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忽起的争吵声,将她从短暂的恍神中带离。
西院的小丫头披头散发,尖叫着冲出来。
“救命——”
“快来人啊!赵大奶奶疯了——”
她慌不择路,乱喊乱叫,一头撞进了竹楼。
谢挽容皱眉。
那丫头的声音凄厉尖锐,如同嘹亮的哨子。
王妃心疾初愈,最禁不得惊吓。
她稳稳的收针,看着江离尘把剩下的药喝完,又抬手擦去他唇边的药渍:“你睡一会。”
用这副的药的人,也同样需要安神。幸而,江离尘不能闻声,这声音便无法给他造成惊吓。
江离尘目不转睛看着她收了碗,却没有依言睡下。
纵不闻声,他仍是敏锐的从对方神色变化,揣测到了外头的变故:“怎么了?”
谢挽容微微摇头:“许是哪个不省心的丫头闯了祸,我出去看看。”
江离尘挣扎起身:“师妹,你扶我一把,我与你一起去……”
“外头太冷。”
“我想多陪陪你。”
谢挽容仍要拒绝,目光与他那双墨色眸子相接,莫名就伸出手。
“那你慢一点,右肩不要用力……不要用手臂去撑床板……小心一点!”
谢挽容抖开一件厚衣服,协助他把袖子套进去,慢慢扯上肩头。
两人距离甚近。
双手环过他的腰身系腰带时,江离尘身形晃了一下。
谢挽容眼疾手快,扶住他的腰:“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江离尘脚下站定了,伸出手来搂住谢挽容的肩,脸颊轻蹭了蹭她的鬓角,仓促而又温柔,便似许久不见后,一个充满爱意却又突如其来的拥抱。
竹楼下,秀红早已叫了小厮,把那四处乱窜的小丫头截住。
“深更半夜的,这般鬼叫做什么?!惊动王妃,你也担得起?!”
秀红指着她的鼻子,低声骂道:“只管惹祸,咱家小姐还在楼上呢,这样胡闹,看明儿谁保得住你!”
那小丫头被两个小厮抓着堵了嘴,口中呜呜作声,竭力辩说。
谢挽容举着伞走下楼来:“怎么了?”
那小丫头一见到她,便狠命挣扎。
谢挽容示意小厮将她松开:“说罢,怎么回事?”
小丫头哭哭啼啼,跪在地上:“小姐,赵大奶奶疯了,跟在她身边的大丫头茯苓也疯了,这会子正举着刀子要杀人呢!”
谢挽容皱眉:“好好的,怎么就疯了?”
小丫头拼命摇头:“奴婢不知……只知道她们晚饭后还好好的,忽然就疯了……红着眼睛见人就杀。”
“奴婢不敢惊扰王妃,是特意跑到这里来找小姐的!”
谢挽容眉头紧锁:这好好的一个人,不可能说疯就疯了。
上元节后,王妃思虑过度,总疑心府上招了邪祟,盘算着要再做几场**事祈福。如今这事若传到她耳朵里,多半又要让她不安。
“你倒乖觉,知道绕过王妃……”她话还未说完,忽觉得奇怪,“你找我,跑来别院做什么?”
小丫头忙道:“奴婢听闻王妃今夜过后便不必侍疾,只想碰个运气……”她往前爬了两步,扯住谢挽容的裙摆,“小姐,奴婢知道你是学过医的,也知道赵大奶奶曾经得罪过小姐。但是……求你网开一面,救救她们吧……”
谢挽容弯腰把她拉起来:“你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家人,我若能帮忙又岂会袖手。”回头看了眼江离尘:赵大奶奶若真是疯了,场面必然混乱得很,若不慎被碰撞到了……
“既然只是家事,我一个人去就行。雨愈发大了,你留在屋内罢。”
江离尘默不作声,站在原地。
千万条雨线,从天而降,打在青石板上,碎作无数细碎的珠子,飞溅起来。
他厚重的狐裘沾染上水汽。
斜风阵阵,雨沫打在他的眉睫上。
谢挽容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水雾。
“师妹……”江离尘眷恋她掌心的温度,又侧脸去蹭了蹭她的手,“你还会回来吗?”
谢挽容点头:“当然。”
江离尘凝目看着她,忽淡然一笑:“可我担心,你这一去便再也不愿见我了。”
谢挽容道:“不是才答应了每日过来陪你服药吗?”
“是啊。”江离尘轻应了声,唇角一弯,笑得单薄却又自然,“想来是我多虑了。我们家师妹,是从来不失信于人的。”
谢挽容看他发梢上已沾了不少水珠:“快回去吧。”
她急着要赶去西院,看看赵大奶奶的情况,免得事情闹大之后惊动更多的人,嘱咐秀红:“看好江公子,别让他在雨里站着。”
秀红忙应了声“是”,上前去扶江离尘的胳膊,“公子,咱们楼上去吧。”
谢挽容又催促那小丫头:“赶紧带路,快走——”
仍跪在雨地里的小丫头闻说谢挽容肯去帮忙,顿时松了口气。
赵大奶奶这副模样,寻常大夫来看,估计是好不了的。
大奶奶平日虽为人尖刻,但她若没了,他们这一房的丫头小厮必然或卖或送人,都会被打发了出去。
她在这院里有吃有喝的日子惯了,回到家中兄弟姐妹几个,守着半亩田,怕是连饭都吃不上……
隔着雨帘,江离尘忽然扬声:“师妹,我所行之事或是不光明,或是有违侠义……但必不会害你——”
谢挽容走进雨里,骤闻身后有声,转头回去。
雨点打在伞面上,嘀嗒乱响,那人的话却一时半会听不太真切。
用力挥了挥手,她提高声量:“赶紧回去——”匆匆赶往西院。
此时,西院已乱做一团。
满院丫鬟小厮们围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却又不敢过分靠近。
到处狼藉,院内的花架子盆栽倒了一地。
人群中间一女子东奔西走,一会嘻嘻哈哈,一会又哇哇大哭,时而上前抓人悄声说话,时而又指着人鼻子破口大骂。
“茯苓——”有与之交好的丫鬟不死心,不住来唤她的名字,想要将她唤醒。
谢挽容看那叫茯苓的女子的有几分眼熟,忽记起,她先前曾与她送过茶。
“她就是茯苓?”
小丫头忙道:“是。”
众人见谢挽容来,纷纷让出道路。
茯苓见得又有人来,愈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的天翻地覆。
众人当中,有胆小怕事者已吓哭了。
谢挽容为防她伤人,上前扣住她的双手,反压在背上:“先按住她!”
话音未落,赵大奶奶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进园来,乱劈乱挥,见鸡杀鸡,见狗砍狗,见了人,竟瞪着眼就要杀人。
众人愈发慌了。
夏阳一路追来,带着几个力大的女人上去抱住她夺了刀,抬回房中,又要拿绳子来捆,连声吩咐众人关好院门,不得让消息传出去。
夏长河哭得死去活来,没了主意。
屋内的人七嘴八舌,有说送祟的,有说跳神的,有荐相国寺僧人捉妖的……
茯苓与赵大奶奶二人挣扎半日,双目赤红,气息已微。
谢挽容拨开人群:“这病是什么时候起的?”
夏长河听到谢挽容的声音,顿觉来了救星:“伶儿来了?我知道你是在外头学了本事的,快看看你伯娘!”
谢挽容也不推让,径自走到床前。
她身上配着落月派的避毒香球,又有江离尘所赠的子午香。
骤然靠近。
床上本已气若游丝的赵大奶奶与茯苓蓦地睁眼,开始张牙舞爪,嘶吼连连,倒似疯得比先前还要厉害了。
众人吓了一跳,生怕她们挣了绳子,忙上前帮忙按住她的手脚。
谢挽容逐一翻起她二人的眼皮子看了眼,再去搭脉弦,倒没发现什么异常。
领路的小丫头道:“她们二人晚饭时还好好的,半夜里大奶奶说口渴,找茯苓要水,茯苓便来叫我。等奴婢去烧了水取茶来,她们二人便已开始砸东西说胡话……”
谢挽容点头,又道:“在此之前,她二人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或者与平时不同的地方。比如,有没有用过什么奇怪的药方?”
小丫头抿了抿嘴,使劲绞着手里的帕子:“……没有。”
谢挽容不再追问,只道:“我要解开她二人的外衫看看。”
夏长河把屋前屋后的小厮、不相干的丫鬟全部清走。
夏阳自觉退到门外。
谢挽容褪下赵大奶奶的罩衫,又伸手去解她的里衣,但见她胸前有一道极细,浅黑色的纹路。
“蛊纹。”她皱了皱眉。
瞧这二人的症状,显然是蛊毒发作了。
然而,堂堂江夏王府,怎会出现蛊?!
汴京城内出现了蛊母花,如今府上又有人中了蛊。
这一切若都是巧合……那这个世间的巧合,就未免太多了。
与蛊唯一有关联的人,仅有一个他。
如此指向性明确的事情……
谢挽容微微阖眼。
她想起了,她赶来之前江离尘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心绪难定。
夏长河见她诊脉之后便始终一言不发,忍不住问道:“伶儿,你大伯娘,她怎么了?可……还有救?”
谢挽容深吸口气,暂且摒去杂念:“打水来。”
夏长河迭声叫人去取。
谢挽容先以银针护住她二人心脉,又命人将她们同时扶起。
这蛊纹尚浅,可见二人中毒不深,或说,这蛊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谢挽容有把握,能把它们直接逼出体外。
她盘膝坐在床上,双掌抵住二人后背开始行气。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
本来并不安分的二人渐渐安静下来,开始颤抖,哇的一声呕出数碗紫血。
大滩血色当中,几枚小指粗蠕动的蛆虫挣扎乱爬,在地上拖出细红的血线。
谢挽容用一只空碗将它们扣住——那是几只最普通不过的失魂蛊。
夏长河见赵大奶奶吐了血,魂都快飞了: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命不长久。何况赵大奶奶已非少年……
“这……这人是要不中用了吗?”
“不会。”谢挽容随手擦去额上的汗珠,“淤血散去,人是自然会慢慢好转。只是……”她迟疑片刻,仍是说了,“伯娘与茯苓的病征相似,茯苓的症状要轻些,又是年轻,想来仍可复原。伯娘……身体好转后,心智怕是难以恢复如常了。”
夏长河急着问道:“心智难以恢复如常是何意?仍是疯?”
谢挽容摇头:“倒不是疯。但……此后,或会神志不清,类于孩童。”
夏长河闻言,半晌作不得声。
谢挽容以帕子盖住扣了失魂蛊的碗:“我待会去写张调养的方子,按方子抓药即可。”
夏长河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仍坐在原地。
谢挽容自去要来笔墨写好药方后,携了那装着蛊虫的碗,匆匆赶往竹楼。
有些事情,猜忌无用,她定要问清楚缘由。
画廊一头,文锦挑着灯笼疾步走来。
她看到谢挽容,如释重负出了口气:“小姐,王妃被梦魇魇住,心疾怕是又犯了,我正要找你,快随我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