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栖真跟在林英范后面,漫不经心打量着林家,抬头是雕梁画柱、亭台楼阁,低头是绿意盎然,小桥流水。
偶尔对上仆人们的视线,月栖真便微抬下巴,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恐吓他们。
顿时少了许多嘀咕声。
两个月前,在鬼城里的林英范,无意间见了一面月栖真,呆愣原地,直言“像极了”,而后泪流满面、欣喜若狂。
那时的月栖真觉得莫名其妙,转身就走,没让他抓住机会。
而后昨日,林英范却忽然上无极宗登门拜访,拉着月栖真就是一顿哭,叽里咕噜地解释。
二十年前,林英范的大哥大嫂去凡间游历,那时大嫂怀着身孕,回来后已经生产,大哥怀里抱着孩子,大嫂却闷闷不乐跟在背后,目光复杂,一直说云舟不是她的孩子。
大哥不以为然,这孩子他全程守着生育,不可能有假。只认为生孩子后,大嫂身体受创,思绪混乱。
大嫂哭着和他争吵:哪有娘会不认得自己的孩子啊!他就不是我的孩子!你真的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夫妻两人情感出现问题,自那以后,两人分房而睡。
大嫂待云舟不亲近,整日郁郁寡欢,甚至不常待在家中,要去寻什么她的孩子,不久后,未果,心情郁郁,大嫂病了,身体极速愈下。
林英范那时刚从外回家,病重憔悴的大嫂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云舟不是她的孩子,恳切拜托他把孩子给她找回来。
从此林英范记在心头。
说到此,林英范长叹息,如果再找不到,他都要怀疑大嫂的坚持是否真的是由于思绪混乱。
林云舟之所以体弱多病,也是因为大嫂认为是他害了她的孩子,气急之下,曾多次想杀了他,在几次落水、摔伤后落下的病根。
他大哥对大嫂一直有心结,本来幸福的夫妻,因为孩子,反目成仇。
在看到月栖真那一刻,林英范几乎喜极而泣,大嫂没错……大哥也会放下心结的吧。
月栖真听完,挑眉:“所以,你是说,在不知道是否弄丢孩子的情况下,我是你辛苦寻找的真孩子?”
林英范斩钉截铁,“本来不知真假,但见了你,你一定就是!”不是亲生的,生不得这么像。
“我大哥见了你,他也会明白的!”
月栖真转身就走,“不要。”
*
走过漫长的廊道,到了房门前,林英范忽然有些紧张,他回过头看向月栖真,心下稳定,抬手敲响门,“大哥。”
“进来吧。”低沉温和的嗓音从房内传出。
月栖真收回左右顾看的目光,跟着林英范走进去,不知为何,他竟然生出点难以言明的局促。
手下意识放在平坦的腹部抚摸几下,而后怪异地移开,什么时候有的习惯,像是吃饱了撑的。
房内只开着一盏灯,位于桌面,显得昏黄幽暗,前面投下长长的影子,月栖真放缓呼吸,桌前坐着一位中年男人,五官俊朗,留着胡子,不修边幅,看起来有些草率。
男人站起身,抓了一把头发,笑嘻嘻站起来,“英范,好久不见。”
紧接着,目光滑过来,与身后的月栖真对上。
两双相似的黑眸,很是微妙。
林天成神情恍惚一下,脑子里闪过那个熟悉的女子,是的,很像,非常像,怪不得林英范这般急着传信回来。
他从桌旁走过来,与林英范并肩,与月栖真的距离拉近,声音慈和,“你就是栖真吧,英范和我都说了。”
月栖真干巴巴道:“是的。”
林天成眼神复杂,道:“你受苦了,孩子。”
月栖真怔住,别扭地转过头,强调道:“我不会承认和你们有关的,我只是来看看……”
看看那个当年一直念念不忘,努力寻找他的女子,盛乐枫。
三日后便就是她的祭日。
这便就是他最后还是同意回林家的原因,不是看在林英范苦苦哀求的份上,回来认祖归宗,而是为了去祭拜那个念着他到死的女子,至少也得让盛乐枫泉下有知,她并没有错。
林天成道:“你是个好孩子。”
*
月栖真在林家住下,但只会住三日,祭拜完盛乐枫,他就会离开。
他还是那个苦兮兮的孤儿。
儿时苦苦追求的爹娘和家,如今寻到了,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只觉得比陌生人还不如,很是尴尬。
那么相似的脸,但很是不熟。
夜色深了,在林家为他准备的房间里,月栖真躺在床上,无意识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肚子,那片的衣衫皱皱巴巴,脑海里想着林天成,想着那些嚼口舌的下人仆从。
其实是有点失望。
不过,都做好没有瓜葛的打算,就不要在乎这些旁的。
月栖真蓦然从床上坐起来,既然睡不着,那就开始修炼,隔壁傅青崖都化神中期,他要努力追赶。
从储物袋拿出符阵书,月栖真从床上转移阵地到桌面上,点燃烛火,明黄隐隐,手握灵笔,空中灵气逐渐向着他汇聚,落在他的笔尖,流转于流畅、复杂的符纹上。
他很能专注,静心于一件事,往往会忽略周围一切。
因此,当他成功画完一张完整的符箓,满意地抬起头四处扭动酸疼的脖颈时,突兀地和不知何时坐在身旁的林云舟对视上。
灯光下,林云舟病弱的脸苍白无血色,他牵起笑容,道:“师兄,你来我家做客,怎么不和我说呢?我也是刚刚才得知。”
月栖真被吓一跳,差点跳起来,攻击符箓都握在手里,听见熟悉的声音才反应过来,这是林云舟,他的小师弟。
因为不打算回归林家,因此他是林家真少爷这件事是瞒着所有人的,只说他来林家交流符修一道,虽然不知家中仆从为何得知,还嚼起口舌,但林云舟应该是不知情的。
至少,月栖真想,现在这个对他有礼、温和的小师弟是不知情的,知道了应该就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了。
小师弟与其他同门弟子不同,他对月栖真没有任何偏见和嫌恶之情,月栖真虽然与所有人交往平平,但对这位小师弟是在路上见到时,还能打个招呼的关系程度。
比较一下,算是关系好的。
月栖真收起符箓,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睛,他不太习惯这种没有偏见的眼神,道:“只是前来交流,不太重要。”
林云舟虽然面色带着蔫蔫病色,但眉目难掩欢喜,反驳道:“我一直都好想带朋友回家,师兄能来这可是很重要的事!师兄,今日太晚了,明日我就带你逛逛,这地我可熟了!”
月栖真不太喜欢出去逛,他在修真界名气还挺大的——当然是坏的名气。
每次出门都是一场腥风血雨,他很少能忍住不和人打架。
月栖真摇头拒绝,这小师弟不知道是不是缺根筋,对他身上的风言风语就跟闻所未闻一样。
他只想安静在林家内待三天,祭拜完盛乐枫就走。
虽说进行符修之道交流是借口,但林天成毫不吝啬地同意他去林家藏书阁,月栖真也想借此去看看,多学点,万一就进阶了呢。
“好吧。”林云舟感到失落,注意到桌上的符箓,转移了话题,“师兄,你好厉害,能画出地级符箓,这是什么符?”
看来这小师弟不仅修为低,还不认真听课。
“基础的加速符,长老的基础课上就有讲。”月栖真没忍住流露出嫌弃,不止是符修,这是其他修者也大多会画的基础符,区只别在于效果好不好而已。
林云舟抿嘴,面色苍白,“对不起,师兄,我身体不太好。”
身体不好,这是什么借口?跟脑子有什么关系,没记住就是没记住。
月栖真最不喜的就是没天赋还不知晓努力的人,不过,转念间忽然想起来,不久前他没忍住出言讽刺了一个家族弟子,此人没天赋不努力,还为人嚣张,那个家伙则不满地回他,他有家族撑腰,不是他这种粗鲁的孤儿能比的。
回想起来,他也确实是思想狭隘了,不同人有不同的路,林云舟,也是有家族撑腰。
月栖真知错能改,嫌弃的话在舌间转了弯,他坦诚道:“不打紧,反正你有林家,修为低也不需要勤奋修炼。”
林云舟:?
真的没有骂他吗?
月栖真不想多聊天,浪费时间,他还得再努力修炼,争取有朝一日超过傅青崖。
修真界什么都能嘲讽月栖真两句,就是对他努力修炼这点无话可说。
“师弟,不早了,我打算睡了。”月栖真这般说着,却还稳稳当当地坐在凳子上,甚至还将符阵书翻了一页,看不出一点要睡的意思。
林云舟默默咬咬牙,真是油盐不进,保持着温和表情,“那师兄早点休息,我明日再来看望你。”
转身离开,却又听见背后月栖真说,“不必,明日我去藏书阁。”
林云舟低着头,双眸微红地出了房门,一副受到打击,伤心到不行的模样。
听说云舟少爷一回家,就去寻了真少爷,好奇心重的仆从们躲在暗处偷看,见状,默默交换了眼神。
云舟少爷真的被欺负了!
*
在陌生的地方,也没能睡太久,第二日一大早,晨曦微亮,月栖真就收拾收拾,去了林家藏书阁。
路上,暗戳戳看他的目光更甚,那一双双眼睛都要在他身上戳出来一个洞。
月栖视若无睹地路过他们,神思漫游,那些人讨论声并不怎么小,因此他听得一清二楚,说什么“养了二十年,比不得亲生”“云舟少爷可怜”“受人欺负”。
眨眨眼,流言蜚语如耳旁风般过去,这种猜忌、怀疑的话,他听得多了。
藏书阁前,两位华贵少年立在门口,睡眼朦胧,神情松散,周围人烟稀少,特体为他们露出一片空地。
等见到月栖真,其中一人立马露出个凶恶表情,咄咄逼人。
“你起这么早干嘛……就是你让云舟哥哥伤心了?”
月栖真路过他,当没看见,结果被气急败坏的人拉住胳膊,他回头,黑眸轻抬,“有事?”
那双黑眸很漂亮,宁静明亮,一对上,好似什么话都没了,林华藏脑子一卡,气泄了,干巴巴道,“有,有事。”
月栖真颔首,等着他说。
林华藏深吸一口气,又拿出气势,声音大如牛,“你昨晚和云舟哥哥说了什么,是不是欺负他了!别以为你回来了就能取代他,云舟哥哥他和你是不一样的!”
月栖真不想安抚不知情的小孩,但见周围目光如炬,也就顺势解释道:“我不是林家人,不会影响你云舟哥哥。”
但这帮人永远听不懂人话,少年还是气鼓鼓,喋喋不休,“云舟哥哥他跟你这种人是不能比的,一见到林家家大业大,就心眼丛生,虽然你是,但希望你能摆清自己位置,不要妄想……”
好吵。
月栖真能接受他们对他的误解,能接受对他的厌恶,但他余光扫视四周,周围眼神是那么的……让他烦躁。
他没办法接受一群人围着他,如同看一个可随意涂抹的物件一般,对他任意言谈,他们想要困住他,用那似是而非的话。
一直有种感觉,他被困在了一个无意义的绝境,他的一切都被设置和把控好了,无论他如何做如何说,周围一切都会按照与他无关,又与他紧密相关的方向进行。
滑稽……又无可奈何。
月栖真忽然握住林华藏的手,林华藏总算停住话语,露出疑惑的表情。
下一秒,月栖真往他胸口贴了张静声符,一脚毫不客气将他踹远。
林华藏瞪大双眸,跌坐几米开外,捂着被踹的地方,张大嘴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此时另一个沉默的少年忽然拔出剑,向他袭来,剑势有几分傅青崖的风姿,原来他们一个负责嘴炮,一个负责打架。
不过,太嫩了。
月栖真轻盈地一躲,转身踹向他手腕。
少年一慌,面上露出错愕的表情,这动作太快了,手腕一疼,就被他成功打落剑。
月栖真不再和他们争执,黑眸轻飘飘从他们身上移开,留下一句。
“别忘了,再怎么贬低我,我也只是比不过傅青崖,而已。”
最后两字,他加重语调,嘲讽、轻蔑。
一个筑基一个金丹,对上他一个化神,真没带脑子。
月栖真越发觉得这个修真界马上就要完蛋了。
他只是疲于对待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相同情况,感到冷漠、麻木,又不是弱。那些论坛上骂他最狠的那些人,他哪一个没去痛打过?
怎么,就记不住呢。
修真界果然要完蛋了。
月栖真的身影消失在藏书阁门中,林华藏和唐元洲对视一眼,一个说不了话,捂着腰腹佝偻着身体,一个手腕古怪地弯折,红肿不堪。
——林华藏和唐元洲两位少爷为了给可怜的云舟少爷找回场子,被心思歹毒下手狠辣的月栖真打了!
*
天剑宗,寒冰洞。
四处是冰,但比冰更寒冷的是傅青崖,他双眼紧闭,身上散发着一阵一阵冷气,正陷入一段睡不过来的梦,他分不清这是美梦还是噩梦。
梦里他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一个看不见脸的人带他走出了大山,还哄骗他认了师父,四处漂泊。
“小大人,去,给你师父我烧两个菜。”
“你在使唤我。”傅青崖冷着脸,抱着双臂站在原地不动弹。
“还不是那些鱼、兔一见到你就吓得匍匐在地,轻而易举就捉住了嘛……作为你的师父,接下来我要教你一个道理,那就是能者多劳。”
看不见脸的人,轻轻笑了,声音缓慢,带着一股拉长的撒娇感。
“有能力的人,多做事,麻烦大人了,大人万岁!”
傅青崖不耐烦地哼出一口气,还是向着山林里走去。
所到之处,风停了,叶、草皆静止,肥大的兔子们如他所愿,哆哆嗦嗦来到他面前,趴在地上,任他挑选,河边的鱼也纷纷越出水面,落到岸上,不挣扎,腮安静地扇动。
他五感敏锐,相隔很远,也能听见,那位青年忽然长叹一口气。
“你说,你能相信我,是因为我身上有天命的味道,可是……”
“整个修真界都不信任我,想着杀了我。”
傅青崖小小的身子反差地拎着两只肥兔子和两条胖鱼回来,蹲在地上,用手开始撕拉皮肉,去掉内脏,弄得满手血迹,他却仍旧面不改色。
漫不经心地回应道:“他们都眼瞎。”
不远处,符纹闪烁片刻,而后鲜血流淌渗入土地,血腥味随风飘荡。
其实看着我挺随更的,但是每个月稳定有3w更新ε=(??ο`*)))唉![撒花][撒花](对不起,太懒了[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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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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