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年关将近,江夏王府前门谢客,后院却杀猪宰羊蒸年糕预备过年。

自小年夜后,每日天还没亮,府内便灯火通明。

府上各房各院均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

腊月二十九,王爷与王妃一早进宫去给皇上和娘娘请安。

谢挽容补了一觉,午后刚醒被拉来清点岁贡之物。

各色木箱、匣子、竹篓、木筐横七竖八摆了一地。除此之外,还有各种牲口。

这些牲口虽都有人看着,但却免不得叫,加之随地便溺……院内气味微妙异常。

谢挽容拿着单子,不时躬身检视木箱,听小厮们报数,对着上面的事项打钩。

“长白山老参六十斤、珍珠一百五十斛、珊瑚二十架、金银锞子各两百个、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

洛洛光看这一地东西,便觉饿了,悻悻道:“师姐家里好东西多着呢,每年也不带回来山上一些,光吃独食。”

谢挽容正忙着点数:“哪一年过年不是与你们在一道?今年是头一回在家过年。”

洛洛细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又亲亲热热的挽了谢挽容的臂膀:“以往过年,师父让我们下山采办,便觉得要买的东西可多了,今日看到师姐家里这阵仗,才知道我们以往都是叽叽,你们是天上的咕咕。”

谢挽容听不懂:“什么叽叽咕咕的?”

洛洛笑道:“叽叽就是麻雀,咕咕就是天鹅。不是有那一句话么,麻雀不比天鹅飞得高。”

谢挽容思索良久:“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洛洛拊掌:“对,便是这句话了。”

谢挽容纠正:“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句话不是这样用的。”

洛洛撇嘴:“管他怎样用,横竖听得明白就对了。”又道,“叶师兄才刚来,便去会他京师的朋友去了,也不叫上我,哼!”

她恨声说着,狠狠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日后我得了好东西,也不给他!”

“这样小气?”谢挽容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明日便是除夕,他久不在京城,难得会友。赶明儿他送你节礼的时候,你少不得又黏上去,夸他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师兄了。”

洛洛皱了皱鼻子:“才不呢!”

提到叶非衣,谢挽容倒莫名想起了江离尘:师兄说他情况已有好转,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正自出神,有东北的佃户、猎手送来两对活鹿,四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又有活锦鸡、西洋鸭等物。均是用来讨喜,给各府上孩童玩耍用的。

洛洛见了兔子,便欢喜得不了,抱了这只又放下那只,自己先玩起来。

她府上住了有段时间,颇得王妃喜爱。

林管家是有眼色之人,便叫人把这些年下新得来的玩意都搬上来,先叫她拿。

期间,文锦姑娘过来一趟,看到这满地的年礼,笑道:“今年的东西,可比去年要多。”

管家翻着册子:“多了有一半之数。”

文锦扬了扬帕子,脸上透着喜色:“刚在前院便听说了,今年八大王府,十六省邸的东西都添了不少。可辛苦大伙来清点了。”

谢挽容诧道:“为何添了年礼?”

管家道:“据说是削了西北驻军杨元帅的兵权。”

谢挽容不解:“父亲与杨叔叔乃挚交……杨叔叔兵权被削,怎么反倒来给我父亲送礼了?”

“有流言说杨元帅吃了败仗,皇上恼他无能,要请王爷出征挂帅。朝中主和的声音居多,所以各省各部都趁这个时候送礼。”

谢挽容皱眉:“想要父亲顺着他们意思,劝着议和么?”

管家略躬着身子:“想是这个意思了。小人不管妄议朝政,小姐听听便罢了。”

文锦随手拆了个大红箱子的封条:“王爷自有他的自己的决断,横竖不论如何,这礼是照收不误。”

谢挽容忧心忡忡:阵前易帅最是要不得。汴京城内一片祥和,各路大臣安逸已久,自是情愿主和。辽军残忍,西夏在侧,金人……若一受打击便主和,未免让人觉得大宋可欺,愈发肆意作乱。若主战,朝中支持者甚少,难保不会有人从中手脚……

然则这些事,与管家与掌事大丫头说均是无用的。

夜色浓重,洛洛得了一黑一白一双兔子,早不知哪里疯玩去了。

谢挽容点完了节礼,将礼单揉成一团,随手扔了,往前厅走去,想到晚饭时辰已过,又转而走向后厨。

厨房里正忙着蒸鹅煮鸡,准备明日祭祀上贡之物。

谢挽容站在门口,喊了声:“吴家婶子——”

管厨的吴婶应声走出来:“哎呀,咱这地可腌臜,姑娘怎的亲自来了?”

谢挽容道:“误了饭了,过来看看厨房里可有什么剩下的。”

吴婶一听,赔起笑来:“可不巧,今日都忙,大伙累了一整天,吃饭的时候跟那恶鬼抢食似的,连个菜羹也不剩了。”又笑道,“便是有剩的,姑娘是尊贵人,也吃不得剩菜。”

谢挽容本想说若无剩菜,她便借地方开个火煮碗面,瞧见里头烟熏火燎,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倒不好意思起来。

“那就算了……”

偏生厨房里头刚吵过一架,两家管事正为明日贡菜多少之事闹着。

听到人声,便故意扯着嗓子喊:“说一千道一万的,还不是短着几个菜钱,姑娘来叫做吃的,眼下没了的还不会现做。便是眼里没有主子,不然,现炖碗鸡蛋羹又是难事了?”

吴婶气不过:“真个有理的,就莫要隔着窗户喊话!今年鸡蛋缺着呢,明日上供的菜,晚宴上碟头装点,哪样不用到?!倒是你说得轻巧,炖碗儿鸡蛋羹,怎的却不见上手?”

里头“哟”的一声:“瞅瞅,我不过说一句,你就备了这一车子话,姑娘是正主,亲自过来问点儿吃的,你便左推右推。要我,便是自己贴钱也要把个菜个煮上的。都是伺候主子的人,还能计较这些。”

吴婶又道:“我是计较这些?我是怕挪了菜备不住又被哪些小人背后戳了脊梁骨!要说咱府上,哪房哪屋里偶然间不论太太姐儿们要添一样半样菜,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的?那是为了传出去名声好,也是主子们心疼咱们,不叫咱为难……”她对着窗子一通喊,又转头与谢挽容说道,“姑娘安心,我这话不是在说姑娘,只为堵那些无聊人的嘴脸。”

谢挽容暗道:这话叫我安心,却明着已是在说我不懂规矩了。我又何苦来令她这两家寻事争吵。

这么一想,本欲劝架的心思便全没了。

长叹口气,她仰头辨了辨时辰,往别院走去。

里头灯已经熄了,料想院内的小厮丫头均已歇下。

自得知江离尘熬夜卖画营生之后,她便严格嘱咐了丫鬟们,亥时一过,定要熄灯睡觉。

节前府上各处均是忙得脚不沾地,唯独此地最是清闲。

谢挽容站在小院里,仰头看着竹楼半开的纱窗。

想到江离尘的病情,她内心一半是气恼,一半又有些担忧。

恼他向来不主动提起自己的身体状况,又气自己大意,竟被他瞒了过去。

他向来极为清高的一个人,此刻听力有损,纵是暂时的,多半也是郁郁寡欢。

然后,她又开始后悔……不该带他去快活林。

他若不去快活林,她若给他把脉时多仔细这些,说不定……

她内心怅然,本欲登楼去瞧瞧他的病,却又不好打扰他休息,正要转身离去。

纱窗内,一丝微光闪动。

谢挽容惊鸿一瞥,瞧见里头有人影一晃。

江离尘晚饭过后,便叫丫鬟将案桌与灯都移到床前。他将日前买回来的香料一样一样分拣出来,逐一估算好分量,再以玉碾子研磨成粉,分别倒进小碗里。

这工序繁琐,本身却毫不了多少气力。

然则江离尘全身大穴已被人强行封住,便是连普通抓握的动作都做得吃力。

旁边丫鬟想要帮忙,都被他一一屏退了。

过了亥时,有丫鬟上前熄灯,又道:“公子明儿再做罢。小姐吩咐了公子需得早些休息。”

江离尘本想与之商量。

丫鬟们却都不容分说,帮他把东西挪开,又把内阁的灯全熄了。

江离尘无法,只得待她们全部睡下后再悄悄下床,把东西挪回来。他不敢点灯,生怕太亮了,又把这些小丫头给惊动了,便只燃了一截蜡烛,借着微光,耐性极好的继续捣鼓香料。

他枕头底下藏着一只绣了红梅的香囊,是先前便托院内的丫鬟做好的。

又磨好几份香料,他起身去取案台上的玉壶,打算加入水和蜜蜡,制成香丸。

谢挽容径直登楼,倒没惊动余人,因见他赤着脚,披了件长衣在取水。

“要喝水怎么不叫醒丫鬟们来倒?”

江离尘仍在专心续水,没有反应。

谢挽容记起他听力有损之事,迈走过去。

身形在烛光下拉出道长影。

江离尘有感光线的变化,霍然回身。

谢挽容一手举起烛台,一手遮住烛焰,向他脸上照了照,细看几眼,暗自点头:气色倒是好些了。

江离尘看到是她,便松一口气,放下手中事物:“师妹怎么这么晚过来?倒吓我一跳。”

谢挽容本能接了句:“那你怎么这么晚不睡?”想着他已经听不到了,举着烛台转目去看床边的事物。

“这么晚还做这些?”

江离尘看她目光移走,下意识要挡。

谢挽容见室内光线极暗,生怕他摔着,先腾出一只手,把他拉回到床沿上,又把案台挪开了些,却不去动上面的香料。

“明儿再做吧。”她迟疑片刻,在他手背上轻划出一行字。

江离尘看懂了,微微一笑:“好。”他手脚无力,制香时出了一身汗,身上只着了单衣,高挽起衣袖,露出臂上行针过后的痕迹。

谢挽容看得皱眉:“如今这样的天,怎么能穿得这样少?!”拉过被子与他盖在身上。

江离尘专注看着她的脸,似在竭力分辨她说了什么。

谢挽容又在他手背上划了一行字,催促他早睡,伸手要替他把撸起的衣袖拉回来,借着微光,看到他臂上密密麻麻的淤青,又有许多旧疤是先前留下来的,还有一圈带着血痕的牙印,莫名有些难受,本想再划拉下来的几句话便一个字都写不下了。

指尖在他手背一抹而过,谢挽容起身打来热水,以热面巾在他臂上做热敷。

“我师兄少有下针这么重的时候……下回他若再与你行针,你尽量放松些,便不会这样难受。”她垂首说着,却并未在他手背写字,隔了有会才写道:睡吧。

她背着光,江离尘听不到声音,也读不到她的唇语,一下有些局促不安:“师妹?”

“没什么。”谢挽容拉下帘子,把他两只胳膊塞回到被窝里,“我走了。”

窗外西风吹紧,呼呼作响,花枝疏影摇摇晃晃映在纱窗上。

“又起风了,这一夜怕是不得安生。”谢挽容关紧窗户,忽然想到,无论怎样的声音,他俱是无法听到的……

心头有一点针尖大小的痛,慢慢扩散开了。

宛如偌大湖心被人投进一块碎石,荡起一圈浅浅的涟漪。

黑暗中,江离尘揣测谢挽容的话,轻出一句:“师妹,我没事,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谢挽容脚步微微一顿,她听过很多次他说类似的话。

他便是热衷于这样一点一点瞒着她,若非他耳朵听不见了,若非他忽然在她面前毒发,她会什么都不知道。

谢挽容忽然想怒,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生气的资本。

他们之间本来就是一场交易,她负责治病,他藏着她要的消息。

这一场拉锯战本来维持得很好。

看不出他身体异样,是她作为医者本身的技艺不精。

想到这些,她的火气便又平息了,回身再次检查了他身上的被子,足够严实。

谢挽容伸指,隔着一层棉被,在他臂上写了两个字“晚安”。她吹熄蜡烛,悄然退出去。

江离尘在漆黑中睁眼,隔着一层被子,那两个字轻轻柔柔的,划入他心底。

他在万籁俱寂中窥探到她潜藏已久的温柔,或许只是假象,却仍足以让他得到安宁,慰藉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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