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回

李高扬昏昏沉沉十天里,小欢子定期坐在他旁边,见他难得醒了,便飞奔回厨房给他热饭,热好饭又匆匆忙忙端过来,一口口喂他吃。

这小欢子天性活泼好动,常常想引李高扬说话,奈何大人沉默寡言,无论他说什么,只是“嗯”的一声表示尊重。好在偶尔光美大人也会来,虽只能坐一会,却好歹算个能解闷的。

等到第十一天,小欢子无聊地吹着饭,无聊地伸出勺子,却见李高扬大人突然直起了腰,双眼瞪直,好生吓人。

他嘴里喃喃道:“我知道了,知道了。原来是他……杜苍梧……仲山……”

小欢子几乎以为李高扬犯了癔症,刚想逃走找杜大夫,就看李高扬将头一转,直勾勾盯着他,问:

“现在外面,是什么境况?”

小欢子茫然地摇头。

他素来是个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快活人,虽喜爱与人说话,却不爱多打听。但李高扬的出声使他欣喜,于是他费劲脑筋,说:“大概是宁大人和吉大人在主持公道吧。”

李高扬闻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觉自己已经退了烧,便掀开被子站起来。小欢子见状,也跟着他起身了,怯怯道:“要不,我去找杜大夫来看看?”

然而李高扬却摇头,摆了摆手,自己出了门去。

最近梦中的周胜仙愈发模糊,此生的最后一次相见,李高扬只能看见她低斜的纸伞。他竟也逐渐遗忘周胜仙的面容,连梦也做不成了。

李高扬陡然想起新茈画过的胜仙讲话图。当年他们觉得画中神情不似周胜仙,便随手撇了,如今,只有新茈的画,能让他再想起周胜仙了。

章家。

自新茈走后,章家那屋,李高扬便少去了。

甚至章家,他也很久未去过了。李高扬站在门前,犹豫该不该敲门。他自己又觉得好笑,纵使敲门又如何?里面岂能有人回应他?于是,他用手推门,却推不开。

李高扬定睛一看,发现门上了锁,他不禁又笑了。

无奈之下,只好再度剑走偏锋,从后院翻了进去,一路轻车熟路,到了书房门前。李高扬不忍望去,只怕回忆起与新茈、胜仙读书的时光。他快走,到了新茈门前,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

乍一进去,似乎多年前一般。

新茈走得随意,屋子还未收拾,东西横七竖八地摆着,被子虽未拖地,却也犹如波浪一般。那桌子尤甚,李高扬站在桌旁,发现新茈堆了高高一摞画稿,内容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许久未有人住,四处都积了灰。从前章家的活是李高扬和周胜仙干的,他便照常拿起工具,将新茈的屋子打扫了一遍,尤其将她的字画理整齐了。

因许久未动,清理干净后,李高扬顿感头晕目眩,勉强歇了会,又进了书房,想将这地方也收拾了。

孰料这书房却并无污秽,李高扬又去了周胜仙的房间,发现亦如是。章道浅的房间倒有些灰尘,却积得不如新茈那屋那么厚。他顿时了然,一定是长弓门的后辈定时来打扫,只是他们知道新茈早已不问世事,所以不曾理会过她的屋子。

李高扬叹了口气,又回了新茈的屋子。他一幅幅翻着字画。

新茈不爱画人物,唯爱花鸟鱼虫,生活中一草一木,她都如此细心地留意。

李高扬耐心,终于翻到了那幅画。

画中的周胜仙立于越女河畔,身着白裳,神情慈悲。她面前是数不清的民众,他们热切地围着她。

他渐渐回忆起那天的场景,想,才不是这样呢。

周胜仙讲话时,神情悲悯却又傲气,举手投足之间,有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之感。底下的民众,饿了许多天,刚得了许多粮食,木然而奇怪地望着那个自称越女的女子,听他们其实并未完全懂得的话。

但不知为何,李高扬再低头看这幅画,却觉得,这般画出,也并非胡说。

也许,就是这样呢……

他自嘲一笑,放下画作,好像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

李高扬已重新记起周胜仙的模样,心情放松许多,随意地翻着新茈的画。底下是新茈胡乱写的字,字迹极其娟秀,李高扬看了,兴致大发,于是拿起桌上的砚,自己磨墨,自己拿纸写了几幅字。

因事务繁忙,李高扬许久未写过字,早已生疏。他将自己的字与新茈的对比,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索性放弃了,只继续往后翻。

后面是他和新茈玩闹之时写的左手字,新茈的勉强像样,他的则是鬼画符了。

李高扬看着这些字,回想起养病时期和新茈共度的时光,不由得感慨物是人非。

这样一直翻到了底,李高扬心中怅然若失,却又拧眉思索,觉得前面有什么不对。

好像有几幅不是他和新茈写的。

李高扬忙往前翻,果然看到了几幅字。写字之人,颇懂字与字的结构,所以落笔规整,但笔力不稳,所以并非佳作。他反复对照,觉得这字既陌生又熟悉。

是谁?

新茈,字,左手字……

不对。

李高扬屏息凝神。

好眼熟的左手字。

李高扬手一软,一个答案隐隐浮现出。

他慌了神,却恰好看到了字的内容。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落款:

宁云鹤。

李高扬用力扯出一个笑,宁云鹤,他们的确很相熟。宁云鹤有字在她这。

他见过宁云鹤的字,能勉强从中看出其飘逸之风。

然后呢?

……为什么这字,和那天他匆匆一眼的,歪歪扭扭的“李高扬是田猪”如出一辙呢?

李高扬猛吸了一口气,不敢细想。

一定是他记错了。

那天他只粗略看了一眼,时间又这么久了,怎能记得清楚呢?何况眼前这字又工整许多,是个误会也未可知。

但不知为何,那天纸条上的字却愈发清晰,与这字竟逐渐重合。

怎么会是宁云鹤呢?

纵使李高扬告诉自己,这是误会,但他还是不可控制地想这个问题。

他早已想明白,那一日写字条的人,一定是想诬陷他,这种人,怎么会是清高孤傲的宁云鹤?他一生清清白白做人,怎会也使出这样的下作手段?周胜仙如此信任他,自杀前都要在遗书中指定宁云鹤做继承人,他却为了在对抗中赢了周胜仙,不惜诬陷一个人……

这,真的是宁云鹤吗?

李高扬坐了下,觉得满脑子都混乱了,不知这世界为何物。

原来如此?难怪那天在地窖外,新茈一言不发地放走了他。因他们自幼相识,新茈怎可能看不出那纸条是宁云鹤的字迹?她一直知道他是被冤枉的,所以于心不忍。可笑他后来还在心中隐隐感谢新茈,甚至想,是否那时她便有些爱他。

李高扬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一声,两声,三声,笑出了声。

可笑他自己觉得自己卑劣,痛恨自己前半生的所为,殊不知这些道貌岸然的君子,也与自己一样是个小人。

但他又能对谁说呢?

何况,他自己真的不是被冤枉,他李高扬千真万确是田猪啊。

李高扬笑得更厉害了,牵扯到了肚子,于是他冒着肚子疼,在新茈的小屋里哈哈大笑,几乎笑出了泪花。

这天他离开章家,身子便好了大半,吉昱明乐于见得他精力恢复,拉着他一同对抗宁云鹤。说来也可笑,周胜仙死时,虹桥县外忧内乱,民不聊生,她死后,孟国却奇迹般地撤兵了。吉昱明的消息说,原来是孟国发生了政变,哪里能理会虹桥县这个小地方。

孟国撤兵后,虹桥县的发展便蒸蒸日上,不知周胜仙在天有灵将作何感想。

因她死得突然,未给众人留下只言片语,所以宁李吉三人通力合作,地位相同,却也只字不提谁来当这个空出的大同会会长。

如今虹桥县进步平稳,三人都欲寻求政绩,却不知从何找起。

好在,孟国撤兵大半年后,杨花无率天殊残部入侵虹桥县。吉昱明对此深感忧心,因宁云鹤主管武装,天殊入侵极可能给他提供声望和地位。为此,他给李高扬出了个损招:

“小李子,你可知为何这宁云鹤明明性情桀骜,却能在长弓门有一众拥趸?因江湖中人最重战绩,而这家伙,十五岁便胜了白云子,十七岁在五花岭对决三十人,来了虹桥县,先是杀了重霸,又是杀了登白等一众堂主,自然威风凛凛。我的武功是到了顶,自己也知道,你却不同。我也算是你半个师傅,教过你几招几式,知道你的功夫已可以与他并肩,只是欠缺成名的机会。如今,这杨花无率众前来,岂非大好时机?”

出乎意料的是,一贯温和好说话的李高扬难得沉默了许久,只字未回应。吉昱明见他不说话便着急了,道:“这机会难得,若是让宁云鹤抢先杀了杨花无,咱们可就没有翻身之处了。”

李高扬知道,前些日子吉行周过八岁生辰,吉昱明从账上走了一笔钱,给行周办了场轰轰烈烈的生日宴。宁云鹤到场后,当着众人的面质问吉昱明钱是从哪来的。

吉昱明笑嘻嘻地想搪塞过去,却不料宁云鹤如此不讲情面,非要弄清到底。两人当场吵了一架,乔二出面调和才免于一战。

此事一出,长弓门中许多人觉得宁云鹤贯不会做人的,生怕被他抓住把柄,各个夹起尾巴做人。吉昱明发现此事大有文章可做,便想拉拢这些人,却不知为何,这群人反倒油滑,勉强糊弄了过去。

想到此处,李高扬知道吉昱明是想指使自己去打宁云鹤,于是淡淡道:“这是他的主责主业,我抢了这活,岂不算僭越?”

吉昱明忙道:“怎会?当年,杨花无就是从你手底下逃走的,咱们江湖人,最讲究一个意气。你昔年实力不济,跑了杨花无,多年之后,你必要与这厮决一死战,岂非合理?哪有人会说什么。”

李高扬又问:“吉大哥武功高强,怎么自己不去?”

吉昱明顿了顿,笑道:“我的武功你不是不知道,只于旁门左道擅长,早年教你时,我便知道自己大不如你。”

又是一阵许久的沉默,吉昱明等得不耐烦了,又听李高扬问:“这事事成后呢?”

“小李子,你我也认识不久了。你与晖柔虽无夫妻之实,却也算我半个妹夫,咱们也算一家人,我以为这是早定好了的。”

此话说完,李高扬却再度沉默。

吉昱明知道他顾虑甚多,不好糊弄,只能说实话来打消他的戒心:“你知道晖柔天赋异禀,我从来都比不过她,我也不愿比过。这么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我虽是哥哥,却从来都是听妹妹的。久而久之,我已习惯如此,自己再不能当做老大了。”

他说这话时,面容显出深深的悲哀。

终于听李高扬叹了口气,说:“好吧。”

吉昱明立刻将刚刚的情绪抛之脑后。他在内心暗自摇头,这个李高扬,行事不够果敢泼辣,优柔寡断,当年胜仙的评判果然不错。这时机,若不是他吉昱明,岂不白白跑走了?倘若这李高扬真能当上大同会会长,第一个要感谢的就是他吉昱明。

经由吉大人调查,终于找到了杨花无出没的时间地点。他催促李高扬准备,而这李高扬过惯了指使旁人的日子,自己再度亲身上阵,竟有些不熟悉。

两人找到了地点窝藏,犹如当年在郫赛县当劫匪。

吉昱明早做好规划,杨花无出没的地方并不少,但此处人最多,道路两侧又有大片金黄的胡杨,正适合百姓围观。他想将这场大战打造得如众人津津乐道的万合楼之战一般。但吉昱明仍有顾虑,问李高扬可有信心。

李高扬还未作答,吉昱明又自信满满地说:“不要紧,我就躲在后面,你若是打不过他,大不了我给你偷袭。”

不多时,杨花无的车队果然到了,吉昱明的小眼睛里闪着精光,他们越靠近,他就愈紧张,一直拉着李高扬的手。李高扬看他浑身冒汗的模样,不禁怀疑起他当年吹嘘的郫赛抢劫案的真实性。他真能一口气发暗器击中八个人?

“快,他们快跑了。”吉昱明激动道。

李高扬眼睛直直盯着杨花无,摇头道:“再等等。”

许久不见的杨花无高高骑在马上,漫不经心地往前走。他的眉毛依旧那么长,垂到了眼尾。但头发却花白了许多,高高扎了一个马尾,在风中飘荡。

李高扬轻轻叹了口气,在吉昱明未反应过来时,纵身一跃,跳到了杨花无马前。

杨花无正襟危坐,问他:“你是何人?”

李高扬正色答道:“长弓门,李高扬。”

杨花无问:“所来何事?”

李高扬大声道:“你天猪帮向来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我乃长弓门大侠,今天就要替天行道,取了你这狗头性命。杨花无,你可敢与我单打独斗?”

此时,已有百姓悄悄趴在窗前遥望长街上的争斗,那高坐在马上的杨花无听了李高扬滑稽的话,竟笑了笑,道:“你倒是有胆魄。但我们曾交过手,你并非我的对手。”

李高扬学着自己当年的做派,缓缓将剑拔出,大笑道:“怎么不行?人生在世,岂能因前而废后世。你可试过我的新剑吗?”

杨花无冷淡的眼瞥了瞥他的长剑,又如往昔般无奈道:“新剑?是长弓门为你新铸的剑吗?”李高扬挥了一个剑花,清峻灵动,颇有大侠之风,自信道:“是也,此剑名为清肠,请吧。”杨花无终是长长叹了口气,如他一般飞跃下马,单脚立于地。一阵狂风吹来,吹落了胡杨的叶子,但纷纷落叶只飘在杨花无的身后,不曾沾染他分毫。

李高扬向他扑去,杨花无只以手为刃。

一招一式间,杨花无说:“你的剑法竟只到这一层吗?”

那边的吉昱明躲在民房后,小心地观察这两人的争斗。他的武功在长弓门内不算上乘,但却精通歪门邪道,于武功鉴赏也颇有心得。章道浅和周胜仙看不出的,他的一双慧眼可轻松得见。

李高扬之武功的确已练成世间第一流,如今尘世的少年高手,除了宁云鹤,无人能与之匹敌。

但他吉昱明,也是曾见过静大侠苏大侠出手的人,知道李高扬的功法在那黄金时代,不过是一流大侠的尾巴而已。

而那杨花无,的确是老一辈的风流人物,手中虽无剑,心中却有剑,他能顺风而行,在风中流转,借助风之力量,恰似风中之杨花。

软绵的花絮拂过李高扬的脸,轻若无物,他却鼻痒难耐,几乎要被闷死。

无数的棉絮飘荡在空气中,包裹了整个世界,无时无刻,每时每刻。没有一缕清风是干净的,糅杂的气息呼入体内,手中的剑也绵软了。

李高扬觉得自己飘回那个清幽的小院,李清犹如幽灵一般,也出现在他的眼前。

明明手上招式不停,但魂魄却已出鞘,随着浑浊的风一路飘扬,从虚无之中落地,就立足在那个柳絮纷飞的春天,少年李清拿着大笤帚,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费力地清扫庭院。

他仰头看向灰沉沉的天,乌云密布,没有一只飞鸟。

暖风随意吹着云层,各灰色慢悠悠地挪动,偶尔有一丝天缝,太阳的光微微漏出,照得人眼睛刺痛。

李清揉了揉鼻子,低下头,一步一扫,心里算着时间,知道屋里住的大人物要出来练功了。

嘎吱一声,门果然准时开了,一双宽大的脚从他眼前走过,踩到了刚被他聚拢的灰尘。李清低眉顺眼地挪了视线,一直追随者那双脚,看见沸沸扬扬的灰尘始终环绕着他。

风起了。

灰尘散了。

天地之间,好像只余一开一合的拳法,只剩他慢慢的动作。

李清小心挪动脚步,围着这四方的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风,环绕着小院,吹上杨柳的枝头,带着无数片杨花下来,扑地涌上李清垂下的眼。

一双脚也停在他的眼前。

李清缓缓抬头,看见了杨花无威严的大脸,心中一个哆嗦,双腿一软,扑通跪地。

“大人……”他支支吾吾,脑子里有许多话想解释,却不知道哪一个会引起大人的动怒,是故一个也说不出来。

“右腿裤脚卷了。”

杨花无却只扔下这样一句话。

他离去了,又回了那间背阳的阴沉沉的小屋,里面从不点蜡烛。李清还跪在地上,脑子茫然地转了许多圈,心里却隐隐约约地想,这位田猪的大人远不如众人描述中恐怖。

次日,李清又定时蹲守,拿着笤帚围绕四方小院慢慢清扫。这次他将自己打理了一遍,确保不会被大人挑刺。孰料,这次大人却拿起了他头上新挂的杨花。

这样一日复一日,李清数不清过了多久,他学会了杨花无大人所练习的招式,每晚自己躲起来模仿,却想不出这样的动作有什么用,难道能杀人吗?

他也难免在心中想:这位大人脾气还算和善,从不在意他的偷学,倘若他过去给大人舞一舞招式,说不定大人会觉得他天资聪颖,想收了他当徒弟呢?

话是这样想的,李清却也不由想起自己打听到的杨花无。

传说这位大人是江湖中最下流的人物,他的武功来历,谁也说不清楚,似乎融合了各门各派,但江湖各家又都以他为耻。那些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门派——他其实也没听说过——都恨极了他,纷纷宣扬这人偷学本派秘宝,应当将他千刀万剐!毕竟,倘若江湖中人人如此,谁又能静得下心拜师学艺,门派的百年传承也像是一件笑料。

李清不想理会这些遥远的江湖纷争,只期待杨花无大人能在哪一天走到他面前,对他说:“我看你小子颇有天赋,不如当我的徒弟吧!”

然而这一天始终没有发生。

杨花无每日都在重复那几式动作,李清学会后,便觉得无聊了。但他已习惯在暗中观察杨花无,习惯跟着他的掌风游走,习惯照顾他的日常起居。

虽然他们并非师徒,但李清自认知恩图报,于是想将杨花无照顾得更得体些。毕竟这位大人似乎除了武学一无所知,也从没有朋友,至少李清从未见过有人来拜访他。

这宽敞的小院里,日日只有他们两人。

李清将他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在他的书桌上摆上几朵小花,还从陈师傅那里学了几门手艺,给杨花无的饭做出了花样。

这些事对他无可无不可,因他本就无聊,这样的打扫插花学菜,倒是使他没有那么闷闷不乐。

杨花无对这一切却都漠不关心,从未和李清多说过一个字。

时间这样慢悠悠地走着,正如同杨花无的拳法一般。李清练久了后,逐渐发现了其中的变化和奥妙,心中对杨花无更加佩服,想做些事来报答他。

然而他彼时只是天殊帮的一个小人物,没多久,上级便将他调到别的地方去了。从那以后,他很少再见杨花无。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后来呢……

被诬陷入狱,一年后又重见天日的那个清晨,李清缓缓走出牢房,却受不了猛然关照他的天光,只能抬起手,遮住眼,让自己好像还沉浸在黑暗里。

其实他已走出来了,但尘世的阳光太过刺眼。

李清再度回了天殊帮,重遇了杨花无。他并不知晓李清的过往,只凭借直觉,温和地给他提了建议。

“你这小子油滑,不该叫‘清’。”

李清没想到他还记得他,更没想到他还记得他狡猾偷学的过往。于是,少年李清感激涕零,忙问:“那我该叫什么?”

杨花无没想过这问题,他捻着长眉,嘴里嘟囔着“叫什么”,想了许久,终于懒得想了,看看挂在树上的零散杨花,便说:“那就叫‘高扬’吧。望你以后能高高扬起。”

李清就这样草率地成了李高扬。

而过去的安静祥和的时光,已逐渐被他遗忘,但他永远记得杨花无无意间教给他的武功,心中始终对他心存感激。

眼前刀光剑影中的杨花无与多年前的他重合了。

明明这么久了,这位大人却从未变过,李高扬从中找不到任何岁月的痕迹。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用这把清肠剑。

李清最初学的武功,不就没有剑吗?

他自己嘲笑了自己,在一个翻滚后,将剑随意丢弃在了地上,又一个跳跃,将自己的掌风送往杨花无面前。这都是他从前教过的。

两人在纷纷的胡杨叶中决斗,像击起了一阵又一阵连绵不绝的浪花。吉昱明逐渐看不懂了局势,自李高扬弃剑之后,场面似乎发生了翻转,这样精彩的对决,让他好像回到了十年前。

静大侠和苏大侠的对决,是不是也这样飘逸有力来着?

吉昱明看得目不暇接,几乎要走出幕后,为这两位大侠拍手叫好。但他只能窝在见不了光的角落,用手紧紧扣着墙棱,瞪大双眼,不错过他们的一招一式。

但奇怪的是,李高扬突然停住了。

莫非他受伤了?

吉昱明脑子中的弦立刻绷紧,惊恐地发现自己忘记将暗器握在手心。哎呀,真是大意了,说好了等李高扬打不过便上去支援他的。这下可好,哪有时间呢?

他眼睛一边紧盯李高扬,一边双手颤抖地翻找包裹,找了半天却都摸不到,却看李高扬缓缓蹲下了。

蹲下做什么?连站都站不住了?

吉昱明这么多年见识了许多大风大浪,却从没这样紧张过。他越想找到暗器,却越找不到,头上急的冒了汗。坏了,怎么这么大意?

啊,终于找到了!

吉昱明忙长呼一口气,发现自己刚刚紧张得未呼吸一口,猛然放松,却觉得要站不住了。他低头一看,好,暗器还在,拿对了,接下来,只需要对准杨花无。

……哎?

杨花无呢?

李高扬蹲在杨花无的尸体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身体漾出的大片血泊。这位杨花无大人,至死的表情仍是威严而又淡然的。李高扬的眼睛逐渐失神,眼前回忆起那最后一击。

他为什么没有躲呢?

李高扬能感到自己的眼睛发酸,也许是因为长久不曾眨眼,只为看清那生前最后一次。但他怕吉昱明误会,只好仰起头,用力眨了几下眼,将泪水憋了回去。

为什么呢?明明可以躲的。

背后好像传来了一阵阵欢呼声。

嗯,刚刚是有许多百姓偷偷观看。这场决斗比当年他与宁云鹤、宁云鹤与重霸的风头还要盛。吉昱明预测的不错。他们要赢了。

但杨花无呢?

李高扬拧眉看着他。

其实他并不熟悉他的脸,他所得见的,永远是大人飘舞的身姿,和他那双厚重的脚。这双脚现在离他很远,疲软地待在地上,永远跺不出力气了。

李高扬站起来,拍了拍身上不曾存在的灰尘,转过身去,看见了吉昱明兴奋的脸。

一众长弓门人士涌上前,一群人对他表示恭喜,另一群人在翻看杨花无的身体。吉昱明先对他表示恭喜,后来被人叫了过去。

他们好像在杨花无的身上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呢?

他又为什么要让自己被他杀死?

……

李高扬猛然回首,果然看见了吉昱明兴奋的脸。

他发现李高扬的回头,用几乎癫狂的神情,指着自己手中的一张薄纸,炫耀式地向他大声念那封书信:

“杨花无亲启:

夜间午时,虹桥县东门有空洞,可放心入内。你我之约,切不可违。”

底下的杨花无还在流淌着血液,远方的杨花竟不知从何处飘来了。李高扬的眼前模糊了,大片大片的柳絮遮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看见真相。出于害怕,他转过了身,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听见吉昱明大喊:

“落款:宁云鹤!”

李高扬步伐蹒跚地向前走,从前的过往尽数浮现,那数不尽的杨花依旧飘摇,一团一团的白色浮在空中,像是地上天国。

他懂了,什么都懂了。

李高扬像踩在云朵上,穿过一个又一个人,逆着人流往前走。灰暗的天终于透露出一点亮光,他却不敢抬头看。

原来是这样。

但怎么会这样?

李高扬笑起来。他已很久没有笑得这样痛快。这笑声好像能震碎眼前的假象,使他穿越回了数十年前。

江湖中的游侠。无路可退的武学高手。栖居在小院的田猪败类。

杨花无难道将他看做善念吗?

李高扬蓦然回头,好像看见了多年前的杨花无。

不,其实他也不知道那是几时的杨花无,因他好像从未变过。

杨花无身着灰白布衫,但这旧衣的胸口,却是大片的鲜红。

他却神情柔和,眼尾低垂,对李高扬微微一点头,似乎在感谢李清当年为他提供的一点善念。

如今,是他杨花无偿还的时候了。

李高扬向前扑去,却只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人群将他看做大英雄,于是一拥而上,李高扬混迹在其中,只能看见吉昱明一只手展示那封书信,一只手不停捻着胡须。

杨花无为他诬陷了宁云鹤。

他仿造了宁云鹤的字迹。

这本就是他们败类该干的事。

李高扬再次笑起来。

吉昱明紧急召开了会议,地点就在天殊旧宅,远在东湾巷的宁云鹤自然未接到通知,即使接到了,那也是会议后的事情了。他向每一个人都展示了那封从杨花无身上掉下的信,即使有少数人提出质疑,这种声音也很快就被吞噬了。其后,由吉昱明、廖若笠、有庆三人为首,带领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地前往东湾巷,准备抄检宁云鹤。

他们顾忌李高扬刚经历一场大战,是故让他好好休息。

但在三人出发后,李高扬带着光美和张仲山也前去宁家。

他们到时宁家已一片狼藉,东西散落在庭院里,吉昱明一本本翻着宁云鹤的字画和书信,又四处寻觅地窖和暗室,希望能从中找到宁云鹤私藏的财宝。

出乎意料的是,身为长弓门、大同会目前一号人物的宁云鹤却相当清廉,他们从中翻出的物资,加起来只价值五两银子。那些书信也相当干净,只能佐证字迹的相同。

但这一切俱不要紧,吉昱明已做好完全之准备,他的手下早备好了珠宝,只等吉昱明一声令下,将那一箱箱财宝搬到门前,给东湾巷的百姓看一看,他们所信赖的宁少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至于宁云鹤本人,他得知此事,竟毫不反抗,只神情颓唐地坐在石阶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高扬见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自然觉得好笑。他用左手写字污蔑旁人时,可曾想过今日?

他摇头失笑,走进宁云鹤的书房,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那些字画书信早被吉昱明翻烂了,李高扬却又再拿起来看。不管看了多少次,宁云鹤的字都要百倍与他,李高扬即使再多写一辈子的字,也比不过宁云鹤。

他看一幅扔一幅。

这样翻着翻着,李高扬竟翻到了新茈的字。

这是两封书信,一封写于一个月前,一封写于半年前。

消失于世间的新茈,竟还与宁云鹤往来。

李高扬并不觉得意外,也不再感到伤心,淡淡读完了信,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其实信的内容极短,只有寥寥几行,报平安而已。

……与他又有何干呢?

李高扬放下信,不再看宁云鹤一眼,径直走出了宁家。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