

他的生活费其实都是二姨给的。

虽然不多,但都是二姨悄悄省吃俭用攒下的。

何易安静收起还攥着的手机,又掏出塞挎包的那叠传单,重新细细翻了一遍,包括自己抄来的招聘信息。

周末去工地搬砖、发传单他也不是没想过,要找就找按时按天计费的。只要有人要,怎么都好。

*

被拉来当交际花的宋伯彦和许信远毫不客气点着最贵的饮品,陪课代表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宽阔敞亮的落地窗前女孩子们坐在高脚凳上,不知谁一提,大家不约而同抬起头望向了窗外远处的人影。

“那是何易啊!你瞧!”

“你视力真好……嘶!还真是。不得不说,他也好帅好帅!”

“……敬你是个勇士!我觉得他有点阴暗诶。”

“劝你不要肖想了……虽然但是你有几个脑袋够打?我个朋友是三中的,说何易神乎其神的,校霸里都是特能打的那种,指不定有什么暴力倾向,当他女友,他那天心情一不好,你还成了人肉沙包……”

“你们两个别叽叽喳喳了,一天脑补什么呢?何易这类人完全属于和别人有壁型的,从开学到现在你见他主动跟谁说过话,男生女生你见他正眼瞧过谁?还在一起?”

“听见了没!快来让我敲敲你的恋爱脑!”一个女生揽着另一个脖子,作势把她拉进些要敲她脑壳,女生笑着没躲开等对方一拉近反手挠痒,打闹在一起。

“咳咳,店里呢,悠着点!”

“啊?他三中的?就西区离职高最近那个吗?”

“对!我朋友现在四班,他初中就在三中。他还给我讲过何易特别狂,看谁都不顺眼,心又狠。不过强也是真的强,当时被职高、就那混混学校的高年级学生围住,一挑十也没有怕的,打得他们头破血流落荒而逃,一战成名!他说不信可以去找三班有个叫吴言的胆小鬼,他三中和何易一个班,他也知道!他可太知道了……就是太软弱好欺负了,还被何易抓来当小弟,一天鞍前马后跑东跑西地使唤,窝囊极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时有个女生声音更低了点,手半遮着嘴偏头靠近身旁的人,“你听说了吗?他家里的事……”

“他家里怎么了?”

靠站在角落的简期,望见这时仅隔一家门店的天启KTV大堂出来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身边还站着一个不系领带的伸手招何易过去。

他将手中盛着果汁的玻璃杯搁置在桌台上,眼睛又深邃几分。

“他妈把他爸给谋害了,都传她这女人很有心机,这事当时沸沸扬扬的……我也是大人说偷听了一耳朵!”

“卧槽!!不是吧……”

“你低点声啊!……”那个女生慌张地拍着对方胳膊,吓得对方赶忙捂住了嘴。看其他人没注意到,继续小声着。

“那他妈人呢?!被抓了吗?”

“没,好像潜逃了……”

*

等何易从离小区最近的五金店提着瓶绿漆回来时,天色已晚。

小区住户的小格子零星亮着,暖色光线里有人影走动;细听这时还有锅铲翻滚的炒菜声,混杂着些许呛人的油烟味;哪家霉催孩子又被骂了,哭喊声与别家电视音量有的一拼。

而何易驻足在小区大门口栅栏外,在他注意到的这些聒噪中提高了袋子,借着路灯光掂量着喷漆。

该看到的人早已知道,该议论的话题也从不会少。还不如去买个面包……何必要肉疼地多花五块冤枉钱?

何易摇匀漆液用力喷盖着字,站门口想归想,手上动作却很认真老实。

每次只要除掉看得见地方的厚重标签,好像就能更容易地捡起掩在土里的自尊,擦洗拼凑下还能用。

即使楼道里人来人往都心照不宣,即使自己这自我欺骗般的想法微不足道。

他瘫坐在盖着旧床单的沙发上,伸手去掏作业时不小心带出传单散落一地,想到了一晚上的碰壁,也一瞬记起裤兜里装的东西。

何易掏出KTV经理的名片,捏在手上反复摩挲,有些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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