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待她真正抽出空,陪江离尘去大相国寺,却已是四天之后的事情了。
大相国寺,历来是皇亲国戚祭祀之地。
普通人家若要进香,均须得择日。
谢挽容言出必行,虽忙得额上生烟,但仍是一大早备好马车,带着江离尘前去进香。
大相国寺的知客僧已经看到来客。
他们不认得谢挽容,却认得江夏王府的马车,迎出来双掌合十,念了声“佛”。
谢挽容点头还礼,与江离尘一同走入寺内。
但见寺庙当中宝相庄严,一方大门,隔开两个世界。
外头是喧嚣红尘,内里晨钟暮鼓令人心静,袅袅檀香,一片安宁。
江离尘给了知客僧一些香火钱。
那僧人引着他去了一间僻静的小佛堂。
谢挽容即不敬神,也不上香,便只在内堂喝茶等候。
佛曰众生平等,男女不避。
谢挽容边喝茶,边细观着内堂里头供奉的几尊白玉观音像,暗自好奇:江离尘是哪里得来香油钱,竟不管她要银子了。
很快,又有僧人给她奉来各色茶点,一个慈眉善目的僧人躬身言道:“王妃长斋避客,这几日怕是不好打扰。已经禀过方丈了,方丈此刻还在诵经,一会便来。”
谢挽容忙道:“我坐一坐就走了,不必惊动母亲,更不要麻烦方丈。”
那僧人便道:“王爷府上今年的春祭的恩赏还未领,郡主来了可是要一并领走?”
谢挽容并不知道此事:“往常是谁来领?”
那僧人道:“往常均是贵府林管家来领。”
谢挽容想了想:“林管家这几日正忙,既然我来了,替他领回去就是。”
僧人闻言,便着人去库上取了个贴个封条,写这个“皇恩永赐”的黄布袋:“郡主请这边签收。”
谢挽容提笔签了名,又有僧人替她接过黄布袋,送上马车。
她没有想到,她本是举手之劳的一件事,却在当天傍晚,惹来一身麻烦。
隔了有会,江离尘由僧人引着走出来。
他眼眶略红,似是哭过一场。
谢挽容走过去:“好了?”
江离尘抬头,从佛堂出来那一刹那,他脸上哀戚之色就被迎面袅袅檀香吹散了,换作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叫师妹好等了。”他笑了笑,又道,“里头烟熏得厉害。”
谢挽容并不拆穿,带着他重新上了马车。
江离尘收敛眉眼,便又是一副浅笑从容的模样。
谢挽容与他同坐马车,想起他刚从佛堂出来时眼底的一抹红,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一定程度上,神比大多数人都要宽容。所以,许多人喜欢在神佛面前悔过,却没有勇气在人面前求谅解。
无论如何,有悔总比没有的好。
谢挽容暗点了点头:“难得出来一趟,要不要四处走走?”
江离尘抬眼,忽道:“师妹若无事,不如陪我去一趟香料铺子。”
谢挽容奇道:“你要买香料?”
江离尘道:“想去看一看。”
按说江夏王府内,是不缺香料的。只是眼前这人,生活历来有许多挑剔。
谢挽容原意也不过想让他四处走走,心情能稍微好些:“那就去吧。”
马车停在了汴京城内最大香粉铺外。
买香粉的历来是女客居多,也有男客买来讨好家中女眷或是红颜知己的。
江离尘在店铺里挑拣了半日,买了一大包香料,却不叫人打磨成粉,直接付了银子。
香料这种东西,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向来不会太便宜。
谢挽容看他仍是主动付了银子:“你这几日从未出过我府上,上哪挣来的银子?”
江离尘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师妹疑心我这银子是偷来的?”
谢挽容道:“……我并没有这么说。”
江离尘笑中透出丝玩味:“这些银子么,我自然是……骗来的。师妹府上那么多小姑娘,她们思我慕我,便都纷纷乐意,把月钱交给我。”他故作长叹,“到底也是惆怅,这些小姑娘们都对我青眼有加……”
谢挽容明知他是有意说笑,却仍是哼的一声板起脸。
江离尘似得到乐趣,笑了起来:“不过一句玩笑。前些日子让师妹给我送来些颜料,又得师妹提点年画,便随意画了几幅画,让洛洛姑娘拿出去帮忙装裱卖了,换来些银子。”
谢挽容明白过来:“难怪这几日洛洛总往你的住处去,原来你们是合计着卖画赚钱?”
江离尘笑道:“借住在师妹府上便已经是叨扰了,若还有别处度用,自然得另寻他法,总不能伸手要钱。”
谢挽容又问:“你买这么多香料做什么?”
江离尘笑而不答:“这个晚些时候告诉你。”
“故弄玄虚。”谢挽容睨了他一眼,终是有些不放心,“你晚上作画到几时?”
江离尘思量片刻:“这个倒不好说,如是画得顺手,便早些,若是不顺便晚点。”
谢挽容皱眉:“莫要太晚。还是要多休息。”
江离尘应得顺口:“多谢师妹关心。”
谢挽容:“……”还要再说什么,香料铺的伙计已经把香料打包好了送过来。
江离尘伸手去接。
谢挽容看他买的香料数量多且杂,便顺手帮着拿了一些。
恰逢此时,门外有别的客人进来。
来的是两位女客,又有随行丫鬟,看那阵仗,倒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谢挽容只顾整理手里的香料,一时半会没抬头。
只听来人娇声道:“呀,这不是夏家的伶姐姐吗?伶姐姐好兴致,怎的今日也来店里闲逛?”
谢挽容闻声望去,瞧见迎面来的两位女子,服饰清丽,婉媚娇俏,略略点头:“无心闲逛,买东西来了。”
那女子怔了怔,旋即笑道:“看我,这便说错话了。只因伶姐姐平日里从不与我们姐妹来往,也不爱这些香呀粉呀的,所以才有了误会,姐姐可莫怪。”
谢挽容漠然回道:“小事,自然怪不上你。”与江离尘道,“走吧。”
那女子忙道:“好不容易遇上姐姐一遭,姐姐怎的这匆匆忙忙的便要走。前些日子姐姐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妹妹们可都担心死了。”
她二人连带丫鬟,站的位置正好堵了门。她们不让,谢挽容便不好直接拨开人群走出去,只得站定脚步:“你我二人平日里可有交情?”
那女子一愣。
旁边那衣着略微素净的女子曼声开口:“妹妹们平日里深居简出,比不得姐姐自由自在,姐姐不认得我二人也是正常。我与芜妹子两家,自是比不得王爷富贵……”
谢挽容不待她说完:“我认得你们二人。正三品右散骑常侍曹大人的幼女,还有权六曹尚书赵大人家的千金。”
赵家小姐含笑:“原来姐姐还认得我们。”
谢挽容抬眼望了望门外:“眼下我还有别的事情,若无他事,二位姑娘可否让路?”
赵家小姐本欲多说几句圆场,听她话中无心周旋,便也不好再开口,侧身让开道路:“姐姐慢走。”
一旁的曹家小姐怪声怪气:“到底是姐姐身份尊贵些,出个门也不叫丫鬟跟着,直接派了小厮来。也难怪王爷不放心,最近心心念念要给姐姐张罗招婿之事。”
赵家小姐忙轻拉了拉她的衣角。
谢挽容脚步微顿:“他不是我的小厮。”
本朝礼教甚严,未出阁的女子或多或少要避嫌,与青年男子多说一句话都怕被人诟病,似谢挽容这样出身显赫又投身江湖的,自然少不得被京城少女背地里议论纷纷,奉为奇人异事。
曹家小姐见她自己送上门来:“哟,那可奇了。不是小厮还能是谁?”
谢挽容淡淡言道:“朋友。”
曹家小姐似笑非笑:“王爷正给姐姐招婿,姐姐便带了朋友出来走动,怕是不好吧。”
谢挽容面不改色:“有何不妥?”
曹家小姐肚里不服,却不敢明着说谢挽容不知廉耻,毕竟人家郡主的身份仍摆在那里,只得道:“我瞧这位公子面生得很,不像京城人士,难不成这一位就是姐姐的未来夫婿?”
自古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闺阁女子,最怕被人毁了闺誉,落个行为不检的名头。
这曹家小姐面上带笑,话里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了。
赵家小姐生怕惹事,低声叫道:“芜妹子,莫要再胡说八道。”
江离尘皱眉:这位曹姑娘来者不善。有心开口替她解围,却恐越描越黑。
谢挽容忽道:“你既认定了他就是我未来的夫婿,怎么还有脸往他身上瞧?”她陡然提高声量,脸上却仍是淡淡的,不见愠色,“曹姑娘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不去做正事,只管瞧别人夫家是谁,倒也有意思得很。”
“你……”曹家小姐正自得意,不想却被反将一军,顿时满脸通红。
谢挽容一句话准确击中对方软肋,也不多言,转身就走。
江离尘快步跟上:“师妹……”
谢挽容把买来的香料放到马车上,又回头去接他手上的香料:“何事?”
江离尘细辨她的容色: “你可曾动气?”
“不曾。”
江离尘眉心拧紧。
谢挽容跳上马车:“京中上下,明着暗着骂我的人还不知有多少,这些年从未间断过。若这便动气,何时气得过来?”
“愤怒多是基于得不到与嫉妒,他们觉得我离经叛道,所以厌弃我,辱我骂我。但若我不是江夏王的女儿,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我走江湖学艺也好,深闺女红也罢,想来都无人会花心思来关注。所以,无论如何,我仍是过了他们想过,却过不上的生活,对吧?”
“从这一点来看,可怜的是她们,我为何要动怒?”她貌似平静,语速却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许多,“该回去了。”
江离尘欲言又止,终是淡然一笑:“师妹心性如此豁达,令人佩服。”
谢挽容不语,良久才低叹出声:“不豁达又能如何。”朝车夫道,“走了,回府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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