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孤山西侧,江水折射着天边那轮银月,波光粼粼。

山峦拒风,流水聚气。历来是墓相之上乘。

白石山中段环水的腹地内,一个盗洞突兀抢眼,呼哧呼哧透着寒风。

自古盗墓有损德行,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勾搭。

盗墓贼盗墓,为防止中途被人发现,堵死在墓中,盗洞多选在不显眼的地方,且越小越好。

似这么公然掘出一个大洞的,绝对是少有。

洞穴里风声呜呜,比之洞外又阴冷了许多,便似藏了许多鬼叫的亡灵。

盗洞与古墓之间不过百米距离。

墓里有灯。

沿途的青铜兽头壁灯均是亮着,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年头太久,有些铜灯已锈,铜锈混在灯油里,燃出森然青焰。

墓道里头狼藉一片,许多被砸得粉碎的瓷器碎瓦,已辨不出原貌。

就像是经过了一场恶战。

没有活人。

洛洛想起之前在岚溪山上,听大师兄叶非衣讲起过一个关于盗墓贼的笑话,内容约莫就是:一伙人盗墓贼准备下墓,偶遇一高人,高人批示,此行大凶。盗墓贼不信,问何以大凶?高人便指着那墓穴答,此间主人好客。

当时听来,洛洛还觉得十分有趣,然而结合此情此景,她却免不得脊背发寒。这触目皆是死状诡异的尸体,莫非此间墓主也好客不曾……

“挽容师姐……”她还没得及把话说出口。

“唔……”一声低低的呻吟声自地底下传来。

“师姐,师姐……”洛洛揪住了谢挽容的衣袖。

“我听到了。”谢挽容眉心紧锁:这满地尸体作的皆本朝武夫装扮,应当便是这附近百姓口中提及的凶徒无疑。瞧这些人的死状,多半是中了什么奇毒。此地过于诡异……结合先前半山腰处所遇那虎贲营的士兵,令她不得不警惕起来。

主墓室的门处于要闭不闭的状态,被一只青筋暴突,血肉模糊的断手卡住了,一大滩浓稠的黑血自门缝底下渗透出来。

洛洛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的牙关在打颤:“……难道,墓主人活过来了?要跑出来给我们开门吗?”她这话说出来,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谢挽容微微摇头,看到上面已经发黑的指甲:“这不是活人的手。”

修墓的工匠设计墓门,向来是从外打开,方便运输材料的。

然而这只手却像是要从内往外把门打开。

所以,主墓室里必然发生了什么。手的主人,是要逃。

墓门后,一阵奇怪的响动。

紧接着嘭的一声,应当是有什么重物落地了。

谢挽容尝试以手推动墓门,纹丝不动。

控制墓门开关的七星罗盘已经被人为损坏,里头的转珠被抠了出来。

“能……能打开吗?”身后,洛洛像一只八爪鱼般,贴近了她的脊背。

谢挽容拿开她已经蹭到自己脸上的一缕长发:“你挡我眼睛了……”

把剑斜插回腰上,她自靴筒拔出匕首,插入一块砖的缝隙中,将它撬出了些许,然后把周围的几块砖也一并撬松。

“洛洛,你得离我远点。”

“可我害怕。”

谢挽容轻叹了声:“瞒着师父,偷偷跟我下山的时候怎么就不怕?”一个抬肘,猛击向她刚已撬松的几块石砖。

石砖应声落地。

洛洛吓了一跳:“师姐!你……你手不疼吗?”

谢挽容随手拂开衣袖上的落尘:“会有些不舒服。”

“那会很疼吧?”洛洛伸手替她揉着手肘,“师姐,你对自己太狠了。难怪叶师兄一直都不放心你。”

谢挽容推开她的手,顺势收起匕首:“他是不放心你,还是不放心我?”

洛洛狡辩:“自然是你啊。”

“哦,那爬上菩提树摘菩提子摔下来,摔掉了门牙的是谁?练剑的时候不服输,拿剑去砍大石头,结果把剑砍断了,还险些被断剑弹瞎了眼睛的是谁?刚学会轻功就想到树上去抓小鸟,被师父罚站了一宿的人又是谁?还有……”谢挽容淡淡说着。

“啊呀,啊呀……”洛洛满脸通红,转移话题,“师姐,师姐你可真厉害,轻轻松松就把门给砸了个洞。”

“这话听着倒不像是夸我的。”谢挽容把匕首塞她手上,“不是我厉害,是你叶师兄的兵刃厉害。拿好,防身。”

洛洛皱了皱鼻子,继续不遗余力的吹捧:“那也得是我师姐这样的功力,才能一下把这些石砖给撞开。”

谢挽容脸上的笑容飘淡了:这高于同龄人的内力,是捷径而来的,本非她所愿。

“我先去探探路,你在外面等着,等我喊你再进来。”

“嗯……”洛洛犹豫着应了声,环顾四周,“……里面不会有危险吧?”

谢挽容道:“我会小心的。”

“那……师姐你可要快点出来。”

谢挽容看她神色,便知道她是怯了,然而里面是什么光景,她也不得而知,如何能保证快慢。

“我尽量。”

幽光从破开的洞口透进去。

光路下,无数细碎的尘舞动跳跃。

谢挽容先把摘下的壁灯放在地上,躬身钻入洞口,再伸手去拿灯。

抬头,一张带血的脸猝不及防与她面对面。

谢挽容:“……!!”饶是她再镇定,也不禁被吓了一跳,脊背猛地朝后一靠。

“啊呀——”洞外,洛洛尖声叫起,双手扒着破洞边缘,半个脑袋藏在墓门后。

“师姐……刚刚发生什么事?你被什么东西吓着了?”

谢挽容:“……你没看到?那你叫什么?”

“我……你胆子一向比我大。山腰上那个当兵的,也是你出手帮他解脱……能让你也吓着,肯定很可怕呀!”

“是不是那个墓主人活过来了,邀你去喝茶?师姐,你可千万不能答应!”

谢挽容:“……不是墓主人。”补充,“是个死人,我也没看清。”暗忖:这想必就是那只断手的主人了,这人拼命跑到这里,却终究慢了一步,被困死在门后头。

她重新拿起壁灯,四周照了一圈,却不再看那尸体。

主墓室里一般会设长明灯,然而这个地方的长明灯却已经灭了。

四处黑沉沉的。

壁灯的光亮不能及远。

谢挽容身上着有银丝软甲,按说寻常兵刃伤她不得。虽是如此,她仍是暗自提防,缓缓催动丹田气海,用内劲护住周身大穴。

“有人吗?”她扬声。

没有应答。

隐隐有嘀嗒一声,就像是水滴落地的声音。

谢挽容在一处石壁后找到架十五连盏铜灯,将它们一一点亮。

晦色被驱逐,幽暗的石室恢复了些光亮。

借着光,可以看到墓室正中棺椁已经被人为撬开,余下一口半开的空棺,里头什么也没有。

手捧托盘低头垂侍的奴仆铜雕两侧分立,半脸落了黑,埋在阴影里。因为光线不足,本该眉眼低顺的模样反倒显得阴森起来。

棺椁头尾是熄了的长明灯。

按道教的说法,灯不灭,魂不灭。

所以长明灯的灯油多少,也被用来衡量一个人生前是否显赫。

哗——又一声水响,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突兀响起。

谢挽容马上惊觉:“什么人?!”

她一手拿着壁灯,一手按剑,循声而去。

棺椁后面,一架高大的玉石屏风挡了光,覆下大片阴影。

屏风后石壁凿痕嶙峋,不时有青碧色的水滴,顺着石壁潺潺而下。

石壁之下,用玉石垒起一个半月形的池子。

如今,本应蓄水的池中满是血色,浓重的血腥味带着**的气息,扑面而来。

血池当中,一个人影背对着谢挽容慢慢挣扎而起。

他似乎在拼命压制着什么东西,双手交拢在身前,身形不住颤抖,发出“嗬嗬”的急喘声。

突地,他双臂一松,像是得到确认,慢慢移开双手,往一侧倾倒。

谢挽容这才发现,他身下压着的是个人。

那人浑身浴血,胸前插着的匕首准确扎在要害,直至没柄,看样子是已经死透了。

“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杀人?”

“这里的人,都是你杀的?!”

听到声音,那人身形微动,似想回头,脊背却蓦地一僵,翻身摔入血池当中。

谢挽容:“……”跨步上前,似想拉他一把,脚步未踏到血池跟前,却猛地刹住。

血池周围,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类毒物。

血池当中,亦是亦沉亦浮,挣扎着无数毒虫。

这个场景,便似昔日商纣王所设的酷刑虿盆……

这些毒物有些已经僵死,有些仍在叫嚣着相互噬咬发出桀桀的声音,拖出万千血线,斗志昂扬。

谢挽容自问是不怕虫子毒蛇之类的,但却不代表她不觉得恶心。

这诡异的场景,猝不及防,勾起她心底某些噩梦般的回忆。

她长吸口气,银蛇鞭在臂上连绕三圈,余下长度化作一道龙卷,准确盘在池中那人的腰身,一提一纵,将他带离血池,单手抓住他的衣领,提到离毒物相隔甚远的地面。

落月派以医术冠绝江湖。师门训诫第一条便是医者仁心,救死扶伤。

纵然对方身份未明,依着训诫,重伤之人,她还是得救。

“这位公子,兄台……”谢挽容抬手去探他的颈动脉,才发现那血池当中的血,多半是那人自己的。

他脉息极弱,长发覆面,在晦暗的光线中辨不清面容。裸露在外的一条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洞。

上面还黏着几只兀自挣扎的毒虫。

谢挽容厌恶的皱了皱眉,取下水囊浇在他身上。

毒虫被冲走,扭曲着以各种姿态掉到地上。

谢挽容毫不留情,一脚踏去,将它们全部碾死。

然后,她捏住腰间一只银质镂空的香球,以掌力催发出里面的香气。

眼前这情形,委实让她想吐。然而作为医者,从来不能因为患者很恶心,就放弃治疗。

闻到香气,伏在地上的人双肩颤动起来。

“唔……咳咳……”

他先是不断咳嗽,然后整个人慢慢的蜷起来。

“好……浓的香味……”

那样的香气似乎令他十分难受,他一手抵在前额,脸颊贴紧了地面。

谢挽容俯身下去:“这是子午香,驱虫用的。这个香味让你觉得难受?那我把它放远些……”

她揣测这样密集的伤口和血流量,人已经不太可能救得活,却仍是先替他点穴止血。

“你是何人,可有家人?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人之将死,便是十恶不赦之徒,生前过错也当一笔勾销。

若无法施救,落月派弟子需问明对方身份,临终心愿,替他转告家人。

这是师门训诫第三条。

“子午香……”听到声音,那人极轻的挪动了下头颈,似是努力抬了抬头。

他的脸挨紧了地面,视线所及,便是谢挽容腰佩的那只银质镂空香球。

“……?!”缓缓伸指,在香球上轻触。

冰凉的银质触感让他指尖有了一瞬间的颤抖。

“师妹?阿伶!……”

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入耳,谢挽容心头一震:“?!”

阿伶是谢挽容的本名。

谢挽容原名夏伶,是江夏王夏远舟的独女。年幼时由家仆带去看上元夜的灯会,被天刑教教主江绝之强行掳走。

江绝之手段阴狠,行事刁钻,以收徒为名四处拐走幼童,逼他们从小服毒习武,给自己充当炼药的容器。

谢挽容在他手底下度过了暗无天日的五年,后逃了出来,侥幸遇到落月派掌门谢青岚,改投落月一派,更名谢挽容,辗转习武至今。三年前,谢挽容艺成回家探视双亲,然而一别十余载,儿时的生活环境已生出百般疏离,缺失的亲情难以回到当初……谢挽容一番挣扎,仍是无法适应朝廷的诸般规矩。

所幸,江夏王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百般疼惜,又满心亏欠,故并不以官家俗礼约束她,仍是由着她自在江湖,就连姓名也随了她去更改。

故“阿伶”这个称呼,除父母与昔日的天刑教教徒之外,便无人知晓。

“你刚刚叫我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挽容扳过他的肩头。

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映入眼帘。

这张脸并未沾染多少血渍,也没有像身上那样千疮百孔。

这张脸,瞳眸乌黑,下巴很尖,面容清俊却过分消瘦,皮肤更是白中透着青气,就连嘴唇也已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若不是他眸间顾盼还余有一丝神采,看上去就真像是一个死人。

然而,谢挽容却是认得这张脸的,不仅认得,简直是烙在骨子里。

在她记忆中,眼前这人擅用心机,又惯会做戏。

“江离尘?!!”一瞬间的怒气勃发,谢挽容不假思索,一掌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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