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刚到,汴京城日影略偏,却仍是全天当中最为暖和的时候。
此时离年节只余下两天时间,农闲时分,全城挂满彩绸灯饰,煞是繁华。
茶馆开着铺,热气腾腾的大碗茶,配上说书人一段弹词,一碟茴香豆,午后时光,慵懒安逸。
三合桥下光秃秃的垂柳挂满五颜六色的彩灯,彩灯下货郎吆喝着糖葫芦,面人师傅专注着手里的活计,顽皮的孩童踢着蹴鞠,沿着河岸一路跑远。
谢挽容没有叫马车,换了男装与江离尘一前一后,走在长街上。
并非有心思闲逛,实在是……江夏王府的马车太过扎眼,青天白日的公然停在花街柳巷,未免嚣张。
当然,路人多半不会以为车里的是夏家大小姐,就算是猜,猜的也是夏家那位少爷。
不务正业,眠花宿柳。
谢挽容但凡有些争权夺利的心思,必会趁机把这个锅往对方头上扣,然而她却并非这样的人。
流年匆匆,如汴河逝水,奔涌而去。
而岸边十里繁华,楼船往来,一如往昔。
江离尘戴着一顶貂尾帽,围着围巾站在街边看个面人师傅技艺娴熟的捏着面猴。
谢挽容已走出一段路,看到身后无人跟来,便又折回去:“你要这个?”
面人摊上用竹签插了许多小动物,兔子、鹦鹉、猴都有,又有些精致的小人,红脸的关公、黑脸的张飞还有体态婀娜美人儿。
捏面人的老头人老,手指却灵活,面人做得栩栩如生。
这些哄小孩的玩意,谢挽容平时路过也决计不会多看一眼,多半有洛洛在时,才会又吵又闹管她要。
着实好奇江离尘竟会定定的看了这摊子许久,她取出几个铜板:“你要哪个?”
江离尘忽然转头:“阿妹,你看,这师傅捏了你最喜欢的小猴子。”
谢挽容一怔,阳光下,他笑容真实且灿烂,是前所未有的令人入心。
“你叫我什么?”
江离尘愣了愣神,显然已意识到自己叫错了人,改口道:“师妹……”一点藏不住的惆怅,像汴河波心的涟漪,一晃即无踪。
他低眉,自嘲般笑了笑:“走罢。”
谢挽容看了眼那面人摊子:“不买了吗?”
江离尘长袖飘飘:“小孩子的玩意,买来作甚。”
谢挽容沉默片刻,买下了面人师傅新捏的那只面猴。时候尚早,她本无心赴约,又在桥底下买了包糖炒栗子。
江离尘主动付了钱,看她手上拿着面猴:“师妹喜欢这个?”
谢挽容转动竹签:“看着有趣。”
江离尘眼底笑意一闪而过:“如你一般。”
谢挽容:“……”慢慢吞吞走上桥栏,坐在上面剥板栗。
江离尘替她拿过面猴,小心翼翼的看着。
谢挽容百般聊赖,吃了几个栗子:“你这么仔细拿着它做什么?横竖它也不能活了跑走。”
江离尘微微一笑:“怕弄坏了,你要哭鼻子。”
谢挽容打从心底里翻出个白眼,暗想:我可从未在你面前哭过。
心头一丝灵光闪过,她忽然意识到,他眼下这些温柔的举动,多半把她当成他那个小妹子了。
胸前莫名一窒,便连手中的糖炒栗子也变得苦涩起来。她不动声色,把栗子扔回去。
江离尘奇道:“不吃了?”
谢挽容仰首看了看天:“时间差不多了。”
甜水巷往日的营生至少要过了酉时末才开始。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碰上了安乐侯这样的大雇主。
侯府的车大张旗鼓的停在那里,拉车的马已从四匹照夜玉狮子换成红棕色的汗血宝马。
江离尘仰头,看着一地红毯尽头的金字招牌。
“快活林”三个字闪闪发亮。
“这楼……从前倒没有。”
谢挽容随口解释:“据说是安乐侯自己掏钱,为他的一个相好建的。”忽皱了皱眉,“你从前来过?”
江离尘略微犹豫,若说甜水巷,他从前是真的来过的。
汴京少年年满十四岁便可随意出入花街柳巷。那时的他年岁刚满,也曾随同几个友人,效仿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杜牧之,小楼一夜听雨作诗。
不过说到底也是寻几个清倌人弹唱小曲,赏一下歌舞罢了。真正逾礼越轨之事,是从来没有的。
“师妹是希望我回答来过呢,还是希望我回答从不曾涉足?”
谢挽容察言观色,轻哼一声:“你来与不来,与我又有什么相干的。”举步要往楼上去。
江离尘一下拦住:“路已带到。师妹作了男装,难道入戏太深,还要亲身体验一把?”
谢挽容下颌微扬,有些较劲:“谁告诉你我是带路,我同你一道上去怎么了?”
“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
“师妹生得好看,怕里头的姑娘家不识庐山真面目,从此一见,误了终身。”
话音未落,楼上下来一人:“两位公子,侯爷在楼上恭候多时。”
谢挽容低头,略整了整衣袍,率先跨步进去。
花厅内丝竹声停,里头一通笑语轰然而起:“又来一个——”
“到底是侯爷面子大。”
谢挽容站稳脚步,单手背在身后,有些不安的侧头,似想望向身后的江离尘,却又生生忍住。
来这种地方,那个嫖客多半是比自己要镇定的。
她暗暗咬牙,又开始后悔与他较劲。
她毕竟是女儿家,跑来这种烟花之地做什么?!
“公子——”
“停!”谢挽容及时伸手,叫停了那将迎上来的烟花女子。
楼上,安乐侯倚着栏杆,举杯朝她抛了个媚眼:“夏公子可来了,快上来——”
谢挽容恨恨的瞪了眼江离尘,终是举步上楼。
一女倌用琵琶弹着《兰陵王入阵曲》,曲子正到**,铿锵激昂,悲壮浑厚。
圆台上几名女子散了发,编成无数小辫,戴着面具,踩着音乐节拍飞快舞起。
二楼花厅设了数张方形案几,每张案几背后均席地坐了有人。
谢挽容一眼扫过,这些人多半脸生,估摸着都是些玩世不恭的世家子弟。最角落的一张案几上坐着的人居然是温铭。
谢挽容皱了皱眉。
温铭已经看见她了,似乎颇为惊讶,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招呼,一眼看到江离尘,便马上却步。
谢挽容虽作了男装,但身量远不及江离尘高挑。席上之人又多是认不得她的,反倒把她当作江离尘的小厮,冲江离尘笑道:“这位公子,来逛花街还带了小厮过来?”
谢挽容:“……”
江离尘看那说话之人衣着虽华贵,一双手却甚是粗糙,再打量四周,这些所谓世家公子眼神凌厉,少有醉态。
席上酒不知已添过几轮,空了的酒坛子歪倒在地。
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江离尘长袖一引:“公子请落座。”
安乐侯哈哈大笑,瞧着他二人,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上回街上一别,二位公子,咱们又见面了。”他挥手屏退了唱曲的女倌,颇有深意的朝谢挽容挑了挑眉。
谢挽容光坐在那里,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承蒙侯爷相邀,年节将近,实在不敢让侯爷再次登门,只能赴约。”
安乐侯听出她言下之意,折扇在掌心处一敲,笑得像个狐狸:“夏公子这般说话可就误会本侯了。前几日在乐行碰上公子正托人买箫,本侯最近恰是刚得了一支,便想借花献佛,赠与公子罢了。”说完,身侧早有人推开一只木匣,送上支白玉箫。
谢挽容皱眉,她确实曾托人寻一支好箫,这事不知怎的竟被他知道了。
匣内这支箫玉质温和,以朱砂点口,做工细致。
光从外形上,便让人觉得不凡。
“无功不受禄,怎好让侯爷破费。”
安乐侯笑容满面,话也说得十分自在:“年节下,咱们两家本就要互送节礼。这家多一点,那家少一些的,本侯也懒得算计。但若要真论起来,还差这一支箫的价钱?”
谢挽容:“……”情知他说的是实话,也懒得矫情去推,“那……侯爷有心了。”
安乐侯笑了笑,略略倾身:“其实呀,这支箫,我本来是想送给红儿的,不过夏公子既然有需,少不得先让出去,你说是不是?”
身侧那叫红儿的女子闻言,马上嘟起樱唇:“那侯爷把要送给奴家的东西送人了,可要怎么补偿呢?”
安乐侯凤眼轻扬,捏了捏她的脸:“自然会补偿你。”
红儿得了他这一句话,脸上方才重新有了笑意,嗲声嗲气道:“侯爷说话可要算数的。”
谢挽容:“……”
烟花之地,也有不少被迫流落风尘,卖艺为生的女子……
似这般恶俗,矫揉造作的,也不知道安乐侯为何会喜欢。
有女子上前来:“二位公子,奴家有幸,为公子执壶。”
谢挽容目不斜视:“我不喝酒。”补充一句,“他也不喝。”
席上,有人大笑:“既是来喝花酒,岂有不喝酒的道理?”
谢挽容连酒杯都不碰一下:“说了不喝便是不喝,怕是要扫大家的兴了。”
那人还要说话。
安乐侯及时出声解围:“不必劝酒,本侯自是知道夏公子不喝酒的。”朝那执壶女子笑道,“你也下去,夏公子不好你们这些。”
那女子低眉敛容退下。
隔了有会,花厅门一开,进来个眉目清秀,细声细语的小倌。
小倌挨坐到谢挽容身侧,温柔一笑:“我给公子捏捏?”
江离尘一口茶噗的喷出来。
谢挽容霍然起身,险些把案桌掀了。
她只当那是安乐侯的恶作剧,转脸狠瞪了他一眼。
安乐侯没想到适才那女子会把他的话解读出另一种意思,满脸无辜之余,又忍不住想笑:“你也退下——别吓着了夏公子。”
座中有人不满了:“公子女人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到底什么喜好?”
安乐侯忙道:“本侯近日还得了张上好的古琴,公子可要瞧瞧?”
谢挽容重新整了整衣襟:“不懂琴。”
安乐侯看出她脸上已有怒火,暗地里朝她连连拱手作揖。
谢挽容不好直接与他翻脸,只得罢了。
圆台正中央忽上来一琴师,五指在琴弦上一拂,朗声念到:“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这琴不同于烟花之地的靡靡之音,倒是十分动听悦耳。
谢挽容微一挑眉,凝眸看去,只见弹琴者眉目清淡,一派从容,竟是个僧人。
“这一位……”
安乐侯看她脸上的气焰稍平:“这一位是高僧义海,琴弹得甚好。”
谢挽容一时无语:高僧……也上青楼么……
“这世上,倒没有安乐侯做不到的事情。”
安乐侯拊掌笑道:“夏公子果真是我知己。”
江离尘细看那琴师义海的指法:“朱先生的琴?!”
他语声不高,义海双手在琴弦上一按,琴音暂住。
安乐侯奇道:“大师为何忽然不弹了?”
义海先是低眉顺眼道了声“侯爷恕罪”,又道:“只因席上有贫僧的知音人,一时忘情。”
安乐侯长眉挑起:“哦?何人当得是大师知音?”
义海抬手一指,准确指在江离尘身上:“他。”
谢挽容怔住。
安乐侯出乎意料,随后大笑:“夏公子身边,果然卧虎藏龙。”
谢挽容看了江离尘一眼:“你懂音律?”
江离尘刚想推说不懂。
义海已经推琴而起,大步向他走来:“能直接道出贫僧师祖何人的,公子乃当世第一人。”
他握住江离尘的双手,显然十分激动,眼圈也有些泛红。
江离尘无法,只得起身。
义海热泪盈眶:“流水高山,自古知音难觅。公子既为我之知音,今日得见,当真是莫大的机缘!”
江离尘双手被他抓得生疼,一时无语:“……朱先生琴鼓绝世。琴技指法自成一格。大师想是许久未出红尘,所以……”
义海满脸讶然:“公子如何知道的?贫僧钻研琴道,确有十年不曾下山。”
谢挽容:“……”
义海长身一揖:“吾辈师承慧日大师,未曾有幸聆听师祖琴声,敢问公子可曾认识师祖,能否为贫僧指点一二?”
江离尘叹息:“朱先生淡泊名利,早已不在人世,大师与我皆为后辈,怎能有幸聆听先生的琴。”
义海闻言,也跟着长叹起来。
江离尘又道:“适才听大师的琴,意韵萧然,得于声外,已是旁人所不能及。琴之一道,意更在声之外。所谓曲照心事,便是同样的曲子,同样的指法,不同的心境也能弹出不同韵味。大师脱俗,琴声自成一派,倒不必一味效仿朱先生。”
义海大喜,携了江离尘的手上前:“公子果真是个知音人。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再听贫僧一曲,如何?”
安乐侯命人捧出个琴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大师琴技高超,也当配一把好琴。”
琴匣开启,里头一张古琴琴身饱满,漆面乌黑,丝弦细密,琴底颈部刻“春雷”二字,以行草书填绿。
此琴一出,义海顿时两眼发直。
江离尘脸色微变:“春雷琴……”
谢挽容虽不懂琴,但细观他二人的反应,便猜到这琴乃是珍品。
义海双手抱了琴,指尖发着颤,捧在怀里。
座中有人起哄:“夏公子懂箫,义海大师懂琴,不如二位合奏一曲?”
谢挽容:“……我不懂。”
那人笑道:“哈,公子这一句便不是实话。不懂箫之人,买箫做什么?”
谢挽容大是无语:“买箫便要懂箫,那酒楼用膳之人是否人人均是厨子?”
安乐侯忽道:“夏公子不懂箫,旁边那位公子却理应是懂琴的。”
义海闻言大喜过望:“原来公子会弹?那就更妙了!”自顾自拉着江离尘,把他按到自己适才的坐席上,又让出自己原先那把琴,“此琴名叫知音,乃我入山亲自寻找千年古木制成,旁人均碰不得。公子为我之知音,你我二人合奏一曲如何?”
他不待江离尘答话,已先捧着春雷琴与他对坐,引指信手一段琴声,恰似山涧鸟鸣,极致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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