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萱最后的模样并不好看。
她下葬的日子找人算了,要放在三天之后。
尸体江摆在家中租来的冰柜里,摆上三天,外面罩上厚厚的拉舍尔毛毯,红色妖艳的山花被揉捏到一起,层层叠叠褶皱里也全是漂亮的花瓣。
辛萱一辈子没有结婚,唯一离开麋鹿镇的那几年就是外出上学,回来后就带在麋鹿镇里小学教完,初中缺人就教初中,语文数学教了一轮又一轮。
她小小的个子总是伏在讲台上,埋头涂涂写写,她好像总有改不完的作业本。
金喜露还记得她读初中的时候,性子变得孤僻每次下课也不怎么走动就坐在位子上,用窗帘遮住自己,观察着辛萱一举一动。
那天作业有点多,她拿着笔的动作早就不知不觉已经开始向辛萱看齐,就连思考时的神态都情不自禁模仿辛萱。
“在干嘛?”
金喜露背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辛萱,吓掉了笔,黑色的墨水在书本上砸出了一朵墨水花。
她捡起自己的笔重新握拢,眼眸垂下,又忍不住想要近一点看清辛萱的表情,于是她挪动屁股往后靠了靠,退到背后贴着冰冷的墙壁,无处可躲才敢抬头对视上她凹陷的眼睛。
“啊,我我在写作文。”
金喜露握紧手中的钢笔,还没有察觉到已经笔已经出了问题,握着笔杆闭着眼睛往下戳,一戳黑色的墨水立刻炸了一手,那一页才写完标题的作文纸也没逃幸免。
辛萱年轻的时候眼睛应该是很标准的双眼皮大眼睛,虽然现在眼睛也不小,但深沉的黑色眼睛珠有些浑浊,像一滩不断下陷的烂泥巴。
她盯着你的时候,你正在站在泥巴中央与泥水交缠,下陷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怎么搞得?走,我带你去洗手.....”
辛萱后面还说了什么,金喜露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辛萱拉起她干净的另一只手,将她带离钉住她一整天的木板凳。
她站在教室背后长满青苔的水泥台旁边,不说话也不反抗,仍由着辛萱将她的手拢如手心对着冰冷的自来水冲洗一遍又一遍,她愣愣的模样真像一张不透气的蒸布。
“你最近又和你奶奶吵架了,我也是开了眼界,你奶奶那个和事佬,也就你能激起她的脾气了。”辛萱手上的老茧不比金美玲少,两个人的手搭在一起,金喜露都恍惚了。
“没有,我没和她吵架。”金喜露撇开脸,来往的学生打打闹闹,热闹的说笑声与她们这一觉隐秘的沉默形成对比。
“是,你是没有和她吵架,可你冷战不说话,对你奶奶那个愚笨的人也是一种欺负。”辛萱关上水龙头,抬眼瞄了一眼抿嘴的小姑娘,话并不柔软,依旧是冷刀子直扎人心。
“嗯,你是她叫来劝我的吗?”水声消失了,水龙头年久失修,在金喜露说完这句话,又滴下三两滴。
哒哒,滴——
“不,我是来道歉的。”辛萱话音刚落,上课铃声响了,在操场上疯玩一圈的男生,一个个比赛似地冲进教室。
极度地吵闹过后,耳边的世界渐渐安静下来,然后金喜露听见辛露说:“该和你道歉的不是金美玲,应该是我。”
被奶奶抛弃,阴差阳错被拐到朱家岭一直都是金喜露的心结。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金喜露才意识自己变了,从害怕辛萱,但渐渐地想要了解辛萱,又不想要被她知道,这样的奇怪心理愈演愈烈,她开始无意识地模仿辛萱。
她看书时,总是将头埋得很低很低,像是被书吸进去了,干瘪的手指抚平书角,然后干涩的眼睛轻轻连续眨了几下,又继续看。
金喜露也想努力学习,读书,读书,读书,这个念头写满了她的日记本。
就像辛萱一样考出去。
不管怎么样,她心中那块想要逃离的野种子早已生根发芽,霸道地占领她的心思,分不出多的去留心金美玲一天天弱败的身体。
辛萱也不是一直都是愁眉苦脸,或是不近人情,她也有高兴的样子。
金美玲去世的前一年暑假,辛萱带着一份包裹来到金家门口,一大早院子里的露水都还没消下去,金家的房门就被敲得乓乓响。
金美玲那天发烧了,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没有听见敲门声,还是金喜露穿着夏天棉布长袖睡衣打开门,看到门口站着的是辛萱很惊讶。
以为是来找奶奶的,金喜露扶着门面露纠结:“那个辛老师......”
她刚开口,就被辛萱激动的大嗓音吓得门都没扶好,不开玩笑,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辛萱。
“你考上了!”
辛萱披着到肩膀的短发,额头上歪出来四五根白发随着她激动的肩膀颤动,她的声音盖过了隔壁准时打鸣的公鸡,以至于刚睡醒迷迷糊糊的金喜露以为自己幻听了。
再往下看看,辛萱还穿着她深黑色的睡衣,睡衣领口处绣着一大朵开过头的白山茶,脚上的竟然是一双旧拖鞋,手上好像还拿着一个很大的信封,金喜露想:哦,原来辛老师中彩票了。
虽然辛老师中彩票干嘛要第一时间跟自己讲?
但是金喜露还是揉揉眼睛,老老实实地说:“恭喜你啊,辛老师中彩票了。”
“不是我,是你,是你考上定向医学生了!”
金喜露原本正在揉眼睛的手被辛萱拍了一下,她仿佛第一天才认识辛萱,才知道原来辛萱的嗓门和手劲也能这么大。
“啊,是我考上了。”
“对,就是你,今年九月你就可以去学校报道了。”辛萱笑起来的的时候特别好看,她的皮肤很白,牙齿也是整整齐齐的小白牙,就是平时总是不苟言笑,给人太死板无趣的感觉。
“太好了!奶奶,奶奶我考上了!”
金喜露听到和这个消息时,还是第一时间就想要分享给金美玲。
三个人聚在金家小小的无视里,摸摸信封里的录取通知书,又笑笑,几天后金美玲在院子里请了几桌亲戚朋友庆祝金喜露考上定向医学生。
那个时候窄窄的院子里热闹极了,夜幕降临,小院里的灯全打开了。
当然江宜林也来了,他不仅人来了,还带了一份礼物给金喜露让她晚点再拆。
金喜露有些害羞但还是大大方方地收过他送来的礼物,这个场景被好事者看见,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也不是眼睛,泛着酸气说:“啧啧,看不出来啊,金家丫头平时看起来挺朴素的女孩子,没想到这么会啊。”
“都和江族长的儿子勾搭上了,美玲要我说丫头还上什么学勒,干脆再等两年都可以来你家吃喜酒,呀!不会是江家不同意吧。”坐在位子上的金家那边的叔叔,话多人也丑。
他这话一出,席上安静几秒,马上就有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附和:“就是,就是,还是美玲你好命。”
但男人旁边的婶子脸色有些僵硬,很快就意识到今天来的人有点多,还是编排江家的少爷,传到族长耳朵里肯定不好,连忙帮他丈夫打圆场:“啊呀,美玲喜露你们不要放心里去,老金他就是太高兴了,看到外甥女这么有出息,酒喝多了。”
“金喜露小时候和我家金方总在一起玩,每次金方都夸喜露可爱,当时我还想等长大......”
女人的话越说越离谱,她不提那个人蠢长得奇丑无比的金方还好,一提金喜露就火大甩开金美玲拦住自己的收,还没等走到那桌,她就震惊停下了。
一桌的人彻底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一直没说一句话也没什么存在感的辛萱突然站起来,甩了一盘猪头肉扣上男人的脸,动作迅速谁也没预料到这是辛萱会赶出来的事。
“什么人!想死是吧。”
“不好意思啊,没喝酒,手滑了。”说完辛萱松开手,表情不加掩饰带着厌恶与嫌弃。
盘子从男人的脸上滑下来,红油染了他一脸,仅剩的几片最油腻的猪头肉贴在他的眼睛上,鼻孔吊着几根绿油油的香菜。
再加上他本来皮肤就黑,黄色的灯光照耀下,妥妥的又一盘酱油猪头肉。
就是不太下饭,让人倒胃口。
“最会折腾的,还得是你的儿子,金什么来着忘了,我只记得他小学O分送礼换班,初中打架斗殴蹲了两个月,最近在家被人骗了钱不敢出门。”
他老婆见丈夫这么丢脸,一下也恼火了,冲着辛萱吼道:“辛萱满嘴屁话,一个没人要的老女人,关你屁事,发疯了吧。”
对比女人的愤怒,辛萱始终很冷静,她当然没喝酒,口齿清晰:“你这么关心金喜露,怎么也没听你夸我啊,金喜露是我的学生,她考得好我高兴,大家也高兴,就你们酸气直冒,恶心大家都吃不下了。”
后面因为这事金喜露找到辛萱想要谢谢她,又被辛萱翻了个白眼推开:“傻子,转来转去,你还是和江家那小子走得这么近,别告诉我你真喜欢她。”
金喜露霎时间被说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最后点点头。
那天晚上辛萱一个人留到了最后,帮金美玲喜收拾完院子对她说:“看好你家小孩,我不希望她是第二个何敏。”
几周后,金美玲突然卧病在床,金喜露慌了找来医生检查完告诉她,这是骨癌要马上手术。
手术需要十万块,金喜露掏不出这么多,最后江宜林找上来了主动说这是何敏留下来的钱,加上之前金美玲被江家扣掉的工资,一起有十二万先拿去用,赶紧把手术做了。
也不知道后来这十二万事怎么被被人知道的,传着传着就变成,金家的丫头果然和江家少爷又清不楚的关系,金美玲治病的钱就是用的江家给的彩礼。
“啧啧,没想到啊,江族长喜欢的女人是这样的。”
深夜十二点,辛萱的老屋已经变成安静的灵堂,几个人烤着火吃着瓜子守夜,窸窸窣窣的聊天声传出。
“你没听说,江族长带女人回来了,就住在江家。”
“也该成家了,江族长这个年龄。”
“就是就是,要不是被金家丫头耽误了,早就该娶妻生子了。”
金喜露一个人站在堂屋的供桌前,为燃尽的蜡烛换新,火光映照在她苍白清淡的脸上读不出心事。
换完蜡烛,金喜露取了三根香,点燃后等着烟飘起,才对着辛萱那张严肃的黑白照片拜了拜。
她记起,那天被黑笔墨水污染的作文纸上,写着还没开始写的作文标题:我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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