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鸟语啾啾。
几个小丫头新添了了鸟食。画眉鸟婉转歌喉,在笼内纵跃。
一只绿皮鹦鹉呼喇一声拍响翅膀,学着人语:“小东西,小东西!”
谢挽容瞪了它一眼:“你要死了,扇我这一头灰!”
那鹦鹉学舌:“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谢挽容:“……”恨恨的咬牙,又不好跟一只鸟计较。
身后,江离尘轻笑一记:“师妹还跟一只鸟置气?”
谢挽容回头瞪了他一眼:“……你手上还疼吗?”
江离尘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背:“没太大感觉了。”
谢挽容情知那一鞭子打得不轻,又看到他手背上皮肉外翻,仍在渗血:“适才……多谢你了。”她顿住脚步,认认真真与他行了一礼。
江离尘一怔,随后失笑:“师妹为何忽然对我行此大礼?”
谢挽容低眉:“无论如何,我不该动手,若非你拦下这一鞭子……”
江离尘淡淡言道:“自古主子教训奴才,莫说是抽鞭子,便是拿脚踹,或卖或杀都是有的。似那样的刁奴,师妹已经是宽仁了。”
谢挽容摇头:“什么奴才不奴才,她不会武,年纪又大了……我这一鞭子若打实了,可就真大错特错了。”他手背上的鞭伤刺眼,“前头不远便是我的卧房,你略站一站,我取药箱来。”
若是以往,她说不定会把人迎到房中去,只是刚被赵大奶奶那一顿说,实在不愿再惹什么是非。
原以为外头的闲言碎语,早已经习惯了,却没想到家里也是一团乱麻……
来自同一个府上的算计,远比江湖险恶多了。
江离尘斜倚着廊柱,望着半天赤红的火烧云。
庭前一株梅树仅余下数朵梅,萧疏枝杈上面缀了许多细小花饰。
这些树,无论底下如何盘根错节,外表均是树干笔挺,恰如国事与家事,面上不显波澜,底下暗涌不断。
江离尘一指抚在节粗糙的梅枝上,花若开好,免不得被折,若开不好,又总会被世人无端装饰。
内阁的门轻开一扇,谢挽容捧着药箱走出来。
江离尘目光收回:“师妹。”
两人就着栏杆榻板坐下。
谢挽容打开药箱,从里头众多的药盒子中选出一个。
“手给我看看。”
江离尘一手支撑着下颌,另一只手从容伸过去。
他病中瘦得有些脱相,手背更为没有一点多余的肉,这一鞭下去,已隐隐能看到骨头。
谢挽容眉心紧蹙:这一鞭,若是真抽在了那婆子的脸上……
她轻轻摇头,她向来懂得收敛脾气……今日怎会如此沉不住气?
闭上眼睛,回想起赵大奶奶与那些婆子们的嘴脸,胸前仍是一阵燥热。
想到这偌大的王爷府,生活看似平静,人人艳羡,却是每个人都在为各自的利益彼此算计,相互倾轧,就连王妃……
谢挽容长叹口气。
她不愿管这些事,然而这家里里外外许多事情,终归有一天,要落到她头上来。
这府上数百口人,要吃饭要生活,并不是她一句不爱朝堂,向往江湖便可以解决的。
想到往后岁月,谢挽容一时神思恍惚。
江湖与朝廷历来没有界限,却又彼此互不侵犯。
如今,父亲招婿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便是要寻个人替他照看这份家业。
然则,她既不愿被家业规矩束缚,又怎能奢求别人替她做。
她这头握住江离尘的手长吁短叹。
“师妹,师妹?”一声低唤,将她生生拉了回来。
谢挽容抬头,才发现自己走神了:“……这伤口……我给你上点药。”
江离尘见她自始至终愁眉不展,只道她仍在为恩赏之事气恼,有心要逗她一笑:“师妹这么握着我的手,相顾无言,我还以为师妹是有什么心事,定要与我一诉衷肠。”
谢挽容:“……”丢开他的手,去开药盒。
里头是淡紫色的一层膏药,带着点兰花的幽香。
谢挽容以指腹挖了一点药膏,轻抹过他伤口的边缘。
江离尘并不喊疼,垂眸专注看着她眉心的刻痕,不时故意倒吸口凉气。
谢挽容动作微顿,又放轻柔了许多。
“有这么疼?”先前更重的伤,他都从未哼出过一句。
江离尘眨眼,成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确实是疼,师妹不信,可以自己看看。”他可怜兮兮的伸着手。
谢挽容:“……”这个伤口,确实看着吓人,“我的紫极膏是治伤圣药,过一夜就好了。”
“那这一夜未过之前,便还是疼。”
谢挽容心虚道:“疼便疼了,难道还不能忍一忍?”
江离尘略略倾身,把脸枕在栏杆一侧的手肘上:“师妹说要忍,自然是得忍一忍了。”
谢挽容正要拿白纱,替他包裹起伤口,看他这般举动,又道:“你怎么了?”
江离尘头也不抬:“我听师妹的话,在忍啊。”
谢挽容:“……”终于忍不住道,“真有这么难受?”
江离尘双肩颤抖,分明笑出了声:“自然不是那么难受,我逗你的。”他好整以暇看了眼自己已缠上白纱的手,“这点伤算得了什么,先前在天刑教内,再重的伤也照样挺过来了。”
谢挽容听他骤然提到天刑教,瞳孔一缩:“那个地方的事情,在这里便不要提了。”
江离尘话刚出口,也是警觉,生怕她一下又记起了温良玉这人,趁机追问。
谢挽容仍是低眉,小心为他手上缠着白纱。
恍然间看到他右手掌心有许多刻痕。
这些刻痕虽浅,数目却极多,足有二三十道。重新愈合的伤口皮肉难看的突起,看颜色却是有些年头了。
“那是什么?”
江离尘不动声色,收拢手掌:“没什么。”长袖一动,重新盖过手背,他眼底微光一闪而过,“师妹这院里的梅花种得可真热闹。”
谢挽容目光随着他的话,移到跟前几株梅树上:“嗯,园中花匠打理得细致。”再次垂眸,看到他腰带上有一点彩色漏了出来。
那是货郎包糖用的糖纸。
“你随身还带着糖?”
江离尘一怔,笑着从腰带里的几颗糖拿出来:“师妹眼神真好。”
谢挽容淡道:“倒不是我眼神好,只是这花花绿绿的糖纸,与你这身衣裳不搭。”她闲聊一阵,倒是放轻松了些,“看来你真的很喜欢甜食,倒跟个孩子似的。”
江离尘笑得云淡风轻:“习惯了。我从前那小妹子最爱吃糖,因此随身带着糖。后来么……”他语声顿在了这里,意味深长的一笑,却没了下文。
谢挽容记得他先前提过那小妹子:“你的妹妹……嗯,她也在天刑教里待过?”
江离尘微摇了摇头:“没有。她没有在那里待过。她在我入教之前,便已经死了。”
谢挽容抿了抿唇。
这些事,大概便是他心里的一道疤,她想问她为何而死,却终是不忍心再去揭他已经结痂的疤。
她忽然发现,她对他的很多事情都是一无所知的。包括他读过书,他会画,他曾经有妹妹……有属于他自己的过去……
伸手拈起一颗糖,她想起他曾经怕鬼的模样。
因为害怕,所以才会在佛堂里忏悔。她理所当然的这样联系起来。
“你带着她喜欢的糖,便也带上了你对她的牵挂。你把糖吃下去,她便会知道你仍然记挂着她。所以,你不必去怕鬼。我们逝去的亲人,都会化作天上的星辰,仔细的看着我们,守护着我们。懂么?”
她剥开糖纸,把一颗糖递过去,话语中少有的温柔与耐心。
江离尘怔了怔:原来,在她眼里,他是怕鬼的。
伸手接过那块糖,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却笑不出来。
很多年前,他曾效仿前朝孟郊白乐天那样的风流名仕,在冰天雪地中苦求一个字,那时候,也有一个人,掂着脚塞给他一块糖。
她说:“哥哥,你别蹲在雪地里了,吃糖呀,吃了糖就会作诗了。”
那时候的他只顾恼她胡乱闯进来,扰了他的思路……待得他反应过来,拾起那块沾满雪粉的糖,她却已经抽抽搭搭的跑了。
她说,哥哥是坏人。
往事掠过心头,他笑容渐而苦涩起来。
忽听谢挽容学着他的语气,冷声道:“以奴欺主,以下犯上……呵,这些词,你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适才听你说这话时,倒觉得你比官家的少爷还要有排场些。”
江离尘抬眼,眼底一点宛若针尖大小的哀痛,顷刻间蜿蜒成了笑。
“师妹这是在调侃我?”
谢挽容道:“我说的是实话。我虽不知你为何投身江湖,但你似乎比我更适合,生在这些钟鸣鼎食之家。”
江离尘眸中笑意点点:“师妹说得如此诚恳,难道是想替王爷……招我为入幕之宾?”
他本想说招婿,却在中途改了口。
谢挽容看了他一眼:“我想给你换一张药方。”
江离尘不解:“换药方?”
“之前,我师父怕我所练的毒功终会反噬,曾给我一张药方,在不损内力的情况一点一点帮我把体内的积毒去掉。从明天开始,我给你换那张方子。”
谢挽容飞快说完这句话,不等他反应:“作为交换,你帮我一个忙。”
片刻愣神后,江离尘噗嗤一笑。
谢挽容眉心微凝,似有几分紧张:“你笑什么?”
“我笑师妹的行事,是愈发的聪明了。”他眸中笑意盎然,“往后,师妹有事不妨直说,即便没有交换,我也会帮你。”
谢挽容耳根通红,犹豫片刻:“明早,你陪我去一趟快活林。”
江离尘一怔:“快活林?”疑惑:汴京什么时候多出这片林子?
谢挽容低声道:“是甜水巷里的快活林。”
“……”霎时间,江离尘的神色由疑惑转为惊讶再转为好奇,刚要开口。
谢挽容摔过去一封信:“你自己看。”
江离尘拆开信笺,只见那是一封用剪字的方法凑在一起的信,上面的字大小不一,笔迹各不相同,显然是从不同的书上剪下来的:三日后,未时末,快活林内恭候大驾,如无()外,切记勿来。
江离尘皱了皱眉:“勿来?”
谢挽容凑过去看了一眼:“应该是‘务来’吧。这封信是安乐侯叫人送来的,他向来懒得写字。他约莫是要说‘如无意外,切记务来’,这次,估计又是剪的字帖或是名画上恰好没有这两个字罢了。”
江离尘淡然一笑:“倒是有趣。”
谢挽容无奈:“他约人的方式向来如此,也不管对方是否情愿。”
“师妹不情愿?”
“你觉得我应当情愿么?”
“为何不拒绝?”
谢挽容摇头:“你不了解他这个人。若不去赴约,他便是要登门的。”
江离尘挑眉:“师妹怕他?”
“倒不是怕……两年前,他邀我去御花园水池里钓乌龟,我没去。结果他登门送了我家半塘的青蛙,还美其名曰‘听取蛙声一片’。去年六月,他邀我去宫里斗鹌鹑,我寻个借口躲了,结果他便亲自给我家里送了三千只蛐蛐,还特意给我附了两句诗‘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
“这么看来,这位安乐侯,心思也巧。”
“他的心思,从来就是落在这些玩的事物上。不过说来,他人倒是无甚架子,也算亲和。因此,这些恶劣的喜好,便都忍了他了。”
江离尘若有所思,轻点了点头:“那,依着师妹的意思,是要我替你去了?”
谢挽容不语,许久才喃喃道:“他那性子……我倒也不十分放心你独自去……”又怕安乐侯不满她找人顶替,另想出什么花招,“容我想想,明日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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