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海给的纸条上写明了快活林的地址。
然则,快活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要逐间房间推门去查,看里头是否困着有人,着实耗时。
谢挽容沉住气。她很快想到一个便捷的方法——放火。
安乐侯若将人暂且关押此处,必会派人暗中把守。
快活林一旦传出失火,守卫第一时间便是要转移被关押的人。
这个想法敲定,谢挽容在屋顶上转了一圈,寻找最合适的纵火位置。
忽发现后院大片山石木林,从上往下看,隐隐呈现八卦的形状。
院子后一栋孤楼,不设守卫,虽有灯火,但却异常安静。
谢挽容心头微微一动,施展轻功,往那楼的房顶纵去。
所谓奇门阵法,只能通过置景布局,困住入阵之人。
诸葛亮制这八阵图之时,想必还不曾想过有人会走空中路线。
借着夜色,谢挽容如猫一般,行走在千鳞万瓦的楼顶上。她一个倒纵,双臂攀住屋檐画角,用力一荡,两条腿勾上房梁,以倒挂金钩的姿势戳破纸糊窗纱,透过一个小洞探视里头情况。
楼内空荡荡的,异常安静。
仅有的一条方桌,两张蒲团面前,对坐着两个人。
桌上干干净净,连杯水都没有。
黑衣大氅的青年男子半靠着方桌,单手扶额。他显然是与人动过手,或说被人动过手,原本的束发金环断开了,一半的黑发蜿蜒铺散在桌面上。
背着光,谢挽容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从衣饰背影,判断这人便是江离尘。
然后,谢挽容又看到了他脚下一条极粗的铁链。
这条链子从他的脚踝,一直延伸到一根朱漆红柱上,盘旋几圈。
谢挽容暗暗皱眉,再去看另一个人。
那人手脚倒是自由的,他信手拨了拨灯芯,烛光正好照在他脸上。
那个人是温铭。
两人就这么默然静坐,谁也无话。
隔了有会,温铭率先开口:“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竟是个傻子。”
江离尘微阖着眼,并未留意他的话。
温铭等了良久,得不到回应,他感觉自己受到侮辱,忽揪住江离尘的衣襟,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江离尘一下惊醒了,目中迸出怒火,看到眼前之人仍是温铭,唇角渐渐挑上丝嘲讽的笑意:“你的话可真够多的。”
谢挽容握紧拳头:她向来认为温铭是平和懂礼之人,却从未想过他有如此暴虐的一面。
适才那一巴掌,成功打起了她的怒火。
温铭冷声道:“江离尘,我劝你是为你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就是废人一个,怎么?你当自己仍是天刑教的大弟子,这嚣张不可一世的模样做给谁看?!”
他这句话未说完,谢挽容心头咯噔一声:温铭怎会知道江离尘的真实身份?安乐侯与他的说?听那语气,他们之前就认识?
她耐着性子听下去。
江离尘直待他把话说完,这才淡淡移开视线:“是呵。我若还在天刑教,你这会子早滚过来,跪在我面前求饶了,哪里还敢披着这芝麻小官的皮耀武扬威。”他人已倦极了,低垂着眼睑枕在自己的一条胳膊上,“温铭,温良玉。呵,你的本名是见不得人了么?你以为你叛出天刑教,改了名字,偷跑下山,改投仕途,别人就认不出你来?在天刑教时,你武功不行,当官,你也不看看,文韬武略,你哪一样拿得出手?!这芝麻小官,想必也是你以什么不入流的手段得来的吧?可笑你这辈子都想往上爬,却始终跌在最底层。只合乎给人做做门客,当个走狗……”
“闭嘴!”
窗外,谢挽容听到“温良玉”三字,霎时间如遭电击。
温铭……为何就成了温良玉了?!
他们同样姓温,但性子……行事方式……却截然不同。
温铭潜藏在心底的痛处被江离尘一番话准确戳中,他狂吼一声,欺身上前,正正反反连扇他十余个耳光。
江离尘苍白的双颊顿时高肿起来,嘴角淌出殷红的血丝。
随手一抹,他笑起来:“瞧瞧,这些年,你可一点长进都没有,就连气急了,也只会跟女人似的打人耳光。呵,你也就欺我如今手上无力罢了,从头到尾,都摆脱不了小人嘴脸。”
“你找死!”温铭怒到极点,一脚踹了方桌,往他肩头踩落。
江离尘肩伤未愈,伤口被他这一下踩裂,闷哼一声。
温铭恨声道:“当年在天刑教,要不是你偏心你那阿伶师妹,师父还能看不见我?!你不令她去试炼,养好的血蛊也赠予她做了子午香……我呢?我那么尽心想要讨好你,博得你的注意,你却只令我给她送糖,哄着她,当她的下人,凭什么?!”
江离尘听他提到“阿伶”二字,眸光瞬间冷了下去:“你既知我看重她,却仍敢背着我向她下手,哄骗她从飞悬的瀑布跳下去!你好大的胆!”
温铭长声笑道:“对!我就是要害死她!我以为她死了,你就能器重我,在师父面前推举我……可惜,我看错了,你根本,彻头彻尾就是个瞎子,混蛋!”
谢挽容听到一个“糖”字,心头便已揪起,又闻得温铭说,哄骗她跳了瀑布是为了让她死……霎时间的信息量过多,她整个人一阵眩晕:糖是江离尘送的……确实,也只有他,可以随意下山买糖。所以,他始终有随身带着糖的习惯……所以,那天夜里他疯狂的追出来,是为了要拉住她,是在救她……
所以,这么多年,她把要害她性命的人,当做恩人在寻找。
当真是讽刺!
“愚蠢!”江离尘一声低叱,拉回她的神思,“被江绝之看中的人命运如何,你竟不知?可笑你竟还想在江绝之面前有所表现?江绝之喜用活人炼蛊,所收的弟子,十之**用于试毒,越是优秀的人,越容易被他盯上。你以为每年的试炼是为了做什么?自然是为了选出最好的炼蛊容器,白痴……!!”
温铭怔住,怔了有会,他暴怒起来:“那你也仍是该死!凭什么你是他唯一弟子,我们只配当容器?!凭什么你已经人模鬼样了,仍能成为江夏王府的客人?!凭什么到这个时候,安乐侯仍想把你拉拢成入幕之宾,你总是挡我的路!!”他双目渐而染血,赤红起来,“你去死吧!你死了,就没人和我争了!!”
江离尘像看小丑般看着他,忽嗤笑出声:“温良玉,你活着真是个笑话。凭什么?……就凭我比你聪明,比你好。我就是比你更优秀,如何?你想不通?想不通也没用了,因为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咱们正好有伴,黄泉路上,我仍压你一头,你生生世世都不如我。”
温铭本已蓄力抬起的手掌顿住:“你这话什么意思?”
“私自种下金蟾蛊的人,不得好死。”江离尘只说了着几个字,便扭过头去,懒得再与他言语。
温铭狠命摇着他的肩头:“你把话说清楚!!”
江离尘的伤口被他摇得血流不止,他睁眼,不耐烦道:“金蟾蛊乃百毒之王,功力不够的人,怎能不被反噬?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听说它可以提升功力,就急急忙忙把它往身上种。近年来,它的反噬理应越来越明显了吧?”
温铭后退了一步:“可你当年明明也……”
“你与我,又怎么能一样?当年阿伶跳下瀑布,我便没想过要活。我拼命种蛊提升功力,不惜一切代价替江绝之炼蛊,甚至连双生蛊也哄骗他一同种下了,就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杀他。”
江离尘淡淡而笑:“你以为他怎么死的?是我,明知道蛊毒厉害,却仍种在自己身上,假装若无其事,让他觉得安全。也是我,在与他对决之时,以自爆经脉的方式,逼出体内的双生蛊,让他同样受到重挫!我就是要让他受我所受过的苦,我就是要和他同归于尽……”
他语声不高,听在谢挽容耳里,却宛如平地炸开了万斤炸药:原来,他先前提过的报仇,竟是要替她报仇?!原来,他这一身几乎要了命的伤,是这样得来的……
温铭瑟瑟发抖,又朝后退了一步:“你简直是个疯子!”
江离尘扬唇,笑容中带着一股不似活人的蛊惑力量:“要不然,我怎么能把你也拉进地狱里?你别忘了,当日在你假冒真宗挟持我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有法子逼出你体内的金蟾蛊,让你筋脉尽断而死。”
温铭目不转睛看着他:“你……你当时就认出……”他这话刚出口,便意识到有可能是诈,想要改口却已经来不及了。
江离尘冷笑:“这么差劲的易容术,你以为瞒得过谁?况且,作为天刑教的大弟子,我怎么可能认不出金蟾蛊的味道?”他慢慢整了整衣襟,撑住地面,重新坐起来,“安乐侯都不想瞒我,你就别想往外摘了。把行刺一事推给辽人,只是暂时的,倘若真宗逼紧了,他一时半会还没有办法取而代之,就一定会把你交出去。这个叫狡兔死,走狗烹。你作为走狗,怎么没有一点当走狗的自觉?”
温铭脸上阴晴不定,忽道:“然而现在,你才是刺客。”
“我?”江离尘笑叹一声,摇头,“唉,你这样蠢,竟也敢走仕途?他要拉拢我,现下我只要答应陪他造反,我就是他门下最好的入幕之宾,你觉得他会把我交出去,还是把你交出去?况且……”
他重重喘了口气:“就算我不答应,他也不敢把我交出去。”
“我是郑相之子。”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听在别人耳里却宛若惊雷。
“上元节刺杀之事本来就是你们策划的一个局,与我无关,所以,在我身上不会有实质性的证据。表面上看来,我的身份,是我造反的最大理由。然则,郑相蒙冤之事,是当年真宗亲口承认的。皇帝若真见了我,即便心底认定我就是刺客,面上,对着天下人,也必会礼待于我,表达他的亏欠。在这个时候,我若告诉他,安乐侯柴熙与辽人勾结,招兵买马,密谋造反,你猜真宗会是什么反应?”
他轻挑了挑眉:“安乐侯比你聪明,他早想明白这其中利害关系,所以才把我困在这里。可怜你这个做走狗的,却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
温铭整个人呆在原地,许久才道:“我不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你怎么可能是郑相之子,你怎么可能……”
江离尘翻了个白眼,满脸“无聊透顶”的神色:“可我偏偏就是。你输给我,是从一开始就输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我就是拥有比你更多的优势。”
温铭踉跄几步,他胸前像是装了个破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喘着气。突地,他欺身直上,一把按住江离尘的手:“那我也不让你好过!”
他话音刚落,手中忽有寒芒急闪。
这下变故骤然。
谢挽容还沉浸在他那句“郑相之子”所带来的冲击当中,尚未回过神来。
一枚透骨钉直接穿透江离尘的手背,将他整个手掌钉在案桌上。
江离尘肩头一颤,额上青筋暴起:“怎么……说不赢,改动手了?”
温铭脸上透出狞厉,近乎疯狂的神情:“你不是觉得自己得天独厚么?!我就欺你无法还手,又如何?”两枚透骨钉噗噗两声,按进他的大拇指与食指中。
江离尘瞳孔倏然放大,脊背后挺,却始终牙关咬紧,不令自己发出声来。
他被钉在案桌上的手不住颤抖,浑身已被汗水湿透,浅色唇上一圈明显的血色:“你……也就这点本事……”剧痛之下,他神志已开始模糊,却兀自支撑着与他对峙。
蜿蜒的血色,自他手上涌出,汇成小流,顺着方桌,淌到温铭的青衣、手背上。
温铭舔了舔自己手上沾着的血,复仇的快感涌上心头。
“你若现在跪在地上向我求饶,我倒是可以考虑让你死得舒服点!”
江离尘余下那只好手拽紧了温铭衣袖,竭力与他靠近,双唇微张,轻吐出几个字:“我先走,就在下面等着你。”他呼出的气息萦绕在温铭的耳边,竟毫无温度。
温铭莫名觉得浑身一冷,挥掌要把他推开。
与此同时,江离尘灰白的脸上绽出极为璀璨的笑容。
便似晦暗的天幕中一朵绚丽的烟花 。
温铭指尖颤抖,余下三枚透骨钉竟不敢再去钉他的手,转而朝他墨玉般的双眸刺去。
江离尘平静阖眼。
半空中几声凌厉的风响,透骨钉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温铭尚未来得及反应,腕上一阵剧痛。
一支袖箭准确射穿他的手腕,余劲不消失,将他整只右腕钉在身后白墙上。
恰如一个报应。
温铭又惊又怒,嘶吼一声:“什么人?!”奋力要拔出自己手。
嗤的一声,灯灭。
一条黑影打破纱窗,悄无声息跃到江离尘面前。
她先是半跪在地上,微颤着手扶起他的肩头。
江离尘怔住。
视线骤然被掐断,他却仍是在最短时间内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惊诧之余,对方一只手伸来,按住了他的双唇,指尖在他臂上飞快写了一行字:“别喊,我带你走。”
江离尘本已近乎止水,在读懂那行字之后却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黑暗中两人凑得极近。
江离尘点头的瞬间脸颊擦过她的额头:“我不是故意……”
他尝试辩解。
对方却没有预想中的恼怒,指腹划出两个字:“忍住。”而后果断出手拔去他手背上的透骨钉,动作迅疾,干净利索。
江离尘猝不及防,浑身一僵,及时扭脸,牙关紧咬困住自己即将冲口而出的声音。
他不住低喘,却始终没有呼痛。
黑影动作微顿,本要继续拔钉的手停在空中。
江离尘察觉到她的犹豫,手掌发狠一挣,腾出另一只手,自行拔钉。
黑暗中那人手如疾风,一把握住他那只尚且完好的手,把心一横,五指微屈作钳,扣住余下两枚透骨钉。
这种拔出利刃的过程,越慢越是痛苦。
内力一提。
透骨钉唰的一声骨肉分离,被甩到地上。
江离尘的手掌挣脱禁锢,长出口气,肩头一松,歪倒在黑衣人的怀里。
他不住放缓呼吸,胸前小幅度的起伏,伴随着身上难以控制的抽搐。
黑衣人抱住他的手略微收紧,俯身凑到他面前,似想探视他的伤情。
江离尘额上冷汗不断,意识模糊间察觉一片温暖正在靠近,他本能伸手,环住她的颈项,往自己身上拉。
黑暗中这个动作并未受阻。
他如愿以偿,抱住了心底渴求已久的温柔。
这样的静默有会,黑衣人身形动了动。
“别走……”江离尘本能出声。
黑衣人动作微顿,终究不敢耽搁太久,快速的替他包扎完手上的伤口,垂手顺着铁链摸索到他脚踝上的镣铐,双臂发力,生生将那精铁所制的镣铐掰开,丢到一旁。
她温软的掌心包裹住他的脚踝,轻揉几下,像是在安抚他的情绪,而后躬身将他抱起,反握着剑柄往温铭的方向去。
暗夜里,掩去面目,唯有她的剑,如一泓碧水,反射着月光,异常夺目。
温铭的神经一下绷紧了。他顾得不手疼,狠命挣扎,血流了满地,却偏生挣不开这该死的袖箭。
他在黑暗中辨不出来人身份,又生怕纵声去喊会令对方顾忌,立时便下杀手。
壮士断腕,他却没有勇气切断自己的一只右手。
江离尘被那黑衣人抱在怀中,他侧脸挨紧了她的肩头,可以直接感受到她身上汹涌起伏的杀意。
“别杀他……”
漆黑当中,他突兀的开口,声音很轻,因为剧痛,仍在发颤。
黑衣人脚步骤停,似在诧异他会为对方求情。
“别杀他……”江离尘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满是鲜血的手尝试去抓她的臂膀,语声近乎哀求。他轻吸口气,似想喊她一声“师妹”,却并未喊出口。
谢挽容沉默片刻,反手以剑身猛拍向温铭的脸颊。
温铭把头一歪,赶紧闭目晕过去。
谢挽容收剑,抱着江离尘纵身一跃,自窗台穿出。
温铭睁眼。
他侥幸以装晕的方式瞒过对方,顷刻间冷汗淋漓。
生死一瞬,他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激越的擂鼓声。
那声音过了许久仍不能止。
温铭按住自己胸口,感觉整颗心都要炸开了:“快来人,猎物逃了——”
他缓了口气,正要追出去,心底深处忽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那痛,直透骨髓,竟完全不能忍。
温铭通体寒凉,如坠冰窟。他终于明白,江离尘为何不欲杀他……
体内的力量正在急速消失,死亡的恐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将他原本的愤怒冻结成冰。
“救……救命——”
“江离尘,你回来——救我……”
谢挽容单手抱着江离尘,在屋檐上一个借力,翻身上了屋脊,听到楼内的呼声,心知又被温铭骗了一次:“……!!”
然而,现在始终不是恼怒的时候。
快活林中很快出来十数条人影。
这些人步履稳健,身手矫健,一看便不是普通看家护院。
“在那里!屋顶上!”
“取弓箭来!”
“快去追——”
霎时间,七八条大汉跃上屋脊。
甜水巷中时有歌女舞姬出逃之事,半夜里围追堵截并不稀奇。
青楼艺妓,向来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懒得多管闲事。
数条灰影如猿猴般在屋顶游走,前后截住谢挽容与江离尘的去路。
暗器齐发。
谢挽容身形一侧,将江离尘护在怀中,右手剑锋一掠,耀眼银光自她虎口处倾洒而出,于空中高速旋转,迸出无数火花。
暗器被击飞,化作银花点点,打在瓦片上。
皓月当空,皎白的光辉洒在屋顶。
谢挽容反手握剑,拳头对准来人,臂上的肌肉线条陡然一紧。
袖箭射出,劲风嗤嗤分别袭向猛扑上来的数条大汉。
惨叫声惊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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