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温铭将马车暂停在路边,与两名随从步行走往通向白石山的南城门。
卫兵例行盘查:“这门不好走。往这出去就是虎贲营,军队驻扎的地方,宋辽交界。你平头百姓去那做什么?”
温铭被拦,只得停住解释:“不去军营,我往白石山栈道上走一趟。”
卫兵敲着告示栏那里张贴的白榜,示意他看:“识字不?山上有劫道的强人。前几天才刚派一个分队的人去剿,没一个能回来的,你个书生去凑什么热闹?!”
温铭取出郝县令签发的手谕:“识字。也认得容城县的公章。”
卫兵:“……”
沿途霜雪覆路,午后阳光看着明媚,照在身上却没有暖意,映在雪地上反照得天地一片花白亮堂。
满树雾凇似花非花,空山宁寂。
温铭踩了一脚的雪,鞋底湿透,沿着小道上山。
“大人。”随从跟了一路,忍不住道,“我们不经县丞大人的同意,私自跑来容城,怕是……”
温铭摇首:“你也觉得我是僭越,多管闲事?”
随从忙道:“属下不敢,只是有些担心……那容城县令不似好说话的主,就怕大人帮了他,他不提携大人,还反咬一口。”
温铭随手拂开根拦路的枯枝,上面的积雪落了他半肩:“我本也不需他来提携。”“此处不远便是朝廷的虎贲营。数月前曾有妇人来报,其丈夫绕道白石山后失去音讯。日前我接到军营来信,查一失踪士兵。此人乃我县户籍,姓名与那妇人的夫君相符。白石山古墓被盗之事年前已有,迟迟未破。因此,我来调查此事,不算越界。”
随从道:“既是如此,大人何不直接向县丞大人禀明,多派些人手过来?”
“人多未必是好事。倒容易打草惊蛇。”
况且,槐安县丞懦弱无能,又最怕揽责,纵然报了也未必愿意管事。
这后半截话,温铭选择烂在腹中,一提手中的长剑:“走吧。”
随从讨好道:“那郝县令无能惫懒,定然想不到我家大人还习过武,这下若能擒住盗墓贼,咱们县的名声,可就要狠狠压他一头了。”
温铭嘴角略扬,似是笑了笑:“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他不愿屈居人下,这次出行确实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三人行入山谷,气温又降了几个度,山中溪涧被冻住,白练般悬于半山腰。
前方古栈道站着百般聊赖的两人,各自跺脚取暖,看到温铭,又连忙挺直腰杆:“什么人?!前面封路,赶紧回去——”
温铭打量那两人的服饰腰牌,料想是容城的守卫,直接出示手谕。
守卫侧身让道。
其中一人小声嘟嚷了句:“这年头还有赶着去送死的……”
温铭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守卫认不出温铭的身份,自也不惧,兀自说道:“这山上怕是闹鬼。什么盗墓贼的,连影子都没见过。倒是那前朝大官的古墓的掘了个大洞,先前派去盗洞附近把守的人都死了,据说还是被挖了眼睛吸干血死的……”
温铭听了大半,一拂衣袖,招呼身后随从:“走了。”
随从跟上:“大人,您说那人说的会是真话吗?”
温铭淡道:“怪力乱神,不听也罢。”
日落西山,山谷内一片静谧。
这百年前修的栈道,越往上越窄。前方一条吊桥,不知是否为了封路,被人砍断大半,所幸又因风雪被冻住了,勉强可以通行。
温铭摇动吊桥绳索,又在上面狠踏几脚:“还算结实,就是怕路滑。过的时候需小心。”
三人沿着吊桥行至大半。
几缕阳光自谷底罅隙中做着最后挣扎,顽强透出。
温铭抬头望去,前方落雪纷纷。
吊桥尽头,一条黑影倒吊下来,晃了两下,砰一声摔在吊桥上。
温铭大惊,朝后退了一步,定睛看来,竟是截通体发黑的枯尸。
“小心——”他扬声示警。
山顶之上,大片暗色压迫而来。
几块巨石沿途碾压霜雪,翻滚着抛向吊桥中心。
闷响声起,木质吊桥被从中砸断,带着积雪和碎木落下万丈高崖。
温铭反应及时,抓住吊桥的绳索快跑几步,一个侧身避开迎头撞下来的枯尸,飞跃而起,堪堪在吊桥完全掉落之前踏上实地。
身后,断了的半截吊桥带着两名还没来得及上岸的随从,狠狠拍向峭壁一侧。
这两人,一人抓住了桥上的踏板,另一人抓住前面那人的腰带。
两人同时悬在绝壁之上。
温铭回身探出悬崖,但见云雾封底,头脑一阵眩晕:“能爬上来吗?手给我——”
“别扯我腰……”抓住踏板的随从卖力想往上爬。
裂帛声起。
“啊啊啊啊——”
另一随侍手中抓住条断开的腰带,摔入万丈深渊,惊吼声惨厉至极,一路自深谷传上来,听得人毛骨悚然。
还挂在绝壁上的人瞬间静了,片刻之后,他开始疯狂往上爬。
温铭满头大汗,终于抓住那名随侍的手:“抓紧,我拉你上去!”
那名随侍身在半空,命就悬在温铭的一只手上。
温铭又道:“我数到三。”
“一,二……”他猛地运劲。
随从双腿同时发力,玩命的在峭壁上一蹬,半个身子挨上了地面。
他死里逃生,从悬崖爬上来,浑身瘫软躺在地上。
温铭脊背上全是冷汗,双手撑在悬崖边上不住喘息,侧头看了他一眼。
“活着?”
随从面色如土,从地上爬起来,半晌回了句:“活着。”
“好。”温铭双目放空,发了会怔,“走。”
“大人……还,还去吗?”
“去。”
温铭深吸口气:原来以为只是一伙普通的盗墓贼,却不曾提防他们还在路上设了机关。细想起适才那具枯尸的打扮……那人,应当就是容城县衙里的衙役。
这伙盗墓贼杀人还要做出这样的机关示威,真是胆大包天了,竟要公然挑衅朝廷。
随从惊魂未定:“要不……我们往军营修书,让军队过来增援……”
温铭轻哼了声:容城县离虎贲营最近,县令郝正宁愿把这事死拖下来,也要压住不往上报,怕的便是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他私自揽下了槐安县士兵失踪的案子,又已经折损了人,自然不能这个时候无功而返。
“路已毁了,回也回不去。”他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走了。”
随从看了看温铭,又看了身后万丈悬崖,终是亦步亦趋跟上。
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山的后头,余下微光,仍可辨得清路向。
前头是个不知道哪个年头建起来的凉亭,茅顶塌了大半。废墟内传来些许声音——那是个成年男子的哀嚎声。
温铭脚步一顿,想起栈道那守卫说的那句闹鬼,心头莫名打了个颤。
随从已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扯住他的衣袖:“大人,前面有情况。”
温铭略略点头,加快两步,从树影缝隙中窥见凉亭一侧的雪地上,有人影单膝跪地,面朝地上一名伤者。
伤者挣扎哀嚎,越发声嘶。
突地,人影抽出腰间匕首,一下扎落。
哀嚎声戛然而止。
温铭握剑的手抖了抖,心跳顿时漏了半拍:这人如此心狠手辣,想必就是他要寻的盗墓贼人。
他屏住呼吸,暗暗抽剑。
小片剑芒映在雪地上,微微一晃。
前方人影蓦然惊觉:“什么人?!”
温铭一怔:这盗墓贼竟是名女子?!
尚来不及细想,眼前利刃破空声骤起。那女子身子凌空纵跃的瞬间快速出剑,一剑宛若霹雳在温铭眼底准确炸开。
温铭横剑一隔,虎口剧痛,连退两步。
他又惊又疑:没想到这女盗贼剑法如此刚猛,他竟险些连她这一剑都接不住。
打起十二分精神,重新振剑。
对方变招却比他更快,一个侧身反手上撩,剑光连同地上大片落雪一起,直扑眉睫。
温铭不敢再与这剑直接交锋,怒吼一声:“放下兵器!”以剑尖反刺那女子手腕。
与此同时,随从挺剑上前助阵。
从旁忽又一剑掠出,将那随从的剑荡开了去。
嶙峋巨石后,跃出另一道窈窕身影,瞬间斗上那名随从。
温铭心中一凛:他适才没来得及看清,只当对方孤身一人,不料却仍有帮手。
手上一柄剑加快。
忽听叮的一声,女子护腕被刺中,发出一声脆响。
温铭:“……”便知这女子手上护腕是特殊材质所制,竟可不惧剑刃,正要撤剑回刺。
那女子手腕一拧,一柄剑如银蛇般缠住了他的剑身。
随后,她娇叱一声:“断!”
一串亮色火花飞溅,金属断裂声有如龙吟,在漫山素裹中回荡。
冰天雪地中,两人打了个照面,对视一眼。
温铭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的一柄长剑被对方诡异的招式绞断,半截剑尖高蹦起来,险些戳中他的眉心。
瞬息间的晃神,他惊觉对方竟是个面容清绝的年轻女子,乌黑垂肩,玉簪斜插,一身银丝白裙,望之出尘。
这样的女子,竟沦为盗墓贼?
温铭皱了皱眉。
不料那女子与温铭一个短暂的视线交换后,亦有片刻错愕。
两人同时抽身后退。
女子撤剑:“且住!”
温铭退出数尺,便即扬手掷出数枚飞镖。
女子反应迅疾,回剑一拖,继而洒出漫天剑雨。
飞镖被尽数击飞,银光点点,没入雪地。
温铭缓了一招,本欲乘势而上。喉间一凉,竟有多一柄剑悄无声息抵在了他的喉结。再去看时,自己那名随从已不知何时,被点倒在地,也不知是否仍活着。
“你偷袭我师姐,算什么英雄行径?!”持剑的女子娇叱一声,剑尖又往前伸了伸。
“你师姐?”温铭咬牙:原来盗墓贼仍有师承,难怪本事了得。自己竟不是对手,太轻敌了!
余光扫到地上那具尸体,心头又打了个突。
那尸体早已面目全非,双目余下两个空洞的血眶,着的便是虎贲营的暗绣黑衣。
这两个女魔头折磨人的手段如此阴狠……自己的随从,想必是已经死了。
“你待如何?”
“如何?”持剑的少女鬓间黑发和风微摆,双唇略翘,娇俏的模样与这剑的煞气着实不配,“自然,一剑杀了你。来告慰山上这些亡灵。”
温铭双唇抿紧:眼下受制于人,可不知有什么法子可以脱身。
忽听那白衣女子发话:“洛洛。放了他。”
持剑少女轻“咦”一声:“师姐,为什么?”
“他不是这山上作案的人。”
“可他刚才偷袭你……”
白衣女子道:“他是朝廷的人。”
温铭听她二人对答,暗忖:盗墓贼还怕朝廷?这倒好办了。
白衣女子又道:“他穿的是官靴,腰上有佩绶。”
持剑少女上下扫了温铭一眼,心有不甘:“我听说,朝廷大官身上都会有一个鱼袋的。”
白衣女子淡道:“他官阶不高,无非八品或是九品。”
温铭脸色微变:官阶一事,恰是扎在他胸口的一根隐刺。
他此刻性命全在对方手上,心中虽有火气,却不敢多言。
白衣女子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适才多有误会。我们不是这山上作案的凶徒,大人这便请回吧。”
温铭揣测这两名女子的身份:若是盗墓贼,此刻必已下杀手。
“你既知我是到山上来擒贼的,贼人尚未落网,我岂能善罢甘休。”
白衣女子收剑后,浑身气息便即内敛,亭亭若芝兰玉树,说出来的话,却着实能噎死人。
“这山上作案之人,绝不是普通的盗墓贼,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温铭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如何知道本官就不是几个小贼的对手?!
他心底不屑,脸色自然而然难看起来。
那被唤作洛洛的持剑少女不会看人脸色,尤自补刀:“你那几下三脚猫功夫,连我都打不赢,就别跟着往山上添乱了。”
“洛洛。”白衣女子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言,在那虎贲营士兵身上摸索片刻,扯下一块刻了“戍”字的腰牌,“此人是我朝边塞将士,莫名失踪会被列为逃兵,家属亦会受到牵连。山下不远便是虎贲营。还烦请大人山下之后多走一趟,通报此事。”
温铭此行便是为了寻人,拿到腰牌便也算是能够交差,刚想说要把尸体也一并运走。
白衣女子直接一挥手,以半瓶药粉将尸体化去。
温铭:“……”眼前这俩女子行事太过诡异,纵不是盗墓贼,必也不是什么好人。然则眼下只能强忍,正要转身离去。
那叫洛洛的少女忽然发声叫住他:“喂,那个朝廷当官的,你这就走了?”
温铭心头一紧:果然没那么简单么……脚步顿住:“还有什么?”
洛洛剑尖指了指仍躺在雪地上的那名随从:“这个人,你不要了?”
温铭警惕:“他……不是已经被你杀了么?”
白衣女子淡道:“我师妹是不杀人的。”
洛洛俏皮的冲他眨眨眼:“挽容师姐,这朝廷的官,可一点都不聪明。连活人和死人都分不出来。”下巴轻抬,“告诉你,我们岚溪山落月派是只救人,不杀人的。”
温铭扫了眼原先停放尸体的地方:哦,原来你们不杀人么……
白衣女子颇为无奈,又唤了声:“洛洛……”
“知道了知道了。给他解穴嘛。”洛洛三步并两步,走到那随从身侧,真气灌于剑尖,轻轻一点。
随从闷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
温铭忍气不发,对那随从道:“走了。”心里却暗道:原来你们是落月派,这下可就不怕找不着主了。
他看到那白衣女子剑身上刻有一个“叶”字,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拱手:“叶姑娘,今日之事,温某记下了。告辞。”
洛洛睁大眼睛,抢着说:“我师姐不……”
白衣女子并未听出他话里暗含机锋,看他说话前先扫了下自己的佩剑,便知他误会自己姓叶,只是萍水相逢,没必要过多解释:“大人一路小心。”
随从穴道被点,又在雪里冻了好一会,半个膀子发麻,一时半会爬不起来:“大人……吊桥已毁,可是要另寻他路下山……”
白衣女子闻言:“你们上山的时候,触到机关了?”
温铭不答,算是默认。
洛洛“嗐”一声:“你说你们俩没事淌什么浑水,净添乱。”
温铭:“……”
白衣女子眉眼略低,似也叹了口气。
“此处往西南方向走,有一条小路,可绕行至容城。天色已晚,两位还是趁早离去,免得入黑被困死在山上。”
夜枭啼月,白日里一片雪色的白石山入了夜就似换了副模样,怪石嶙峋,狰狞可怖。
四周实在太静,随从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开口:“大人,我们回容城吗?”
温铭摇头:“不回。”他出师未捷,又是折在两个妙龄女子手上,心情难免郁郁,隔了有会才道,“去虎贲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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