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如钩。
芦花巷热热闹闹,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拿着小马扎到达村子中心,整整齐齐地按照原位坐下,等待乔则新的到来。
乔则新打着哈欠往前走。
有人检举刘望北在抄家一事中贪污**,此事一出,众人皆拍案而起,怒斥此人其余恶行,如侵占民宅啦,强抢民女啦,吃饭不给钱啦等等,墙倒众人推就是如此。李高扬闻此大怒,要将刘望北斩首示众。
前天中午,刘望北在昔日的万合楼前被砍头,所有的长弓门人士都聚集在此,乌压压一片。
越女县没有刽子手,光美只好寻了个从前杀猪的来砍他。这屠夫虽身有血气,却从没杀过活人,只是赶鸭子上架,临到头了手还抖如筛子。于是,一刀不成,又补了第二刀,第三刀。
可怜刘望北被架在大庭广众之间,本以为一刀了事,临砍前还尿了裤子。
孰料第一刀没能死成,底下还有个不识趣的少年哈哈大笑,他不由得悲愤交加,几乎想要咬舌自尽。
那屠夫见一刀不成,慌了神,下意识地朝光美大人看去。却不料这光美也是个没见过大场面的,也慌了神,迟迟不给他指示。还是乔则新大喊:“继续砍。”
有了这句话,他便有了定心丸,下定决心,提起刀,手起刀落,一气呵成。
但刘望北腿一蹬,翻着白眼,吐着口水,脑袋却还摇摇欲坠,半掉不掉。底下的人看了他这诡异的模样,嘘声一片,窃窃私语。更有胆小的,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李高扬看得不耐烦,几乎想要自己上去讲刘望北了结了。
乔则新深呼吸了一口气,对上那屠夫茫然的目光,竭力扯出一个笑,温柔地对他说:“不要紧,最后一刀了。剁准脖颈,手要有力,不然你要赔客人钱的。”
屠夫转过头,面对着不似凡人的刘望北,心境诡异地平和起来。眼前的异物不再是人,而是他为客官交差的牲畜。就犹如过往多少年里的快刀斩乱麻,屠夫将刀高高举起,快速落下。刘望北的脑袋呱呱落地,滚到了刑场下。
人群发出喧闹,好在一个胆大的将这圆球捡起,又抛上了台子。那斑斑血迹,从台上到台下,又从台下回了台上,经此一遭,血肉模糊,刘望北满脸是血污,极为可怖。
原定计划里,李高扬需要发表讲话,但他已无这个心情,背手快速离去了。其余人见长官走了,原本谨慎的心放肆起来,追着抢着要拿刘望北脑袋玩。
乔则新一推光美,他慌了神,被众人挤进旋涡,遥遥只见妻子面容冷静,一双锐目坚定地望着他。他心神也定下来,让人将脑袋取来,不顾恶心,将这圆球举过头顶,高声说:
“此乃长弓门败类。我长弓门受越女娘娘指示,奉行的是大同之治,出了此等畜生,自要斩首示众,以儆效尤。诸君可见!”
这光美与张仲山不同,自幼身强体健,嗓音洪亮,刚一开口便引得万籁俱寂,话一结束便引起万民欢呼。
他从未体验过这感觉,不由得兴奋得飘飘然,还想再讲几句,却又望见遥远的人群之中,乔则新立于嬉闹,却遗世独立,静静地仍注视着他。光美的心随着她平静下来,将脑袋交给手下,自己穿过重重人流去找她。
刘望北死后,他的活交由乔则新。
是故她已将近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了。
立于百民的目光之中,乔则新却似回了家一般自然,坐在讲桌旁,翻起一本书,微笑着问:“今天谁没来?”
坐在最前排的村长站起来回话:“少了十人。刘旺他媳妇病了,张海老婆刚生了孩子,王姥姥下不了床啦……”
此话完毕,乔则新点头,示意她都记在了心中,便开始今天的内容:
“上回说到万物之源,今天来讲万物之道。须知世间万物运行都有其道,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自然之道与人道是通的,是故人应学习自然。我们长弓门,奉的就是大道……”
一直讲到孩子打瞌睡,乔则新知道今天的时候到了,于是理了理书,又微笑道:“今天就讲到这吧,我过几天再来。”
百姓们依依不舍,几个活泼的大喊说“不困不困”,又有人说“谢谢”,三三两两结伴回家睡觉了。乔则新一边站起来,一边想今晚要做什么。又有几个孩子要入长弓门,需要……她正想着,突然撞见了光美身边的柳义,不由得奇怪:“你怎来了,我讲课不用接。”
柳义却扑通下跪,一边磕头,一边说:“乔姑娘,你杀了我吧,我没看好大人。”
乔则新心中生了疑窦,面上却不显,想要扶他起来:“这是怎么了?起来说话。”
柳义抬起头,一张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波光粼粼。乔则新猛然意识到什么,问:“光美出事了?”
这虽是问句,她却已笃定不移,还未等柳义开口,乔则新便自言自语起来:“他一生善以待人,能得罪了谁?难道是刘望北的那伙人?还是宁云鹤又回来了?是李高扬的仇家?”乔则新反应过来,抓住柳义的胳膊,道:“快带我走。”
一路上,柳义满脑子纠结,一会觉得乔则新忧伤的不够真心,甚至不如李高扬大人。一会又想,乔二姑娘生性内敛,也许情绪自持,不愿在他面前表露。
他内心思索万千,终还是大哭起来,不理会那些弯弯道道。
两人乘着马车,不言不语,在夜色中一路奔袭回了城里,发现天殊旧宅仍灯火不熄。乔则新一路踉跄地到了正堂,那里果然停着光美的尸体。她缓缓蹲下,看着那张好似睡着了的脸,多少次她夜里回去,那躺在她身旁的人。
乔则新拍拍光美刚刚成熟的脸,他却没被吵醒。
“光美。”她小声喊着。
乔则新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她将眼泪压下去,扯出一个笑,缓缓俯在光美身上,温柔地问:“好光美,是谁干的?告诉我。”
她抬起头,看见光美干净的下巴,想起自己常常从这个角度看他。这场面她看过上千次,已经太习惯了。但她又低下头,右手抚摸着他胸下的伤痕。那里已被包扎好,他们又给光美换了新衣服。但乔则新还是能闻到血腥味。
“今天我又回来得晚了。”
她站起来,俯视着光美的身体,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乔则新转过头,看向哭泣不止的柳义,问:“谁干的?”
“已经被抓了……是何碧那个杀千刀的。”
乔则新拧眉,道:“何碧?他不是刘望北手下的人吗?”
她对此人颇有印象,只因他乃街上何大娘的儿子,常常帮母亲卖菜。周胜仙自立越女盟后,他是第一批入了长弓门的人,却一向默默无闻。直至廖、刘二人来了,他不知得了什么机遇,竟成了刘望北跟前的红人。
莫非无关其他,只是这何碧伤心主子离去,又恨光美那一日的表现?
乔则新又问:“人呢?”
柳义茫然地摇头。
乔则新知道从他这里怕问不出什么,于是转向去了李高扬那屋,敲了三声门,却无人应答,还是偏房里的小欢子走出,叹息道:“大人听闻了这消息,一口气上不来,现在还睡着呢。你若是来找何碧,我告诉你,咱们的人反应过来后就讲他压入大牢,孰料就在路上,这何碧却被人暗杀了。”
乔则新指着房门,道:“他就这么睡着?”
小欢子无奈点头。
次日,就是光美匆匆的葬礼。因李高扬几乎等同死人,乔则新便以夫人之名操持,将光美葬在了周胜仙的墓旁——这里在高山之巅,此地还立着晖柔的衣冠冢。
她本想简单明了地完事,连棺材都是拿的成品,却不了李高扬却突然降临,其余人少不得一阵呜咽来讨好他。乔则新却懒得理会他,不愿拖慢进度。
奈何马上封棺之时,李高扬却又发了疯似的,一步步走到棺材旁边,死活非要跳下去。
其余人见状吓坏了,死死拉着他,李高扬却已落了脚,只想也躺在地下。他们何曾见过这架势?一晃手忙脚乱,终于把会长捞了上来。
乔则新气得不能呼吸,她看李高扬磋磨光美的遗体,看他在葬礼上装疯卖傻,终于情难自禁,跑向正在挣扎的李高扬,在他肩膀上打了个手刀,让这厮陷入昏迷了。
旁人虽对她此举大吃一惊,却也心悦诚服。
剩下的流程顺利走完,乔则新强撑着冷静,终于回了家。
百事做尽,她却怅怅然无所依,不知该继续做什么。屋中的每一物似乎都有光美的痕迹,她不忍看到,便走出房间,游魂一样在世间飘荡,竟不知不觉到了姐姐乔大的新家。
自抄家一事后,她与乔大再无来往,却暗暗打听了她的新住址。
原来,姐姐又回了老家。
难怪她会游荡到此处。
那一案中,姐夫战死沙场,姐姐成了寡妇,所以在娘家过得并不顺心,乔则新站在门口就能听见里面的吵闹声。
她最终还是静静蹲在离家一里地远的的草丛里。因她身量细小,隐在此处,往往无人发现,纵使有人看见她,也当个奇观,快步离去了。过去每每遇到伤心事,她便一个人待在此地,期待父母焦急寻找她,有时天色晚了,她孤身在寒夜中,还要担心自己惹父母着急,于是仓皇跑回家,却发现他们正悠闲地在庭院里坐着,见她来了,随口问一句:
“你跑到哪里去了?别是去做什么坏事了?”
乔则新盯着天空,脑袋里什么都不想,不知不觉,竟到了夜里。她觉得身上发冷,脑袋也活起来,记起与光美的第一次相见,是他在草丛里发现了她。
那时她刚被石敢当奸污,父母分明知道了,却缄默不语。她习惯了逆来顺受,但心有不甘,一个人躲在草丛里发呆。光美生性天真烂漫,发现草丛中躲着一个人,就过来笑嘻嘻地问她怎么在这。
乔二喉咙哽咽,说不出话,勉强回了他:“等着看星星。”
光美长长“哦”了一声,问:“看星星。你常在这看星星吗?这里的星星莫非很好看?”
乔二觉得眼前这男孩很吵闹,不想理他,于是冷着脸说:“我乐意在这里看罢了。”
他却好似听不懂话,也看不懂脸色,兴冲冲道:“你去过旁处看星星吗?站在南边的高山上看星星,那才有意思呢,而且等到早上,还能看日出。”
乔二“嗯”了一声,不再搭腔。他却自顾自地说:“最近夜色很凉的,你穿这么少,会着凉的。”乔二忍不住道:“不会的,我试过许多次。”
光美又说:“我看你长的眼熟。你爹是谁?”乔二觉得他多得要说不完了,索性站起来,道:“我爹是乔剃头。我要回家了。”
光美摸摸头,说:“我叫光美。好吧,那你快回去吧,不然爹娘要着急了。”
乔二冷哼一声,说:“我在这待过很久,他们不会着急。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话这么说着,觉得自己仿佛成熟了许多,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是怎么同光美真成了朋友呢?
是光美时常游荡,她常常偶然碰见他,这人又觉得他们已成了朋友,故而热切地同她说话。乔二虽不胜其烦,却也不好意思拒绝,时间久了,也就真成了朋友。
乔则新记得那些记忆明明不算很久,却好像过了一辈子,有关光美的印象如潮水般快速退去。人去灯灭,属于光美的那盏灯已永远不会亮起,她难以想象他们的缘分就到此处了,她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里,这个人将不会留下一点痕迹。那是全新的没有光美的未来。
这种体悟让她心惊胆战。
但过去的经历,让她不仅敢推翻现实,还会接受已定的现实。乔则新叹了口气,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草丛。
光美故去的第三天,李高扬终于清醒,连下几条命令。令有庆组建“天殊”——意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彻查光美遇刺一事,增补乔则新为大同会成员,由廖若笠和张仲山接手先前光美之任务。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先是“天殊”这一称号,此“天殊”虽不是彼“天殊”,却难免让人联想天殊死灰复燃,容易引起民众恐慌。但有识之士认为,李高扬此举意在敲打长弓门:农民军、天殊和孟国虽已被打倒,但门内人士还要留心“天殊”的眼睛时刻盯紧众人。
其次,自光美遇刺后,不少人盘算他的重要位置将会留给谁,资历较深又不功高盖主的有庆是重要猜测对象。孰料有庆既接管了天殊,而兵权也由两个李高扬亲信把握。一些人心中发酸,认为这李高扬心神怯懦,不敢交付权力,生怕别人谋权篡位。
乔则新入大同会则是讨论最少的事。一来她只是一介女流,想必翻不出什么风浪;二来光美残部不少,推举他的夫人倒是安抚民心之举;三来她向来在民间有口皆碑,自大同会确立后,她又颇有贡献。
对于乔则新自己,入不入大同会对她的生活并无影响,只是周边风浪却让人难以招架。
光美遇刺的第十天,吉昱明忙中偷闲,又去找了玉娘子。
昔年他被王大引着去了窑子,彼时颇看不起这些女人,如今在越女县呆久了,倒是与她们也熟识了。
吉昱明经历了怜这一人,对女孩的兴致从此没了,反而愈发喜欢几乎同龄的玉娘子,哪怕她如今年老色衰,他也乐此不疲,时常去找她幽会。
这些事昭云并不知晓,因丈夫身居高位,时常忙碌公差要事,她又将时间都耗在了儿子行周身上,哪里能探听到此事?至于吉昱明的同僚下属们,虽知道他和玉娘子的事,但哪里肯告诉大嫂昭云?
其实这玉娘子从良后也已有了丈夫,自己一边安心相夫教子,一边暗地里与吉昱明来往。她曾犹疑要不要告诉丈夫这一层关系,毕竟家里得了吉昱明许多好处,丈夫应当也不会拒绝,还能方便她二人幽会。
但玉娘子当了多年的妓女,虽看起来风骚放浪,其实内心谨慎保守,虽暗地里偷情,却不敢多说一词,只将事情耗着。旁的姐妹笑话她,只道她们做暗娼做的风生水起,这玉娘子以往分明更加红火,如今却泯与众人了。
诸君看到此处可能要问,大同会既将饭馆剃头的等都取缔了,能忍受这暗娼吗?
原来周胜仙在越女县立了政权后,下令废除窑子和暗娼。她手段颇雷厉风行,虽遭遇了不少抵抗,最后竟也实行下去。但自她身体衰弱,宁李吉三人对此事并不上心,故而以往的不良风气又冒出了头,虽无明面上的交易,但这些从良的妓女还是暗暗做起了老本行。
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玩意,长弓门的人都常常光顾,一直没出风浪。
孰料,只因一桩争风吃醋,却酿成了数不清的惨剧。
这天吉昱明得了玉娘子差人送来的信,知道她丈夫去找村长了,于是将自己打扮得灰头土脸,悄悄潜入了她家。这玉娘子彼时正在对镜梳妆,透过镜子早看见了吉昱明,却只做没看见,只等他从背后抱住她才娇笑起来。
“你怎打扮得像村口犁田的牛。”
吉昱明亲了她一口,故意将她的口脂涂画了,笑道:“那你就是田间的地。”
两人又亲热一番,笑作一团。吉昱明将她的衣衫解开,玉娘子却道:“哎,不行,咱们去床上。”吉昱明看着这镜子,摇头笑道:“你懂什么?就在这,你不知道这里的好。”
他本以为这女人会乖乖忍受,孰料她竟态度坚决,非要去床上。
“不嘛,在这里算什么样子。我不要。”
吉昱明虽兴致大减,却不愿在这种事上拌嘴,于是勉强道:“好,去就去吧。”
他本想将她从凳子上抱起,却不料自己日日胡吃海喝,又疏于练功,早就不似当年,竟然托不起她。玉娘子见状倒也知趣,并不嘲笑,自己乖乖走了过去。
两人躺在床上,正颠鸾倒凤,突然听见推门声,玉娘子探头一看,正与丈夫对上了视线。
那眼神震惊不解,似乎又蕴含无边怒火。她却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不必躲着他了。
而吉昱明早当惯了大人物,岂知惊慌为何物?懒懒回头看了一眼,说:“风吹进来了,把门带上。”
丈夫却愣在原地不动。
吉昱明见他是个傻子,不想理会他,抱着玉娘子又一阵折腾,却突然听见背后的一声大叫,他又觉得这人是个疯子。
玉娘子却一直察言观色,眼神紧盯着那边,见丈夫指着他们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心中担心却不敢表露。
丈夫夺门而逃,在院子里哭天抢地,吉昱明听得烦了,骂了一声脏话,质问玉娘子:“他怎么回事?”玉娘子扯出一个笑,说:“我从前没跟他说过,兴许是一时接受不了。怪我,他说今天去村长那,兴许忘了东西要回来取。有几次他不在,但你也没来,他,他也是这样突然就回来的。”
没过多久,哭声消失了,吉昱明也没了兴致,只光着身子趴在玉娘子身上,并不说话。玉娘子向来只会与这些大人物**,真到事上,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抚他,只好也缄默不语。场面一片寂静。
就在这寂静之中,外面又传来喧哗声。吉昱明正在想事情,被这声音打扰,下意识地想探出头骂人,哪想这动静很快就进来了,他回头一看,一群乌泱泱地百姓站在门口。他们看见了里面的场景颇为震惊,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
玉娘子从前也被大房找上门来打过,再见这场景,内心极其羞辱,捂着脸不敢向那里看。她心中后悔,早知就和丈夫说了,提前被他知道打一顿,也好过被这么多人看。这么一想,不由得呜咽地哭起来。
吉昱明冷冷地穿上衣服,也不理会众多视线和闲话。
其实,此事对于他这样的大人物来说,正如吉昱明自己的表现,实在是没什么可多忧虑的,一件小小的麻烦事罢了。
然而这件事却被行周听见了,他被小伙伴嘲笑后,立马跑去找了母亲。昭云虽知道吉昱明行事一向不端,却不知他如此丢人现脸,于是跑去找他吵。
吉昱明本就因天殊最近查他贪污受贿一事烦恼,听昭云这不懂事的女人哭闹,一时控制不住情绪,狠狠打了她。
这吉昱明一向自诩懂女人心,是个翩翩君子,从前并未打过妻子,何况门口还躲着行周。
行周见父亲打了母亲,一时害怕极了,跑进屋里哭着打父亲。吉昱明气上心头,拎着行周一起打。昭云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即也怒了起来,大吵大骂。
三人成了一台戏,吵得天殊旧宅无宁日。
这件事被当成笑料传到了有庆这里。他本只觉得可笑,孰料手下却提起一桩旧事:“说起来,这个玉娘子也真是不简单。那刘望北刚来这时,还和她有过一腿。”
另一人补充道:“何止是刘望北,她与许多人就有过呢。嘿嘿,这也正常,咱们长弓门人多,越女县又只有几个女的干这个,早就分不清啦。你要说,什么孟岩啊,吴琦啊,黎曲啊,何碧啊,都是呢。也就是近段日子她莫名被这吉子独占了。”
有庆听着这些玩笑,突然想,这个玉娘子,既与刘望北、何碧和吉昱明都有关系,而光美之死又和刘望北与何碧脱不了干系,何不把这几个人放在一起呢?
他打定主意后,不理会闲谈的手下,孤身去找了李高扬,与他说了此事。
李高扬先是恼怒吉昱明在光美服丧期未满时就做这种丑事,实在不算兄弟,后又觉得他猖狂太久,需要敲打,于是令有庆沿着这条线彻查此事。
不知诸君可还记得有庆乃吉昱明门下?
其实此人生性淡泊,虽有争权夺利之心,却无登顶之志,当年投奔吉昱明实乃权宜之计。如今长弓门局势已大变,他亦有了别样心思。
先前李高扬居于会长,吉昱明和光美皆为副会长,这吉大哥虽资历老道,却不是当大哥的命,反不如光美有气势,有庆便也老实跟着他了。如今光美却故去了,再看长弓门内,除了李吉二人,还有谁能堪当大任?连个拿得出手的都没有。
李高扬既让他主管天殊,他便已陷入了权力的泥潭之中,脱身不可。吉昱明如今实打实成为长弓门二号人物,又隐隐与李高扬有摩擦,有庆权衡再三,还是选择跟着更为稳妥的李高扬。
何况这吉昱明还真是劣迹斑斑,他与手下做的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庆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治他于死地。
拿到证据后,有庆稍加整理便将吉昱明害死光美的文书呈上去。
其实此事根本谈不起证据,但他刻意写得含糊不清,只等李高扬自己判断。
果然不出他所料,李高扬读到文书后便大怒,对着有庆便一顿痛骂。有庆听着这并不对他发出的斥责,心中稍有惭愧,便一直低着头。
不知多久,李高扬终于冷静下来,沉吟半晌,让他通知大同会众人,晚上要一同吃饭。
乔则新听说了这通知,内心纳闷,她虽猜测将有大事发生,却摸不着头脑。夜里,她与张仲山结伴去了李高扬房间,两人谈论一路,也没论出个所以然。
这二人都是小辈,是故到的最早,连李高扬都还没出来。
又等了一会,廖若笠、吉昱明也到了。
然而直到李高扬出席,有庆都还没来。乔则新知道这有庆为人油滑,既不早到,又不晚来,如今竟能出现迟到这等事,真是天下怪事。
“吉大哥最近与嫂子吵架了?”李高扬引了话题。
吉昱明心不在焉,道:“嗯,我都不愿回家了。”
廖若笠笑道:“那玉娘子是怎样的天姿国色,竟让吉大哥流连忘返。”
吉昱明摆摆手,道:“普通女人罢了,越女县哪有什么美人?”
张仲山笑道:“大哥可想好怎么哄嫂子?”
吉昱明拍拍张仲山的肩,说:“小山啊,你年纪小,不知道女人都是母老虎。往后啊,你不如不成亲呢,成了亲事多。不如只找个女人生孩子,再找个女人养孩子,其余的女人啊,那都是……”
众人大笑。
廖若笠指着吉昱明说:“你啊你,可别把我们小山给教坏了。”
这样欢愉之下,乔则新却敏锐发现李高扬皮笑肉不笑,她虽知晓光美猝然离世对他打击甚大,却不知他为何比以往更加阴损。李高扬察觉到了乔则新窥探的目光,冷冷向她扫了一眼,乔则新立刻低下头。
突然,在喧嚣之中,她听见外面有动静,再一抬头,竟是有庆带着几个手下冲进来。
“吉昱明,你还不站起来?”
吉昱明的笑收去,淡淡扫了他一眼,冷笑道:“有庆?你这是要造反吗?”
其余人还拿着筷子,环视周围,无所适从。吉昱明虽被吓了一跳,却竭力装出冷静的模样,他看过一眼有庆,便又扫了一眼李高扬,见他双手撑在膝盖上,面容无悲无喜,不由得心惊胆战。
有庆亦冷笑:“我造反?造反的是谁?光美怎么死的,难道你不知道?”
乔则新立刻懂了这意思。
可笑光美之死,于吉昱明有何关系?他杀了光美,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乔则新愤愤地看了一眼李高扬,恼怒他以光美之死为借口。
吉昱明大笑起来:“光美兄弟死在何碧的刀下,这谁不知道?”
有庆大声道:“死在何碧刀下?何碧与光美兄弟无冤无仇,凭什么要杀他?他背后必有人指示。”
吉昱明道:“嗯,怎的了?何碧是刘望北的人,光美找人杀了刘望北,他给主子报仇。嗯,怎的了?”
有庆冷笑道:“你不要装糊涂。何碧刺杀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那姘头,他早不是刘望北的人啦。你这吉昱明,卖官鬻爵,私底下给了多少人好处,又收买了多少人?倒是让你赚得盆满钵满,儿子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如今,你手底下还犯了人命。”
李高扬适时出声:“好你个吉昱明,亏我们喊你一声吉大哥,你就是这么对你异姓的兄弟的?我看你罪无可恕,有庆,快把他绑走,择日问斩。”
此话一出,绝无更改。
吉昱明心道李高扬心狠,手按住暗器。
有庆暗暗诧异他处罚之严厉,面上却冷峻异常,指挥手下冲向吉昱明。吉昱明虽疏于练功,过往的辉煌却还铭记,下意识地在一瞬间连发四枚暗器,有庆的下属倒地不起。
李高扬拍案而起,三下两下制服吉昱明,大骂:“你这是旧罪又添了新罪,杀你一条命便宜你了。”
吉昱明已知眼前的一切是一场戏,但他再无逃脱的可能,悲从中来,毫无反抗地被带走了。他临行前看众人神色,皆是面有悲戚,心神稍安。
绑了吉昱明后,消息一路疯传,昭云得知此事,抱着行周来找李高扬,却吃了个闭门羹,她只好又去求乔则新,但乔则新亦无能为力。
行周早慧,趁母亲四处求人,自己溜进了李高扬的住处,不停给他磕头恳求。但李高扬是何人也?他自觉放了他母子二人便是大恩,哪里肯理会他?
这行周被冷落,便站起来大骂他。
“你个坏蛋,我爹爹与你是兄弟,你是我爹爹的妹夫,你害我爹爹,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哪!我恨你,我恨你!我打你!我打你!你遭天谴诛九族!你永世不得超生!你断子绝孙!”
李高扬并不恼怒,只是一边读书一边想,这兔崽子向来能闹腾,昔年还欺负过新茈,他既杀了他的父亲,行周日后安能不报仇?
念头已定,他有了主意。
于是,受刑的变成了三人。
那天全城的暗娼都来了,因吉昱明在越女县算是极风流倜傥的男人,他又乐于与她们讲国都的上流事,所以她们感激他。吉昱明的脑袋落地后,她们抢着他的头颅保存好,还央求行刑官能否让她们安葬他。
昭云见状,已知道丈夫是个怎样的人,流泪不止,不知不觉间脑袋已落地。
行周见此场景哇哇大哭,却也难逃厄运。
他临死前的叫声凄厉异常,让在场的人不寒而栗。
在吉昱明一家三口死后,李高扬又认为尚有余孽未清,故令有庆继续巡查。但有庆乃第一中间人,杀了吉昱明并无大碍,但广阔的人他不敢杀,只好消极怠工。
李高扬何等聪明,看出了他的不情愿,索性将他也杀了,任命廖若笠这第一听话人当天殊的总管。
须知廖若笠虽较为年长,但向来地位尴尬,又小肚鸡肠,如今李高扬为他递了梯子,他必乘势而上,按照大人的意思,先后捏造了数不清的冤假错案,在越女县大杀特杀。
长弓门原有一千零二人,在廖若笠的屠刀下,只剩了四百一十七人。
李高扬对此却颇为满意,又提拔了一大批人入门,转眼间门内又补充为七百三十三人。至于廖若笠,事到功成,自然也不必留下。
这段历史变幻莫测,多少人的性命寥寥几行便写尽了。乔则新身处其中,战火始终未向她蔓延,但作为旁观者,她无力又无奈。
一晃不知多久过去,可能是在第二年的春天,廖若笠死后,孟国便又入侵了。
许多人嘲笑李高扬,杀了这么多长弓门的中坚力量,这下敌人来了,大家还怎么活?岂料李高扬亲上战场,号令他一手提拔的忠心耿耿的下士,一路攻坚克难,竟死守下来。
此时世道已趋近和平,虽天下分裂,各国不断进行兼并战争,但内部还较为平稳,秩序井然。外头的人纷纷听说了自立为王的越女国李高扬,不由得对这位暴君心生敬佩。
李高扬的名号,未流行在江湖,却传遍了官场。
越女县也从大同之治的地上天国,成了人间又一个封建国度。
只是不知周胜仙若在天有灵,该如何作想。
乔则新照例在民间讲解周胜仙的讲义,忙着处理李高扬扔给她的长弓门日常事务。她经常晕头转向,好奇李高扬究竟是如何做到始终精力充沛的。不过她更怅惘的是,大家已只知道李高扬,而少知晓周胜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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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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