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后门入,一径回府。
谢挽容刚下了车,便见林管家遣了人匆匆而来:“大小姐,你回来便是最好了。赵大奶奶在前厅,可要闹翻了天了。”
夏远舟不纳妾,也只得谢挽容一个独女。夏家早年戎马,五兄弟三个折在战场上,才拼得个封王。
现下只余个自幼患有腿疾的兄长夏长河,以往年节事宜均是由他这一房操办。
夏长河好酒又好赌,不爱管事。加之一年当中有大半年需得躺在床上度过,幸得膝下有一儿,过节的事宜便只是挂个名,一律交给自己儿子和正房去办。
他这个儿子名字名叫夏阳,子承父业游手好闲到了十八岁,才花钱捐了个六品小官,讨了个虚职,在府内却一直不受待见。
那小厮口中的赵大奶奶,指的便是夏阳的生母,谢挽容的伯娘。
谢挽容不明所以:“好好的,伯娘为何闹起来?”
那小厮摇头:“具体什么的,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林管家一路催着小的来找大小姐。小姐赶紧去了吧——”
谢挽容听说,只得回头与江离尘道:“那我先前瞧瞧。”
江离尘微一点头:“师妹随意。”待得谢挽容走远,才拉住那小厮来问,“你口中那位赵大奶奶,平日里闹得很凶?”
小厮见左右无人,方才开口:“岂止凶,简直是个吸血的母夜叉。平日克扣工钱倒罢了,还动辄不是打便是骂。依我看,这次八成是她来找小姐的茬。我们家大小姐没什么脾气的一个人,可要被她欺负惨咯。”
江离尘眉心微凝,又道:“都是一家人,她为何要找你家小姐的茬。”
小厮哎的一声:“公子是不晓得这家大业大的难处。各房各院看起来和气,内里相互都不对付着呢。按说咱家那位少爷,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今小姐回来了,他就更不受待见,这不娘俩合计起来寻事儿呗。”
绕过回廊,谢挽容还未走到前厅,便已听到里头沸沸扬扬的人声。
不知是谁喊了声“大小姐回来了”。
聚在一处看热闹的丫鬟婆子们让出条道,便见赵大奶奶带了五六个人,连同夏阳一起站在前厅。
林管家边擦着汗,边低声说着什么。
赵大奶奶却不买账,单手叉着腰,手里拿着帕子指指点点:“她才回来几天,你便向着她。她多久不着家的人,你便知她秉性?!”
谢挽容在厅外略站了站,听得里头闹哄哄的,又见夏阳杵在那了,先叫了声“堂兄”。
夏阳本是嫌这样闹丢脸,不想来惹事,被自家老娘左一个“没气性”右一个“没脊梁骨”的骂了来,悻悻的站在几个丫鬟婆子后,听谢挽容这一声叫,倒不好意思不回应,拱手还了一礼。
赵大奶奶看到谢挽容进来,便不骂了,只拿眼睛往她身上瞟。
谢挽容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浑身难受:“伯娘何事找我,这样着急的?”
赵大奶奶这才开口:“姑娘可算是来了。我原是入不得姑娘的眼,姑娘平日里回来,也少去我屋里坐坐,这倒也罢了。今日姑娘是要踩到我头上来,叫我有冤也说不出。”
谢挽容一怔,听她这话怨气十足,却又不知是发生何事:“伯娘这话从何说起?”
赵大奶奶道:“姑娘是王爷家正出的,但我家阳儿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王爷是功高,又是这院子里的正主,可我家老爷,好歹是他的同胞兄弟。这院中差事,落在我们母子头上的本就少了,姑娘如今回来,还要抢去一些,那便是叫我们不活了不是?!”她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就哭了出来。
谢挽容幼时与这位伯娘接触甚少,待得年长之后,所接触的俱是江湖人居多。
那些人多半不拘小节,若真有什么理不清的恩怨,也是痛痛快快说个明白。似赵大奶奶这般梨花带雨却又半天说不清的倒是头一回见。
“我并不敢抢伯娘的东西。”
林管家忙着劝:“大奶奶且先听姑娘怎么说,多半是误会罢了。”
赵大奶奶哭哭啼啼的:“大伙儿都知道,年节的事宜向来是我家阳儿来办的。年节自是少不得祭祀,咱家年年承皇上的恩赏,虽不缺这几两银子使,但毕竟是皇上天恩。置办祖宗的供奉,须得花上这笔银子,这个叫上领皇恩,下承福泽。今儿我去相国寺库上领皇恩,却叫那里的僧人告知,恩赏竟被姑娘领去了。姑娘这不是指着让我出错,好在众人面前打我的脸么?!”
谢挽容听了半日,终于听出个原委:“原来为了这事。”她轻出口气,“伯娘请坐。”又道,“原是我今日去了一趟大相国寺,那里头的僧人告诉我往年均是林管家来领了春祭的恩赏,问我可要帮着领回去。我横竖是顺手的,就帮着领了。如今那封银子仍在马车里头,我一分钱没动。”
她忽然想起,车夫并未跟过来,转头去叫人,身后却无一个小厮丫鬟跟着。
“我去叫人送来。”
赵大奶奶轻哼了声:“姑娘是个心气高的,平日里不与我们往来就罢了,此刻仍要编出话来诓我。自古没有不偷腥的猫儿,姑娘若只是顺个手,一上午早该回来了,何必等着我来问。”
谢挽容听她那话说得难听,不觉也动了三分气,碍于对方是长辈,少不得忍着:“我有事情回来得晚了。”
“若我不问,姑娘怕是更有事情,赶明儿也不回来呢。”
谢挽容一口气堵在胸口:“伯娘这是几个意思?我解释了,你却不信,话也说得这样难听。伯娘疑我私吞了这笔银子,可曾拿得出证据来?若有,伯娘只管到我爹跟前告去,我自去领了罚。”
她这话说得硬气,赵大奶奶倒是没了可回的话。
年节前后,正是全府上下最忙的时候,若为这一点事情去惊动王爷王妃,她亦是不敢的。
她本想趁着这几日王爷王妃均不在,悄悄儿给谢挽容一个下马威,省得她日后真个招了婿,掌起事来骑到自己头上。
以往王妃有心提拔些年轻的媳妇管事,均是被她一吓便怕了,有娇怯的多半还要哭起来。
她见谢挽容面上温婉,只道她也是个软柿子,纵跑过些江湖,多半也是小女孩好玩,寻思这么吓唬几下,便要把她吓退了,岂知却被她反将了一军。
转头去看夏阳。
偏生夏阳又觉得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与女人争吵甚是无趣,不愿开口。
赵大奶奶自觉脸上无光:“姑娘口齿伶俐,便是真要欺我,我又能说什么。”
谢挽容扭过脸,不愿与之再辩。身后这些围观看热闹的丫鬟婆子她都不熟悉,又说不清楚今日叫去那车夫的名字,正要亲自抽身去取那封恩赏的银子。
天边暮云渐收,淡天琉璃。
黑衣白袍青年男子姿态闲雅,拨开花枝,朝着谢挽容扬眉一笑,踽踽而来。
谢挽容眼下正烦,瞧见这人,快步迎上去,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江离尘手里提了个贴着封条的黄布袋:“师妹走得太急,东西都落在马车上,我给你送来。”
谢挽容正要去找这个袋子,看他及时送来,倒是解了围:“谢了。”转手将那口布袋交到林管家手中。
“上面封条还未拆,伯娘可还疑我私下挪用过这笔钱?”
林管家双手接了:“这原是一场误会,大奶奶你看不如就此散了吧。”
赵大奶奶本是挑不到她的短,看到江离尘来,顿时又有了话说:“我说怎么上午领了银子,这会子才回来,原来是想着贴钱去养小白脸。”
“如今姑娘也大了,眼下王爷也在为姑娘寻着好人家,姑娘便该知晓些分寸,总与这些江湖人来往,没的掉了我江夏王府的身份。”
赵大奶奶得了势便不饶人,步步紧逼,手指头险些要戳到谢挽容脸上。
她打定主意,谢挽容是年轻姑娘,脸嫩,拿她作风说事她必是只能隐忍吃哑巴亏的。
林管家要劝却劝不住。
谢挽容强忍怒火,这本该是一件小事,奈何对方咄咄相逼,东拉西扯,便似铁了心要与她过不去。
无意识朝后退了一步,她脊背撞上一个人。
“师妹小心。”身后那人伸臂稍稍一扶。
谢挽容回手,正想抓住点什么东西平息怒意,五指触到一截冰凉事物,当即也不管是什么,紧紧攥在手中。
“我夏家戎马出身,向来广交天下侠义之士,与那些吃干饭讨虚职的人家不一样。家训如此,伯娘今日教训我,难道是要改家训不成?”
她缓出口气,一字一顿:“伯娘一口一个你的江夏王府,我竟不知这府究竟是谁的?!我自问心无愧,倒是伯娘只管在我面前撒泼,言辞毫无根据,连市井泼妇都不如,我竟不知今日究竟是谁在丢脸?!”
赵大奶奶听说吃干饭讨虚职这几个字,顿时气红了脸:“你,你!你敢伙同外面的人来骂我?!我是你亲伯娘,你也敢骂?!”
谢挽容收起素日里的平和,字句铿锵:“我并不敢骂,也请伯娘言语尊重一些。”
赵大奶奶身边的一个婆子,乃是她从娘家里新带来的人,从未见过谢挽容,又忖着她是个姑娘,迟早要出阁的,便索性横起来:“姑娘家的目中没了长辈可还能行?当着一众人的面便与个外姓男子手牵手,若搁在我们大奶奶家里,大耳刮子都要上来的。”
按说,这些娇滴滴世家公子小姐,是最怕打的。
谢挽容这才发觉,她刚握住的是,是江离尘的手腕。
性子上来了,她也不松手,冷着脸:“怎么,你要与我动手不成?”
那婆子假意笑道:“咱管不得姑娘,大奶奶可管得。姑娘不顾自己的体面名声,大奶奶可得管教着,全了……”
她话音未落,谢挽容直接扯开腰系的银蛇软鞭,一鞭子朝地面抽去。
地上青石板顿时裂了,荡起的鞭梢直飞而起,堪堪在那婆子面前激起一道劲风。
她并非真要打人,只是对方嗓门太大,她急怒起来,便想借这鞭响,盖过那婆子的声音,令她闭嘴。
岂知那婆子被吓了一下,反倒越着性子撒起泼来:“姑娘要打人,打就是了——谁都知道姑娘在外面野惯了,眼里没个正主,我是大奶奶房里的人……”
她这一喊,赵大奶奶带来其余几个人也都闹哄哄的吵起来,那架势,便是要以人多为胜了。
谢挽容不惯与人争吵,偏生这些人却只管叫嚷。狰狞的嘴脸不时在眼前晃过,帕子乱甩,唾液横飞。
她们手拉手将她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的,恰如几百只麻雀叽叽喳喳同时叫响,真正说了什么却听不清了。
谢挽容握着鞭子的手一抖再抖,唰的一鞭挥出。
清晰的脆响声起,鞭子似是打到了人。
四下一片寂静。
谢挽容长吸口气。她自艺成之后便一直十分克己,从不会向不懂武功的人动手。
适才鞭子一动,她便知下手重了,忙着去看受了鞭的人。
却见一只手握在了鞭梢上。
夕阳余晖下那只手指骨修长,莹白如玉。
鞭梢卷在他手背上,隐隐透出血痕,便似毒蛇的一吻。
谢挽容一惊,急收了鞭子:“江离尘?”
背着光,江离尘的身影看起来比之往日都要高大些,侧目一笑,他微微摇头:“怒急伤身,师妹何苦来着。”
谢挽容鞭子一出,便知自己行事过了,暗幸他拉住了鞭子没有伤人。
赵大奶奶那一房人原以为唬她几下便罢了,不曾想对方急了竟直接要抽鞭子打人。
瞧着架势,刚才还是预备真打的。
那牵头的婆子愣了愣,忽一头撞进谢挽容怀里,大哭起来:“好啊,姑娘今日鞭子都动到我头上来了,横竖我也是没脸的……”
谢挽容苦忍着。
旁边,江离尘一手把她架开了:“眼下年节将至,你要寻死,还怕没有地方?”
“年节下哭哭啼啼的,给府上招了晦气,是你一人担着,还是你主子担着?”
江离尘语声很沉,不急不缓:“你既喊她一声姑娘,她便是这王府的主子。姑娘但凡有什么不好,也该有王爷王妃教着,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以奴欺主,以下犯上,你倒是好大的胆子。这一鞭子,莫说姑娘抽得你,便是姑娘仁慈不抽,你的主子也要管你!”
他说话时满脸威仪,声不在高,却隐隐有大家主的风范。
那婆子见他如此气势,一时半会竟不敢反驳。
赵大奶奶心中亦怕年节前后哭哭啼啼会触了霉头,口头上仍不肯认输,只管乱骂。
前厅一下又乱做一团。
忽听有人喊了声:“文锦姑娘来了——”
赵大奶奶正骂得兴起:“不管谁来了,也得说说这个理!巴巴儿把恩赏拿了去贴人,回头还要打自己人的,到哪都没这个理!”
谢挽容才亮了鞭子,此刻倒觉得自己先错了三分,因此不管她说什么,也是决计不开口。
只朝来人叫了声:“文锦姑姑。”
那位文锦姑娘,乃是王妃的陪嫁丫头,平日里府上有一半开支杂项掌握在她手上。
见到她来,本是存心看热闹的人早禁了声。
文锦笑道:“今日怎么的如此热闹?”
赵大奶奶这才认出来人是她,倒不敢再骂了,赔笑迎上去:“姑娘不在庙里陪王妃念佛,今儿怎有空来了?”
文锦看了她一眼:“王妃命我来说一声,小姐回来了,府上诸多事宜,若是她不懂得,大家多担待几分,日后自有王妃亲自来教。倒也得亏是我来了,否则你们这一个个的,不定翻起什么波浪。”
赵大奶奶闻言暗自叫苦,她只道府上没人了,却不想王妃还留着一手。
文锦又转过头来:“王妃着我来问大奶奶,年节的事情预备得怎样了?”
赵大奶奶忙道:“原是备得好好的,只是今年春祭的恩赏没领着。”
“好好的,怎会没领着?”
“说是姑娘领了去。”赵大奶奶勉强笑了笑,“若说别的事情,倒也罢了。姑娘若缺银子使,多少咱也得给。只是这恩赏,是皇家御赐的,以往都要用在购买祖宗祭祀物件上,方才不负恩泽……”
她话未说完,文锦便笑了起来:“大奶奶可不要打了嘴。”微一抬手,旁边早有小丫头捧来账本,“大奶奶以往恩赏的银子使去哪了,这账上可记得清清楚楚。王妃念着一家人的情分不多查,奶奶可千万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赵大奶奶原本还想赔着笑脸,听得这话脸色就变了:“文锦姑娘这话什么意思?”
文锦淡淡一笑:“大奶奶平日里如何行事,私了多少银钱,王妃心里清楚。如今我们姑娘回来了,不过帮衬着你点事情,你便要往姑娘身上泼脏水,行事未免不成体统。”
“姑娘说话可得有依据!依着姑娘的意思,我这几年倒是白效力的了?”
文锦道:“也不敢说奶奶是白效力的。大奶奶若要依据,大可以现场查验账本。”
赵大奶奶觑着眼睛瞧那账本,也不敢教她真查,嘴上却不服软:“照文锦姑娘这么说,我管不好你这台账,你家姑娘就管得好了?!即是如此,从今往后我也便撂开手,只管让你家姑娘打点便是。”
文锦闻言,便道:“大奶奶说话可要算话。”
赵大奶奶话刚出口,便已后悔了。年节的差事油水甚多……然则话已僵死在那里,再收不回来,她明知是被人摆了一道,奈何覆水难收,只能带着一行人灰溜溜的撤走。
夏阳见她三言两语,就把一桩差事给丢了,急得满头大汗,却也无计可施。
文锦待她走远,这才转目,朝谢挽容笑了笑:“小姐不必为这种人动气。王妃想要整治她已经很久了,便猜到她这阵子会有动作,因此先叫奴婢在这里候着。”
谢挽容一怔,暗道:原来母亲早知道她要闹事。
“文锦姑姑方才很早便来了?”
文锦点头:“年节这桩事儿开支极大,王妃早有意愿收回。如今大奶奶自己把事情撂了,那便是最好的,正好把她往架子上赶了。日后说起来,也不会被拿住话柄。想来这会子,这大奶奶正还不定怎么后悔,说不得过几日就要来找小姐赔不是呢。”
谢挽容沉吟:“这么说,母亲是明知我去取了恩赏会闹出这些事……”
文锦笑道:“那来问的僧人便是王妃派去的。”
谢挽容默然不语,想到母亲想要收回这一宗事,竟把自己也算计上了,实在有些不悦。
文锦又含笑,朝着江离尘行了一礼:“江公子,适才可多谢你为我家小姐解围了。我家小姐脾气急了些,也不懂这些人情世故。若真打了大奶奶房里的人,以后传出话去也不好听。”
江离尘长袖一拂,还了一礼。
谢挽容眉心拧紧:“伯娘把事情撂在这了,我却完全不知如何处理。”
文锦又道:“哪里需要姑娘处理,这些事宜都由我来。”
她在厅外略站了站,马上有婆子拿绢子掸开台阶上的土:“姑姑站半天了,这儿坐。”又有丫鬟捧来个绣墩,“石头冷,这是干净的,姑姑将就着坐一坐罢,”
文锦点头笑道:“多谢。”
又有人送来一碗精致的茶:“姑姑赏脸,好歹润润嗓子。”
文锦欠身接了,因指着看热闹的众人道:“你们也太不像话了些。这房中谁是正主,谁不是,竟也分不清?我家小姐不肯发威动怒,那是她宽容,你们竟敢合起伙来藐视她,可见是活得不耐烦了!她但凡要在王爷王妃面前说个几句,你们都得吃不了兜着!”
底下人忙道:“我们哪里敢得罪小姐,都是大奶奶惹的。”
文锦冷笑两声:“罢了,大奶奶原与王妃有些不对付,你们眼下定是都往她身上推,然而谁心里打量着什么,别以为王妃半点不知道。王妃宽厚仁爱,可也不是你们这些人能瞒的!”
她仍在训话,谢挽容却早已无心去听。
她忽然觉得很疲惫,默然走出正厅。
这种累,是前所未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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