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 63 章

良久过后,两人再次醒来,但见漫天星斗,凉风习习。

太湖之上渔船已匿,早前那一番杀戮与血腥也被湖水荡涤得一干二净,不留痕迹。

他们相扶着坐起,回想起那一场水中搏杀,兀自心有余悸,不约而同握住对方的手,身上虽疲软,心中却大是欣慰。

两人相互依偎着靠坐有会。

江离尘猛然惊道:“师妹,你腰伤如何?”

谢挽容在水中临敌时容不得片刻放松,醒后欣喜之余亦忘了伤痛,此刻经他一提,才察觉腰间痛楚难忍,背过身去解开小衣看了眼。

所幸只是一道划伤,并未伤及筋骨。

她此行带了不少药物,此刻均已泡在水里,只能暂且点了穴道止血。

“倒没什么,只是疼得有些厉害。”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也是实情。

江离尘黯了眼眸:“等天亮,我去镇上买药。”

谢挽容听出他语声有异,知道他定是心中自责,又抬眼细看,见他面色苍白,眼下青黑:任何人溺水,都少不得要受惊吓,而这种突如其来的生死关头,是很难回归理智的……

而他却仍是在最后关头将她推远。

谢挽容心头一热,再忍不住,半撑起身子,双手按在他头颈两侧的空地上,将他整个人桎梏在双臂之间。

江离尘呼吸滞了一瞬,本能揽住她的腰。

“师妹?”

他的手心发着烫,似乎要将空气也捂热了,时光悠长,将此间岁月酝酿成诗。

草长莺飞,四周芦花密集,挡了二人身形。

夜风绵软吹拂,皎白的飘絮漫天飞舞。

谢挽容垂首,乌发自她鬓间垂落,铺散在他的肩头、胸腹之上。

被她的举动惊住,江离尘怔怔的直视着她的双眼:“师妹,你这是……”

谢挽容伸手,按住了他的双唇。

两人尽皆默然。

良久,谢挽容轻声道:“江离尘,你会喜欢我,对不对?”

江离尘笑起来。他的笑意先是蕴在眼尾,浅浅一圈,再逐渐加深,到达眸间深处。“把问句去掉,我喜欢你。”

谢挽容目不转睛看着他,脸上并无喜色:“你可还记得我父亲与我招婿……我为女子,虽有堂兄,却并不……”她抿了抿嘴,似觉得背地里议论夏阳不妥,“父亲虽宠我,但偌大的家业总得有个人继承。所以……你若觉得情愿……”

她说到这里,便红着脸不再言语。她毕竟是女儿家,再怎么不拘小节,提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好再主动说下去。

江离尘见她满脸羞怯,言下之意已最明显不过,不知不觉又为之心神一荡。

谢挽容等了有会,不闻他有回应,忙道:“你……你不愿意?是因为不喜欢束缚吗?还是因为……觉得名声不好?”她少有的这样带有期待,也少有的诚惶诚恐。

江离尘凝目看了她许久,忽展颜一笑:“我没有不愿意。”

“那你……”

江离尘倾身,一个侧翻,在她眉心处轻吻:“我只是没有想到。”

谢挽容赌气:“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我脸皮如此之厚,竟主动为自己说一门亲事?”

江离尘但觉她轻嗔薄怒的模样,比之往日更为灵动,不由失笑:“没有想到师妹身边那么多优秀的人,却唯独对我青眼相加。我在想,我上辈子或是积了不少德……”

“净瞎说!”谢挽容睨了他一眼,独自扭身坐到一侧。

江离尘安然看着她的背影有会,脸上笑意渐去,眼底漾出水样的光芒。

又坐了会,湖中传来歌声。一条画舫,沿着湖边缓缓航行。

船上显然是在设宴,张灯结彩,极尽喜庆热闹,不时有乐声、娇笑声传来。

谢挽容静静看着,若是平时,她定是要感慨一句“将军阵前半死生”,然则此时此刻,她才刚脱困,又表露了心迹,心情便有说不出的畅快,竟连这船上靡靡之音也觉动听起来。

安然听了会曲子,她轻声道:“江离尘,我饿了。”

江离尘左右游目,四周俱是新长的芦草,总无可食之物,况且火折子湿了,也生不起火,长身立起:“我去看看。”

谢挽容忙牵了他的手:“我随口一说的,这大晚上的,上哪去找吃的。”

江离尘望向岸边的画舫:“总得试试。师妹,你等我一会。”

谢挽容看他目光转向,便知他心之所想:“……不太好。”她摸遍全身,只余些散碎银子,“若是正经商船,你便使银子买。”

但见画舫上女子往来身影众多。料想是个迎来送往之地。

那种地方打手甚多,人也杂得很,思来想去,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别去了吧,你也很累……”

江离尘一笑,揉了揉她的额发:“我若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了,哪里还敢去当江夏王府的女婿。”拨开芦草,一汪茫茫水面上,楼船直立。

丝竹声不绝于耳,沿着水面飘散。

江离尘在岸边观察那船有会,一跃而上,闪身一架屏风之后。

静坐抚琴的琴娘一曲罢,骤见一个浑身水淋淋的男子出现在眼前,张口欲呼。

月下,那男子俯身,抬手做了个噤声动作。

“适才那曲《凤求凰》弹得甚好,只转音处低了二分。”

琴娘怔住,但见月色当中,那男子虽衣衫长发尽湿,面容却是难得的俊朗清逸,不似人间。

一时忘言,再回神时,船上空落落的,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她疑心自己眼花看错,又想起鲛人善音律,闻乐声出水的传说,只觉恍惚不已。

江离尘轻轻一跃,上了楼船最顶层,隐身在个不易察觉的角落处。

只听里头有人声传来:“侯爷要抓的人,你一个都没抓来,这可是你失职!”

另一人哑着嗓子:“那两人落了水就没起来,怕是死了。”

室内“咣当”一声,显然是有人砸了盘子。

“侯爷要的是活口,活口!!男的定要活口,女的死了也要见尸,你没听懂人话?!”

“可你不知道,那俩人不好捉呀。这要杀个人容易,抓人可难多了……”

“你这话跟我说有什么用,得跟侯爷去说!”

那人嗓门愈发低了:“说实话,我这心里没底。那一位……可是王府千金,真要杀了她,这彻查下来,你我可都不好过。倒是那男的,什么也不是,侯爷反而定要留着。”

另一人也压低了声音:“你懂什么!如今宋辽要开战了。咱们这边启用了大将军杨钰,又有江夏王督军。侯爷与辽不是那个……自然,咳咳,懂吗?所以,这江夏王的千金是非擒着不可,就是死了,你也得把尸体给捞回来,送到江夏王面前。”

“太湖水又急又深……”

“这与我可不相干,你要解释,亲自与侯爷解释。”

“你这不是……”

“我便是推卸责任又如何?!当初又不是我为了邀功,哈巴狗儿似的去献宝说拦下驿站的书信,还打包票说在太湖定能截人。”

“你——”

室内一阵衣衫响动,显然是听话那人气急,推了桌子站起来。

与之对话的中年男子头也不抬:“你冲我发火也没用……”

忽觉有水珠滴到手背处,温热湿黏,他抬起头来,但见眼前那人仍保持着愤怒的姿态,居高临下睁着眼睛看他,只是额头处多了个血洞。

暗色的血正从这个血洞中涌出来,迅速填满了他脸上的皱纹,将他本来就扭曲的脸染得愈发狰狞阴森。

中年男子仰头,定定的盯住这张脸有会,正要放声大叫,后背忽被人轻拍一记。

他转头,便见一个浑身仍滴着水,脸色偏白的男子安静站在那里,侧头朝他微微一笑。

“别喊。”他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张开手掌,迫到他眼前。

中年男子但见他手掌开合间金光一闪,掌心处似露出一排细小但白森森牙齿。

“你你你……妖……”

“嘘!”江离尘躬身,示意他不要喊话,“我非嗜杀之人,你要是喊了,我就只能动手杀人了。”

他的声音很轻,话说得也很温柔。

中年男人竭力将冲口而出的话咽回去,跌坐在椅子上,满头大汗:“这位……你是干什么的?”他牙关咯咯作响,一句话说了几遍才说清楚了。

江离尘目不转睛,看着席上一大桌子的酒菜:“我不喜欢哑巴,但我也不太喜欢好奇的人。”他侧目为之一笑,“这位大人,依我看,不如还是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吧。”

中年男子身子抖得像筛糠似的:“好……好的……”

江离尘点头:“这桌菜,你们用过了吗?哪些用过了?哪些没用过?”

中年男子咽了口气:“菜……基本没动过的,酒,酒就刚喝了没几杯……”

“哦……”江离尘一手托着下颌,“哪个比较好吃?”

中年男子茫然:“啊,啊?”

江离尘耐心极好:“这不是你们点的菜吗?哪个比较好吃你不知道?”

“还……还没吃呢。”中年男子似怕他陡然发难,忙又补充道,“那……那个人参鹿尾,药材珍贵,也大补,适合男人……”

江离尘皱眉,显然对他的答案不满意:“适合男人?可我要找女子喜欢的菜肴。”

“那……那边有些甜点。”

“她不爱吃甜点。”

“百合香芹……还有那边的太湖醋鱼……”

“倒也罢了。”江离尘叹了口气,目光在室内环顾一圈,取来个干净的食盒,慢悠悠收拾起桌面上谢挽容有可能爱吃的菜肴,又把未用过的筷子、汤勺也拿走了些。

中年男子愣愣的看着他:这刺客上船来杀得一人,竟只为了打劫些饭菜?!太湖之中的劫匪也太猖狂了!

江离尘收拾完这一切,重新走到那中年男子身前:“我走了。”

“大侠……慢,慢走……”

江离尘身形不动:“你是安乐侯身边的人?”

中年男子眉心突地一跳:对方能说出安乐侯三字,怕就不是普通的劫匪了。

江离尘弯腰逼近了几分:“是不是?”

“这……”中年男子手心满是冷汗:这怕是一道送命题。

“我……大侠,我也是替人卖命求生存……”

“嗯,我理解。”江离尘点点头,“不过……你们在求生存时候要剥夺别人生存的机会,是不是就不合理了?”

中年男子脊背一寒,正不知如何接话。

江离尘又问了一句:“是不是?”话音刚落,他抬手,掌心处金光绽出。

中年男子只觉得喉头一痒,眼前蓦地一红,大片血色喷溅而出。

他急中双手压住喉咙,张嘴想喊,却发现自己已发不出声音。

江离尘站在血溅不到的地方,静静看着他挣扎、倒下,而后低声答了句“是”。

“任何人,想要对我师妹下手,都不可能活下去。”他蹲下去,很有耐心对着那抽搐未死的人解释完最后一句话,提着食盒,纵身跃下楼船,往芦苇深处走去。

谢挽容侧身躺在芦苇丛中。

如她所言,腰上的伤不算严重,但那恰是在她所着的银丝软甲护不到的地方,又泡了水,四周都红肿起来,确实痛得厉害。

她躺在地上,人却不敢就此闭目睡过去,始终盯着画舫那边的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等到眼睛发涩,肩头发酸,芦苇丛中终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谢挽容一下坐起来,朝声源望去。

江离尘拨开芦草,手中提了个食盒,快步走来。

“师妹。”

谢挽容起身去迎。

江离尘忙一手扶了她,一手提着食盒:“我回来了。”

“嗯。”谢挽容点头,“可有遇到什么……有没有受伤?”

江离尘道:“没有。”又道,“叫你好等了。”

谢挽容听他回答极快,鉴于先前的经验,倒有些怀疑,扳住他的肩头,将他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真的没受伤?”

江离尘一笑:“真的没有。”眨眼,“要不,我脱衣服,师妹你亲自检查一下?”

谢挽容:“……”松开手,“你若这样,我不管你了!”

江离尘笑归笑,却始终牢牢牵住她手:“我令师妹担惊受怕,独自一人带伤等我已是大错,若再惹了师妹生气,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谢挽容本就没有真要生气的意思,两人席地而坐。

谢挽容打开食盒,但见里头从主菜到甜点,一应俱全,就连筷子、汤勺碗碟等餐具也都被江离尘一并取来了。

“那条船什么来历?可别是普通……”

江离尘替她舀了碗汤:“船是普通的,只是里头宴请的宾客是官场上的人。”

“那你……”

江离尘不等她说完,笑道:“既是同僚,江夏王府的千金小姐饿了要吃饭,他们请客还来不及,师妹放心好了。”

谢挽容睨了他一眼:“话怎能这样说。”

她实在是饿了,很快将食盒里吃食吃了大半,看江离尘始终坐着不动手:“你怎么不吃……”

“我不怎么饿。”

谢挽容:“你这样看着我……我也吃不下了。”先前都是她在照顾他的身体,头一次被人照顾,谢挽容反倒觉得不自在起来,换了双新筷子,把余下的菜夹了一碗送过去。

江离尘抬手接过,低头吃起来。

谢挽容替他挽起凌乱的长发:“你说今晚那些水匪,到底是什么人?他们这样大战旗鼓袭击我们的船,是为了什么?”

江离尘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说不定就是一群简单的水匪。”

谢挽容摇头:“不像。如果是水匪,多半图财罢了,打劫我们那艘船,没必要出动那么多人。而且,他们船队很整齐,从先锋到偷袭,像是军队的作风。”

江离尘反问:“那师妹认为呢?”

谢挽容沉吟不语:如今宋辽开战,这些人……莫非与辽人有关。

江离尘放下碗筷:“师妹若不放心,不如我们回京?”

谢挽容思量有会:“不回去了。国事本不是我一人之力可以更改。杨叔叔带兵,我父亲也要督军,战事已经很多人在前赴后继。相比之下……”

她抬起头,瞳中映出眼前之人侧影:“你的事情更为重要。我仍是不太放心你现下的身体状况,想请我师父看看。”

江离尘垂眸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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