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的烽烟与渭水的呜咽被远远抛在身后。当萧宇轩所部押送着辎重、携带着那几十名侥幸存活的雍丘流民,一头扎进陇西与北地交界的莽莽群山中时,季节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拧转。深秋的肃杀在踏入雪线的那一刻,骤然凝固为隆冬的酷烈。
寒风不再是风,而是亿万把无形的冰刀,裹挟着坚硬的雪粒,发出凄厉的尖啸,永无止息地切割着裸露的肌肤、冰冷的铠甲和疲惫的神经。天空是铅灰色的铁板,沉沉地压在嶙峋的雪峰之上,透不下一丝暖意。目之所及,唯有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的惨白。陡峭的山脊如同巨龙的脊骨,覆盖着厚厚的、随时可能崩塌的雪被。深不见底的冰裂缝隙,如同大地咧开的森森巨口,隐没在雪雾之中。
行军,变成了一场与天地之威搏命的苦役。
“咯吱……咯吱……”
皮靴深陷及膝的积雪,每一次拔腿都伴随着刺骨的寒冷和肌肉撕裂般的酸痛。沉重的青铜甲胄在低温下变得如同冰棺,紧紧箍着身体,吸走每一分可怜的热量。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冰晶,挂在眉毛、胡须和头盔边缘,如同一层白色的死亡面具。士兵们沉默地跋涉着,队列早已散乱,人人佝偻着背,用长戟或木棍支撑着身体,像一群在白色荒漠中挣扎求生的蝼蚁。辎重牛车深陷雪窝,任凭鞭打吆喝也寸步难行,最终只能被遗弃在路旁,覆盖上厚厚的雪坟。流民中不时有人倒下,在雪地里蜷缩成一团,很快便被风雪吞噬,再也站不起来。
“百将!不能再往前了!”盛果的声音嘶哑干裂,嘴唇冻得发紫,他奋力拨开眼前凝结的冰凌,指着前方一道如同刀劈斧削般的陡峭雪坡,“‘鹰愁涧’!风太大,雪太深,前面探路的兄弟……失足摔下去一个,连声响都没听到!”
萧宇轩停下脚步,肋下的旧伤在酷寒中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无数冰针。他抬头望去,那道被当地人称为“鹰愁涧”的巨大雪坡,倾斜角度几乎超过六十度,覆盖着厚厚的新雪,在狂风的卷动下,表面形成一层危险的、光滑如镜的雪壳。坡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冰谷,翻滚的雪雾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风声在这里变得格外凄厉,如同鬼哭。
“绕道?”他艰难地问出两个字,声音被风撕扯得破碎。
“绕道……至少多走三天!粮草……撑不住了!”盛果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队伍中仅存的几袋粟米早已冻成冰坨,肉干也所剩无几。饥寒交迫之下,士气低落到了极点。那个法系军侯阴沉着脸,缩在队伍相对避风的一处岩石凹陷里,冰冷的目光扫过疲惫不堪的士兵和瑟瑟发抖的流民,最终落在萧宇轩身上,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该做“取舍”了。
就在这时,队伍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
“百将!快来看!”一名在前探路的什长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指向鹰愁涧雪坡下方一处相对背风的巨大岩石凹陷。
萧宇轩和盛果对视一眼,强撑着走过去。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瞬间愣住。
在那片凹陷的、相对避风的雪地上,赫然整齐地摆放着数十件用粗麻布包裹的物品!旁边还用削尖的木棍在雪地上刻画出几个简单却清晰的箭头,指向岩石凹陷深处。
盛果警惕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其中一个包裹。里面竟是两片用坚韧藤条和硬木巧妙编织成的平板,平板边缘有孔,穿着结实的皮绳!他拿起一片,比划了一下,眼中猛地爆发出精光:“这……这是踏雪的东西!绑在脚上,能在雪上行走,不陷下去!”他立刻认出了这简易却极其实用的雪鞋!
另一个包裹里,则是几十个用兽角或坚韧硬木削磨成的、带有尖锐倒刺的爪形器物,同样配有皮绳。“冰爪!”盛果的声音带着激动,“攀爬冰坡雪壁用的!好东西啊!”
士兵们闻声围拢过来,看到这些雪中求生的宝物,麻木绝望的眼神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他们迫不及待地开始分发、试穿雪鞋,笨拙地将冰爪绑在皮靴上。
萧宇轩的目光却越过这些器物,投向岩石凹陷的更深处。那里,靠近冰冷岩壁的地方,似乎被人用积雪巧妙地堆砌、拍打出了一个低矮的拱形入口,仅容一人弯腰进入。
“里面……好像有东西!”一个士兵好奇地探头进去,随即发出更大的惊呼,“是……是个洞!里面能避风!还有……还有干柴!”
萧宇轩心中一凛,立刻弯腰钻了进去。入口狭窄,但内部空间却出乎意料地宽敞干燥。岩壁显然是天然形成的凹洞,但地面和洞顶被人用积雪和碎石仔细地加固过,隔绝了大部分寒气。洞内一角,整齐地堆放着不少干燥的松枝和枯草,显然是特意准备的燃料。更令人惊异的是,洞壁一处较为平滑的地方,似乎用木炭画着几个极其简略的符号——一个类似齿轮的图案,旁边还有一个规整的菱形方胜纹。墨家的印记!
“是墨家的人!”盛果跟着钻进来,看到符号,脱口而出,“是那个……那个在军械坊搞破坏的?”他指的是第五章“非攻之壁”中神秘出现的荆芷。
萧宇轩沉默地点点头,心中波澜起伏。荆芷!那个对技术滥用有着近乎偏执恐惧的流亡墨者!她竟出现在这绝地?而且留下的不是武器,是纯粹的生存工具和庇护所!这完全符合她“非攻”只用于防御与生存的信条!她一直在暗中关注着这支队伍?昨夜那在雪坡上惊鸿一瞥的诡异“雪崩”,难道也是她布下的预警陷阱?
“快!让还能动的人,分批进来避风取暖!把柴火点起来!”萧宇轩压下心中的震惊,迅速下令。这处隐蔽所简直是雪中送炭!
有了雪鞋和冰爪,攀越鹰愁涧的死亡威胁大大降低。士兵们分成小队,互相扶持着,利用冰爪牢牢抓住光滑的雪壳,踩着雪鞋艰难却稳固地向上攀爬。虽然依旧险象环生,但无人再坠入深渊。辎重虽然无法携带,但轻装简行下,队伍终于在黄昏前有惊无险地翻过了这道天堑。
翻过山脊,风雪似乎更大了。天色迅速暗沉下来,能见度不足十步。队伍彻底迷失在茫茫雪海之中。饥寒交迫,绝望再次笼罩。
“百将!前面……好像有路标!”又是那名眼尖的什长,在狂风暴雪中指着前方一处被雪半掩的巨石喊道。
众人奋力靠拢过去。只见巨石背风的一面,被人用利器清晰地刻下了一个指向东南方向的箭头!箭头下方,还有一行细小的、几乎被风雪掩盖的字迹:“循此三里,避风处。”
“又是她!”盛果的声音带着敬畏。这神秘的指引,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循着箭头指示的方向,队伍在深可没腰的积雪中艰难跋涉了约三里地。果然,在一处巨大的山体褶皱形成的天然屏障后,发现了一个比之前鹰愁涧下更大、更隐蔽的岩洞入口!洞口同样被积雪巧妙伪装过,若非有明确指引,绝难发现。
洞内空间宽敞,足以容纳整支队伍。更令人惊喜的是,洞中不仅堆放着大量的干柴,角落里甚至还有几个用厚实树皮包裹的、冻得硬邦邦的块茎状食物,以及一小堆散发着清苦药香的干枯草叶!旁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依旧用木炭刻着那个齿轮与方胜的墨家印记,旁边多了一行字:
“食:蕨根,可煮食。草:驱寒,沸水冲服。慎用火,烟可引敌。非攻。”
字迹简洁,冰冷,不带任何情绪,却如同严冬里的一缕微光。
士兵和流民们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蜂拥而入。他们迫不及待地升起篝火,融化雪水,将那些硬邦邦的蕨根块茎投入陶罐中熬煮。很快,一股带着泥土气息、却足以慰藉饥肠的清香弥漫了整个洞穴。又将那些驱寒草药投入沸水中,苦涩的汤药入腹,一股暖意缓缓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冰寒。
萧宇轩没有参与这短暂的欢腾。他独自站在洞口,望着外面肆虐的风雪,手中紧握着几片在洞内角落发现的、边缘极其光滑、显然是精心打磨过的木片。木片上,清晰地雕刻着那个墨家印记,旁边还有一个微型的、结构精巧的机括模型——那正是纪翟生前引以为傲、后来被法家工师改造用于增强杀伤的守城弩核心部件之一!这显然是荆芷留下的,无声地提醒着她的身份,以及她对技术被扭曲的刻骨铭心之痛。
“百将,”盛果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蕨根汤走过来,顺着萧宇轩的目光看向洞外无边的风雪,声音低沉,“这墨家的女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留下救命的东西,却连面都不露一个。她留下的这些……可没一件能用来杀人的。就为了‘非攻’这两个字?”
萧宇轩没有回答,只是将那枚刻着守城弩部件的木片紧紧攥在手心。荆芷的身影仿佛就在这漫天风雪之中,沉默,警惕,带着失去同道的伤痛和对权力无孔不入的恐惧,却又无法彻底割舍对生命的守护。她留下的雪鞋、冰爪、隐蔽所、食物、草药,乃至那预警的雪崩陷阱,无一不是“墨守”技艺的体现,却都被严格限定在纯粹的生存与被动防御范畴。她如同一个行走在刀锋之上的守护者,用她认为“安全”的方式,在这乱世风雪中,艰难地践行着“兼爱”与“非攻”的理想。
这雪岭之上的玄踪,留下的不仅是生的希望,更是一个关于技术边界、理想坚守与乱世生存的冰冷烙印。篝火的温暖驱散了身体的严寒,而荆芷那无声的存在和冰冷的“非攻”二字,却在萧宇轩心头,投下了一片更加深邃复杂的阴影。这阴影,与谷衍的纵横之疚,法家的冷酷铁律,共同交织在这片被风雪笼罩的棋局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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