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萧宇轩的队伍拖着疲惫的身躯,如同最后一批逃离冰封地狱的幸存者,终于钻出陇西与北地交界的群山雪障时,眼前豁然展现的景象,却将他们从刺骨的严寒,瞬间拖入了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地狱。
黑石城。
这座扼守秦地通往北疆要冲的坚城,曾几何时,城堞如齿,旌旗猎猎,商旅往来,烟火稠密。而如今,它只剩下一个巨大、丑陋、冒着缕缕残烟的黑色疮疤,烙印在灰暗的天穹之下。
没有完整的城墙。只有断裂、崩塌、被烟熏火燎得漆黑的巨大条石,如同巨兽断裂的肋骨,杂乱无章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城门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扭曲、坍塌的巨大黑洞,仿佛巨兽被掏空的咽喉,无声地吞咽着寒风与死亡的气息。护城河被尸体和瓦砾填塞,浑浊的污水凝结着暗红色的冰凌。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令人作呕:浓重的焦糊味是主调,混杂着尸体高度**后甜腻的恶臭、石灰烧灼的刺鼻、以及一种若有若无、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的血腥与绝望。
没有胜利的欢呼,只有一片死寂。死寂中,间或传来几声濒死的呻吟,或是野狗争抢腐肉时发出的低沉咆哮。
“老天爷……”盛果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身后疲惫的士兵们,包括那些刚从风雪中捡回性命的雍丘流民,全都僵立在原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麻木。就连那个一路阴沉着脸的法系军侯,此刻也瞪大了眼睛,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萧宇轩勒住马,肋下的旧伤在凛冽的寒风中隐隐作痛,但远不及眼前景象带来的灵魂冲击。他腰间的百将印信,此刻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黑石堡匠户血书上那力透竹背的“恨”字,鬼哭峡中那遍地饿殍的麻木眼神,与眼前这片彻底被摧毁的文明废墟,在他脑海中轰然重叠、燃烧!这就是战争最终的归宿?这就是“耕战”国策下,被碾碎成齑粉的城池与黎庶?!
“进城……搜寻幸存者……收拢……遗骸……”萧宇轩的声音异常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他率先策马,踏着冻结着暗红冰渣和破碎瓦砾的护城河“桥”,穿过那如同地狱之口的城门洞。
城内,是比城外更彻底的毁灭。
目光所及,没有一座完好的房屋。残垣断壁如同巨兽的獠牙,犬牙交错地指向天空。焦黑的房梁如同枯骨,从断壁中刺出。曾经繁华的街巷,被倒塌的建筑垃圾和焚烧后的灰烬彻底堵塞、掩埋。寒风在废墟间穿行,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卷起黑色的尘灰和尚未燃尽的纸屑。几处巨大的余烬堆还在冒着滚滚浓烟,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
有的被坍塌的房梁巨石压住,只露出扭曲的肢体;有的蜷缩在烧成白地的屋基角落,如同焦炭;有的则直接暴露在街道上,被反复践踏得不成人形。更多的,是被胡乱堆积在街角、巷口、城墙根下的尸堆。大雪掩盖了部分,但寒风又吹开雪层,露出下面冻得僵硬、面目狰狞的亡者。野狗、乌鸦甚至硕大的老鼠,在这些尸堆间肆无忌惮地穿梭、啃噬,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和嘶鸣。
“呕……”队伍中一个年轻的新兵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剧烈地呕吐起来。更多的人则脸色惨白,死死捂住口鼻,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生理性的不适。
“瘟疫……”一个低沉、带着浓重陇西口音的声音喃喃道。说话的是一个在附近收拢尸体的秦军老兵,他脸上蒙着浸过醋的粗麻布,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疲惫不堪的眼睛。“……早就开始了。水……水是臭的……死的人太多……埋不及……冻上了,开春更糟……”他的声音麻木,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萧宇轩的心沉到了谷底。云游子在营地示警时所说的“戾炁反噬”,竟在这座被彻底摧毁的城池中,以最惨烈的方式应验了!战争不仅摧毁了城墙和房屋,更彻底破坏了生存的根基——水源、食物、居所,以及人心最后的秩序。这里,已经沦为孕育瘟疫和死亡的温床!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哭泣和骚动从一条相对“开阔”的断壁残垣间传来。萧宇轩循声望去,瞳孔骤缩!
只见几十名形容枯槁、衣不蔽体的幸存平民,正被一队身着黑色皮甲、手持长戈的秦军士兵粗暴地驱赶着,像驱赶一群待宰的牲畜,要将他们逐出那片相对避风的废墟角落!那些平民大多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有的抱着襁褓中无声无息的婴儿,有的搀扶着气息奄奄的老人。他们惊恐地瑟缩着,发出微弱的哀求,却被士兵冰冷的戈杆无情地推搡、殴打!
“干什么!”萧宇轩策马上前,厉声喝问。盛果等人紧随其后。
负责驱赶的秦军什长认得萧宇轩的百将装束,停下动作,抱拳行礼,声音却毫无温度:“禀百将!奉监军严令,执行‘坚壁清野’!此等流民,藏身废墟,极易窝藏敌国细作,更恐其携带疫病,污染水源,祸及我军!必须立即驱逐出城,不得逗留!”
“驱逐?驱逐到哪里去?!”萧宇轩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指着城外肆虐的风雪和茫茫荒野,“外面是零下严寒!是没膝深雪!是豺狼虎豹!驱逐他们,与直接处死何异?!”
那什长面无表情,只是重复道:“此乃军令!末将只是奉命行事!城中粮草医药有限,优先供给将士!这些流民,只会消耗军资,传播瘟疫!留之无益,反成大患!请百将莫要阻挠军务!”
“军令?无益?”萧宇轩猛地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那群瑟瑟发抖的流民面前。他看到一个蜷缩在母亲怀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女孩,正用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望着他,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破烂的衣襟。他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断棍,在寒风中剧烈地咳嗽着,每一声咳嗽都带着血沫。“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无益’?!他们是谁?他们是秦国的子民!是你们父母妻儿一般的黔首!他们的家没了,亲人死了,如今还要被自己国家的军队像垃圾一样扫出家门,冻毙荒野?!”
他猛地转身,怒视着那名什长和他身后的士兵,声音如同寒冰撞击:“白煜将军曾言:‘为将者,护国安民!’秦法森严,亦有‘什伍连坐,守望相助’之规!今日将他们驱逐,明日瘟疫一样会蔓延!因为根源不除!根源就是这满城的尸骸,这污浊的水源,这绝望的戾气!不深埋尸骸,不清洁水源,不安置活人,只知驱逐杀戮,这便是你们奉行的‘军令’?!这便是所谓的‘坚壁清野’?!”
萧宇轩的话语如同重锤,砸在寂静的废墟上,也砸在周围一些士兵的心头。驱赶的士兵们面面相觑,动作不由得迟缓下来。那什长脸色铁青,嘴唇翕动,却一时语塞。
“说得好!萧百将!”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只见那位一路同行的法系军侯,此刻在几名亲兵的簇拥下,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惯有的阴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不过,白煜早已是叛国之贼,他的言语,岂能作为凭据?至于‘什伍连坐’,连的是我大秦守法之民!而非这些来历不明、与敌国不清不楚的流民!”
他走到近前,目光如毒蛇般扫过那群惊恐的流民,最后落在萧宇轩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迫感:“萧百将!你口口声声‘护国安民’,却屡次三番违逆军令!收容流民,拖累行军,陷大军于险境!如今又在此妖言惑众,阻挠‘坚壁清野’大计!你眼中,可还有秦法军纪?!可还知上下尊卑?!”
他猛地一指那群流民,厉声喝道:“本军侯现在命令你!立刻执行监军之令!将这些可能携带疫病、动摇军心的流民,全部驱逐出城!违令者,以通敌论处!”
“你敢!”盛果怒吼一声,横戟挡在萧宇轩和流民身前,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他身后的几名亲信士兵也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萧宇轩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他腰间的百将印信沉甸甸地坠着,黑石堡的血书在胸口灼烫。他缓缓抬起手,按住了盛果紧绷的手臂。目光越过剑拔弩张的法系军侯,投向那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小女孩那双惊恐的大眼睛,像针一样刺在他的心上。
“军侯大人,”萧宇轩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废墟之上,“‘坚壁清野’,清的是可能资敌的粮秣,毁的是可能为敌所用的道路桥梁。而非屠戮自己的子民!驱逐他们,不是清野,是制造更多的尸骸,喂养更凶猛的瘟疫!这非但无益于‘坚壁’,反而是在自毁根基!”
他猛地转身,对着自己麾下尚能行动的士兵,以及那些被驱赶的流民,朗声下令,每一个字都如同金铁交鸣:
“传我将令!一队!即刻组织人手,收集柴薪、石灰!于城北高地,择远离水源处,深挖大坑,焚埋城内所有暴露尸骸!不得有误!”
“二队!由盛果带领,寻找城中未被污染的水源,或凿取深层冰雪,架设大锅,煮沸所有饮用水!并搜寻尚能使用的陶瓮水缸,集中储水!”
“三队!随我清理这片区域废墟,利用断壁残垣,就地取材,搭建简易窝棚,收容所有无家可归者!将我军携带的余粮,分出部分粟米,熬煮稀粥分发!”
“其余人等!照顾伤患,清理秽物!所有人,以醋布掩口鼻,接触尸骸秽物后,务必以沸水洗手!违令者,严惩不贷!”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果断,直指瘟疫的根源——尸骸、水源、污秽、绝望的聚集!这不仅是救济,更是自救!是他在风雪营地和云游子“天道示警”中领悟到的,对抗“戾炁”最笨拙却也最根本的办法!
士兵们愣了一下,随即轰然应诺:“喏!”连日来跟随萧宇轩的经历,尤其是雪岭上的救命之恩,让他们本能地选择了信任这位与众不同的百将。流民们更是呆住了,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痛哭与叩谢声。
“萧宇轩!你大胆!”法系军侯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青转紫,手猛地按上剑柄,“你竟敢公然违抗监军军令!私分军粮!收容敌嫌!本军侯……”
“军侯大人!”萧宇轩猛地打断他,目光如电,直刺对方,“若您认定末将违令,大可立斩我于阵前!但在此之前,请先看看您脚下这片土地!”他指着废墟间一具被野狗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孩童尸体,声音悲怆而愤怒,“看看这些!他们是敌国的细作吗?他们是动摇军心的祸源吗?!他们只是没能逃出去的秦人!是您的同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今日若将他们驱逐,他日瘟疫肆虐,军心溃散,这‘坚壁’之责,您担得起吗?!监军大人担得起吗?!还是说,在您眼中,只有冰冷的律条和上峰的军令,却容不下这废墟中最后一点活人的气息?!”
法系军侯被萧宇轩连珠炮般的质问和那悲怆的目光逼得哑口无言,按剑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周围的士兵,无论是萧宇轩的部下还是那军侯的亲兵,目光都复杂地投向废墟间挣扎求生的流民和那具小小的尸体,一种无声的质问在空气中弥漫。
就在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处断壁的阴影里。正是云游子。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青道袍,宽大的袖子在寒风中微微拂动。他没有看那剑拔弩张的对峙,也没有看痛哭流涕的流民。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堆积的尸骸,扫过污浊的冰凌,扫过废墟间几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颜色怪异的积水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污浊的空气,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仿佛在品尝着某种天地失衡后沉淀的苦涩。然后,他缓步走向不远处一株从废墟缝隙中顽强探出、半截焦黑却仍有几片枯叶在风中颤抖的老槐树,在树下盘膝而坐,闭目不言,仿佛与这片焦土哀鸿融为了一体,成为一道沉默的、观察天道的注脚。
萧宇轩不再理会那僵立的法系军侯。他大步走向那群流民,亲手扶起那位咳嗽带血的老者,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递过去。他走到那个抱着小女孩的母亲面前,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硬邦邦、却可能是救命的肉干,轻轻放在小女孩冰冷的小手中。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在这片绝望的废墟上,如同投入寒潭的一颗石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给我活下去!埋死人!清脏水!搭窝棚!生火!熬粥!”
随着他的命令,士兵和流民们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微弱却坚韧的力量。盛果怒吼着带人冲向尸堆,开始那令人作呕却必须进行的焚埋工作。士兵们砸开冰层,架起大锅。流民们则强忍着悲痛和虚弱,在士兵的指导下,用断木、破席、甚至敌人的残破盾牌,在断壁残垣间搭建起一个个勉强遮风避寒的简陋栖身之所。一缕缕微弱的炊烟,开始在这片死亡之地的上空,艰难地升起。
焦土之上,哀鸿遍野。但在这片由死亡、污秽和绝望构成的冰冷画卷上,一缕名为“生”的微弱火苗,正伴随着尸骸的焚化、污水的煮沸、窝棚的搭建和米粥的清香,在萧宇轩“止戈”信念的守护下,在云游子那洞察天道的沉默注视下,顽强地燃烧起来,试图驱散那无孔不入的戾气与死亡的阴霾。
在忙碌的人群边缘,一个蜷缩在新建窝棚角落、不断剧烈咳嗽的老匠人,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块边缘被摩挲得异常光滑的黑色木片。木片上,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仿佛悬于半空的断刀印记。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印记,又望向远处指挥若定的萧宇轩,口中喃喃着无人听清的话语,一丝暗红的血沫,悄然溢出干裂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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