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瞬间静了,只余下琴声袅袅。
江离尘无奈,轻叹一声,终是拨动琴弦。
他的琴声和平中正。
义海的琴声却忽然高亢起来,发出锵锵之声,隐隐有杀伐之意。
江离尘琴声依旧温雅婉转。
义海的琴也渐而柔和下去,两音忽高忽低,互为和韵。
谢挽容对音律半懂不懂,隐约听出他二人合奏的乃是古曲《广陵散》中的一段。
突地,义海的琴声为之一转,弹出段时下宫廷流行正盛的乐曲。
那首曲子名叫《清平乐》,据说是以前朝李太白的诗句作词谱成。
谢挽容听那曲子甚是耳熟,与她幼时在胡同巷子里所听的,竟有七八分相似,不觉也凝神起来。
江离尘随手和了两个音,耳内忽“嗡”的一声,眼前一阵发黑。他双手按住了琴。
整个世界失去了声响。
江离尘怔忪睁眼:义海指尖仍在翻飞跳跃,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胸前热血翻涌,周遭却是静得可怕。
江离尘略低着头,一忍再忍,终是将这满嘴腥甜又咽了回去。
轻出口气:这毒发作得,可真是时候。
抬头,义海已经住了琴,正满脸不解看着他,似在奇怪他为何忽然停下不弹。
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江离尘双手推琴:“大师琴技高超,非吾辈所能及,就不必再弹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体验,他嘴里说着话,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江离尘苦笑了笑,他知道,他必须尽快习惯这样的体验。
体内的积毒已经开始发作,它们必会一点一点蚕食掉他的听觉、视觉、味觉……最后夺走他的呼吸。
这是一个并不太漫长,却异常折磨人的过程。
微扬了扬唇,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一些。
义海愣了愣神,忽使劲一拍自己光溜溜的脑袋:“怪我怪我,我不该弹这支曲子。上回在宫里无意间听闻,其中一段觉得曲意甚佳,便信手引来。想是公子未曾听过,不如我换一首再来……”他拉着江离尘喋喋不休。
江离尘但见他口中开合不断,却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
一时有些茫然。
义海又上前去拽他的手。
谢挽容看江离尘始终沉默,料想他并不是真的精通琴道,勉强和了一段音已算是江郎才尽了,又见他脸色有异,到底有些担心:此人心高气傲,若当众被驳了面子……
“他既不愿再弹,大师又何必强人所难。”
安乐侯“啧”的一声,似笑非笑:“夏公子可真会护短。”
谢挽容道:“侯爷莫要说笑,江公子身上抱恙,本不宜出门的。只因侯爷今日有约,我亦不便独行,这才令他陪同。”
安乐侯有些诧异:“原来江公子身上不好?如此,倒是本侯之过了。”
江离尘只看到席上众人忽然交谈起来,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又见义海低头,与他飞快说了句什么。
随后,谢挽容便走了过来,伸手一扯他的衣袖。。
江离尘略低着头,还在揣测他们二人刚刚是不是起了争执。
谢挽容已朝着安乐侯拱手。
安乐侯连忙自软塌上起身,瞧那模样,是要送客。
谢挽容略略摆手,示意他不必相送,回头与江离尘道:“走了。”径直往花厅外去。
江离尘察言观色,向安乐侯长身一揖:“告辞。”
走出花厅的一瞬,安乐侯忽提高声量说道:“江公子,本侯与你颇为投缘,日后待你身上大好了,咱们不妨多聚聚。”
谢挽容脚步一顿。
江离尘听不到安乐侯的话,兀自往前。
谢挽容回头道:“承蒙侯爷抬爱。”
安乐侯微微一笑,目送他二人下了楼,这才重新命人关了花厅的门。
席上又热闹起来。
安乐侯随口闲聊:“最近可曾听到一些流言,听说江夏王府在小年夜留下了位年轻人。”
“倒有耳闻,还有人说,此人便是王府新招的女婿。”
“是么?”安乐侯微微一笑,冲着坐在角落的温铭遥遥举杯。
江离尘缓步下楼。
底下马上有女子前来送客:“二位公子这边走——”
江离尘猜测她是在引路,略略点头。
出门的瞬间,他无意识往后院扫了眼,忽觉得这院内花草树木错落有致,隐约有几分眼熟。
一股清风扑面,吹散了楼内的脂粉气。
日影偏斜。
谢挽容快步走出甜水巷,看到江离尘始终凝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会弹琴就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江离尘毫无反应。
谢挽容又喊了他一眼。
江离尘似有所感,抬头冲她笑了笑。
谢挽容皱眉,莫名觉得他的笑容,有几分古怪。
汴河之水,横贯整个汴京,脉脉东流。沿路茶馆说书人一段楚汉争霸正说得热闹,天桥下吹拉弹唱,各种杂耍卖艺之人云集。
大街上熙熙攘攘,商贩各自吆喝。
十丈软红,热闹非凡的汴京城在他眼里忽然成了一场默剧。
江离尘静静的看着,不知不觉,又笑了起来。
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义无反顾的奔向死亡。只是这条路,他走得比别人都要快了一些。
前头是一个十字纵横的路口,一辆马车从拐角处驰来,远远便打了唿哨,招呼行人避让。
江离尘笔直走过去。
马车看到前头忽然冒出个人来,连声招呼。
江离尘仍在低头往前走。
身后,一只手将他生生扯了回来。
马车擦身而过,车轮碾压着地面,轰鸣响动。
地面轻微颤抖。
“这就这么冲出路口?你不要命了吗?!”
江离尘猝不及防,身形被谢挽容拉得转了半圈:“?”
但见她脸色有异,微一侧头,一辆马车擦身而过,将他鬓间黑发全部激飞。
“我一时没留意……”
谢挽容喘出口气,察觉他手心冰凉全是冷汗,料想他也被吓得不轻,反倒有些不忍,本要训斥出口的话一下堵在喉咙。
“在想什么?”
江离尘听不到声音,揣测她的话语:“我没事。”
谢挽容莫名其妙:“……你心不在焉,到底在想什么?”
江离尘目光专注在她的唇上,似乎在细读着什么。隔了有些,他轻声一句:“没想什么?……”语气中颇有几分探询与不笃定。
谢挽容目不转睛,盯了他半晌,伸手去按他的脉弦。
脉象仍是一如既往的平稳。
平稳得让她熟悉。
然则……这世上真有人的脉象日复一日,不论大喜或大悲,无论何种境地,均是这样毫无变化的么?
谢挽容越是细思,愈发觉得难以置信。
“你……”她刚要再问,忽然发现江离尘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紧张,目光落点的位置也十分奇怪。
身后一辆板车推来。
推板车的姑娘嫌他二人站在这里挡了道:“二位麻烦让让——”
谢挽容侧身退开两步。
江离尘不知她为何忽然退走:“师妹?”
身后那姑娘不耐烦了,又喊了句:“让一下,这位公子,你挡我的道了。”
江离尘仍是不动。
那姑娘气急:“你聋了吗?!”
谢挽容心头猛跳。
那一瞬,他所有的心不在焉,他奇怪的举动仿佛都得到了印证。
“你……”谢挽容上前去拉他。
江离尘终于察觉到身后有东西在逼近,正要回头,耳内再次嗡的一声,繁华集市,所有的声音仿佛在一刹那全部回归,收拢成束,奔袭而来,有若万马齐嘶……
“唔……”他下意识去捂耳朵,体内经脉激越动荡。他无法抑制,一口黑血狂喷而出。
“江离尘!!”
所有画面分崩离析,在他眼前碎成粉末,逐一消散,余下一片死寂的黑。
长夜是黑,死亡是黑,无望是黑……
然而黑暗,始终孕育着光明。
现在,一束光正落在了江离尘的脸上,将他的眼睫染上一层淡淡的金。
太多次黑暗中的沉沦,让他忘了,他也曾经活在光明。
如今,光明只需要一睁眼的工夫。
阳光卷着细小的尘埃投进窗格,竹楼里的丫鬟以一根铜签慢慢拨弄着炭炉里的竹炭。暖壶里的龙井茶煮成了连珠沸,**作响,一室茶香。
蓝衣笔挺的青年男子劝退了仍守在床边的谢挽容,为她肩头披了一件长衣。
而后,丫鬟打起帘子。
男子往床边落座,再去试床上之人的脉息,轻下两针。
便如一股电流逆着经脉而上,在心脏上不重不轻,击了一锤。江离尘低嘶一声,蓦地睁眼。
帐顶的白纱和流苏微微晃动,周遭的祥和安宁让他有短暂的不适。
记忆终点处,繁华的汴京定格成一张彩色的画。
“师妹……”他唇角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实际的声音。
转头,对上一张陌生的脸。
床头一人蓝衣素净,沉静温和,望之眉眼若有山河,修竹一般。
“你是?”
身形微微一动,尖锐的刺痛感压迫而来。
蓝衣青年忙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公子稍候,我还没有拔针。”
江离尘皱眉,听到不任何声音,臂上的金针却提醒了他对方的身份。
“你是个大夫?”他安静问出句,尽管,他已听不到回答。
蓝衣青年温言答道:“我是容儿的师兄,叶非衣。”
江离尘微阖上眼,他本不指望自己能听到答案。所以问话的同时,他便已给了自己心里一个答案。
然后,他很快又察觉不对:落月派的医术已是相当高明,谢挽容没道理会找个普通大夫来看他,若眼前这人能够让谢挽容足够信任,那便是……
“你姓叶?”
叶非衣微微一怔:“看来师妹所料不差,公子果真听力有损。”取出支细长的金针,他轻道了声“得罪”,在江离尘耳后的风池穴上扎落。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江离尘听到了自己颅内血液流动的声音。
“公子感觉如何?”叶非衣的语声并不十分清晰,却依稀可辨。
无论如何,有声的世界,还是比无声要强出许多。
“很好。”江离尘轻点了点头。
叶非衣听到回应,便知道金针起了作用:“金针刺穴,可暂时令公子恢复听力,却并非长久……公子体内积毒已深,若要根治,怕是有些难度。但无论如何,我会试着先替公子封住全身大穴,暂缓毒性发作,然后再另想他法。”
“公子体内始终有一股奇怪的真气,维持着脉象稳定的假象,所以为了探听到公子真实的脉象,我下针重了些。另外……”他手里拿着十来粒白色药丸,“此药有害无益,公子还是不要再服了。在解毒之前,此药由我暂且代为收着。”
江离尘:“……”尝试着长吸口气,胸前一阵钝痛,险些要咳出来。
眼前这人着实犀利。
他以数百种毒虫提炼出来,凭以毒攻毒之法强行续命的“噬魂”,竟被他以金针和内力完全压制了下来。
沉默良久,江离尘轻叹出声:“洛洛姑娘所言不差,你的医术……很好。”
叶非衣眸中笑意温和,无奈摇头:“略窥门径罢了。洛洛师妹年幼,话语中多是夸大,公子不可尽信。”侧目看了眼望床头的沙漏。
“公子可曾听过聚英针法?”
江离尘淡道:“我对医术一无所知。少侠若要与我谈及医理,怕是要浪费时间了。”
叶非衣耐心解释:“公子体质特殊,体内各种毒物相互制衡,短时间内不至发作,但时间久了,五脏衰竭,势必难以挽回。故而我先以金针替公子封住穴道,免得体内毒性任意乱走。其后,在起针之时以内力加固。这种在起针之时方才倾注真气的行针手法,称之为‘聚英’针法。”
江离尘淡应了声“好”,又道:“这套针法,谢姑娘怕是不会的。”
叶非衣微微一笑:“师妹年幼却聪颖,早晚是能学会的。”他说话时语气轻柔却专宠。
江离尘抿紧双唇,便似心口有一颗潜藏其中的苦果,被人猝不及防戳破了。许久才说出一个“是”字。
叶非衣见他说话之时,中气不济,脸色微红,已十分吃力:“我先与你拔针。”
二指拈住江离尘桡关节下二寸的金针,尝试微微旋动往上抽离。
大片淤青的肌肤被带起。
针尖却始终黏紧了穴道。
叶非衣只这一试,便即松手。
他略略倾身,扶起江离尘的肩头:“一会,公子全身放轻松即可,无论身上有什么样的感觉,均不要与我顽抗。”
江离尘点头:“我明白。”
叶非衣点起一支线香,霎时间药香袅袅。
他静待线香燃了有会,伸指一弹,截断一缕热气向江离尘头顶百会穴点去。金针传热,江离尘只觉一股暖流从顶门直透下来。
叶非衣出指迅疾,五指连弹,犹如蜻蜓点水,一口气尚未换过,点完他周身各大穴。
线香过半。
江离尘脸色发白,豆大汗珠顺耳边滑过脖颈,湿了大片衣襟。
叶非衣双手沿着他脊背游走,内力猛地一催。
体内金针被尽数震出。
如此同时,叶非衣掌心的两股真气分化成细流,便如一枚枚钉子,准确敲进他周身大穴。
江离尘牙关紧咬,眼前全是汗水。
鲜血咸涩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口腔。
他不断调整呼吸,把自己想象成一具毫无知觉的尸体。
身后,叶非衣呼吸声重,鬓发湿透,大有体力不支之态。
突地,他一声低喝,掌中真气全力推出。
江离尘浑身一震,瞳孔瞬间扩张。
与此同时,叶非衣内力急收,身形朝后退去,低低喘气。
隔了有会,才轻唤一声:“江公子?”
江离尘微动了动指尖。
叶非衣松了口气,重新去试他的脉弦,上面跳动扩张的力度已不同于刚开始的毫无波澜。
门外垂侍的丫鬟听见动静,匆匆进来。
江离尘扬手拉下帘子:“没事……你们出去候着。”
叶非衣歇息片刻,脸色便渐复红润:“金针封穴只能治标,师妹先前所开的药方也须得有所更正。”
江离尘忽问道:“我的身体的状况……她知道多少?”
叶非衣料想他口中的“她”指的便是谢挽容:“公子此症发得凶险,我还未来得及与师妹说明。”
江离尘点头,似放松了不少,单臂撑着床沿,一点一点坐起身来:“不要与她说。”叶非衣大感疑惑:“公子为何要向我师妹隐瞒实情?”
江离尘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眉间却有哀戚之意:“行医之人多半心慈,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我与谢姑娘只是萍水相逢,就不必令让她多费神了。”回想起她在云岭附近时,跟随猎户去捕蛇猎熊之事,“似叶少侠这般功力……要替我疗伤亦艰难至此。我若让她看到我真实的脉象……她……太辛苦了。”
“然则……”
江离尘斜靠着软枕:“谢姑娘的性子外冷内热,这一路来,幸得她相助,我才能活着来到汴京。我不愿见她难受,可以吗?”
他后半段话,虽是问句,眼中却尽是哀恳之意,已近乎是在求人。
叶非衣静默良久:“我尽量……”低叹了声,“公子能为我家师妹着想,我替师妹谢过了。只不过,有一事……”
叶非衣略微踌躇,仍是说了:“公子体质特殊,毒深入五脏已久。师妹年幼,所开的方子我先前已经看过,俱是大补之药……以公子如今的身体状况,多服用行气补血的药物反倒会加速毒发。”他起身,对着江离尘长揖到底,“江公子,我家师妹学艺未精,延误公子病情,还请公子见谅。”
江离尘并不意外:“我瞒她在先,她的药不对症自然不是她的错。况且,药都是我自愿服下的。”
叶非衣诧异:“公子此言,是明知道药方有误?……”他接手过许多被耽误治疗后病情加重,寻上门求医的病人,这些人来就诊时多半积怨在心,往往克制不住情绪,在他面前大骂先前的庸医,似这样明知药有问题,依然服下的……
江离尘淡道:“我早知道此症无望,早几天或晚几天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何必再辜负别人的一番心思。”
叶非衣默然许久:“公子有心……处处维护我家师妹……”
江离尘笑容清浅:她也是我家师妹。
勉力支撑着向叶非衣行了一礼:“叶少侠,谢了。”
叶非衣摇头苦笑:“已经误了公子的病情,我落月派如何还当得起这一声‘谢’。”
江离尘轻描淡写:“我是要谢叶少侠,替我继续隐瞒一事。”
叶非衣一怔,随即叹气:“江公子,我纵答应帮你瞒下伤势,但……你耳力有损一事,却是容儿亲口跟我提的,怕是瞒不住她。”
江离尘神情自若:“那就告诉她,这只是暂时。往后便会好。”
叶非衣摇头:“公子,实不相瞒……耳内的损伤已经造成,即便他日毒全解了,也定是不能复原了。”
此时,江离尘能听到的声音已越来越模糊,他情知叶非衣所言不虚:“那也先骗过她这一时。”
窗外阳光恬静的洒进来,风吹落枝杈上的雪,簌簌作响。
江离尘静静看着窗外的光影。他从来都是喜静的,只是没想到……静下来也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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