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秀水在特护病房住了三天,在清醒和昏迷中反复轮回。身周破旧的病房、古老的仪器和挂钟上显示的日期,都在提醒她一件事:她穿越了,穿到了一九九零年,一个和自己同名的女孩身上。
清醒的时候,她硬着头皮和墙角的鬼魂对话。她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可还是有点怕鬼。
“你咋了姑娘?我这是上了你的身?”
“好死不如赖活着,年纪轻轻的你有啥想不开的?”
“你看我,病成那样,有一口气都还想活着。你还是回来吧……”
女鬼蹲坐在墙角,把头埋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
清醒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喻秀水浑身难受,身体像在火上烤,离成熟起锅只差一撮孜然。昏昏沉沉中,她的人生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中闪回。——从小被父母遗弃,后来被人收养。四岁时养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从此对她不闻不问。幸好她遇到了师父和师娘,在师父的武校里,她渐渐展露出一个格斗运动员的天赋。后来又是师父送她去中专学校,学散打、学拳击,被经纪人发现,变成一名职业综合格斗运动员,在UFC大赛中搏得金腰带,从此功成名就。
直到成名后,亲生父母和养父母才都贴上来嘘寒问暖,从她这里骗钱骗财。上辈子她贪恋亲情,也很大方地给过他们钱财。只可惜,30多岁她身体每况愈下,后来才发现自己得了胃癌,治病花去了所有的积蓄。这时所谓的亲人再也没露过面了,只有师父和师娘来看过她。
她死时很不甘心。她来人间走了一遭,还没好好生活过,怎么就要走了?
谁知道再睁开眼,就穿到了一九九零年,而被自己占据了身体的这个年轻女孩,魂魄还蹲在旁边没有走远。
秀水虚弱地看着天花板,缓缓说:“就算要走,也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然你甘心么?”
墙角的女孩动了动,似乎被她这句话打动了心思。床上的喻秀水却又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的脑海中忽然多出了很多记忆。她看到李局长的夫人王仁芳教她用燃气灶,不耐烦地说她笨;看到她炒菜做饭、洗衣服哄孩子,忙得像个陀螺;看到她干完一天的活儿,疲惫地去楼下睡觉……
粮食局宿舍楼前有一排低矮的红砖房,是专门给各家各户放杂物的。她睡觉的地方就在李家的杂物房。这个县城的热闹不属于她,她的私人空间只是杂物间的一张小床。只有每晚躺在床上时,她才是轻松自在的。然而就连这点可贵的放松,也被人夺走了。某天夜里,李家的小儿子李小勇放自习回来,敲开了她的房门,一米七几的大小子强抱着她往床上拖。幸好她也有一把力气,不仅挣脱开来,还打了他两拳。那狗东西鼻子流着血,恨恨地走了。
在他走后,她独自在黑暗中坐了一夜,又羞又气又害怕。她觉得自己脏了,不再清白。而世界对女孩子的清白是极为苛刻的,被侮辱的女性会被指点、被非议,哪怕她们一点错也没有,甚至只是受害者。
天亮的时候,她第一次没有出门做早饭,心里盘算着怎么辞工回家。但很快,她就听到了王仁芳的谩骂声。王仁芳气冲冲过来敲门,让她把行李收拾好,早点滚回去,他们家小儿子岂是她高攀得起的……
那声音高亢又刺耳,整个宿舍区的人都能听见。她似乎看到人们嘲笑的嘴脸和指点的手指,十七岁的女孩还没做好准备迎接这些侮辱。而他的舅舅竟然一句话都没为她辩驳,就把她送回家了。她的母亲惊怒中打了两巴掌,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哪怕在睡梦中,喻秀水都能感受到女孩的恐惧和绝望。她都快气炸了。你倒是骂回去啊,你倒是打回去啊,你喝药干什么?
作为一名职业综合格斗运动员,喻秀水在生活中向来不崇尚暴力,因为她打拳是要收钱的。但此刻,她恨不得冲出去,劈头盖脸打那些狗东西一顿。
三天后,喻秀水真正清醒过来,墙角的魂魄已经不知去向。
她的情况已经稳定了,终于出了特护病房,进入普通病房。对此,医生的解释是她命大,人又年轻,终于扛了过来。刘瑞英和喻庆山悲喜交加。
特护病房收费可不便宜,三天时间就花了家里一年的收入。这期间,刘瑞英守在医院,喻庆山又回了趟家,拿存折取了钱交医药费。而刘文强那边得了信后,也赶过来,和刘瑞英在医院病房外嘀咕了半天。
刘瑞英这几天越想越不对劲,想让刘文强带她去李家问个究竟。闺女不明不白就被人辞退了,还说了那些伤人的话,害孩子服毒自杀,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无论如何都要去李家讨个说法。刘文强听了,却只盘算着自己的小心思。
他在粮站工作了这么些年,一心想搞个站长当当。这些年没少巴结局里领导。刚好去年听说李局长家缺保姆,他赶忙把自家外甥女推荐过去。又可以解领导之忧,又帮了自己大姐一家子。本是件大好事,万万没想到现在闹成这样。
要是姐姐和姐夫跑到李家去闹,别说提拨站长了,以后李局长不给他穿小鞋就算宽宏大量。
因此刘文强百般劝说刘瑞英,先等秀水清醒了再说。把事情问明白了一切都好说。要是秀水真做了什么丑事,那就悄悄地回家算了,免得传出去坏了孩子名声;要是真冤枉了秀水,那他这个做舅舅的也不会袖手旁观,该让李家赔偿的,他到时出面去谈。
他一番慷慨陈辞,这才把刘瑞英劝住。等喻秀水转到了普通病房,正好秀水的姨妈刘兰英听到消息,提了麦乳精和一提兜水果到医院来。这间病房暂时只住了秀水一人,等护士出去了,刘瑞英便让喻庆山去门外,她和刘兰英坐到床前,悄声问:“秀水,这里没外人,你实话告诉我们,你在李家到底怎么了?”
秀水看看两人,虚弱地说:“他想强*奸我。”
“什么?”床前的两个女人震惊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刘瑞英才道:“真的?李家的那个小子?他……他竟干出这种事?”
“畜生不如的东西!”刘兰英也骂,“他家里就没人管么?你是去他家做保姆,又不是丫环。这都新社会了……”
秀水便把那晚的事情详细讲了。记忆里她刚上床没多久,李小勇便来敲门,说他的足球放在里面,明天上课要用。秀水只好重新穿衣服开门,让他进来找。李小勇装模作样找了一阵,便扑上来抱秀水,嘴里还不干不净说些恶心人的话,什么很喜欢她、等高中毕业了就娶她之类的,直到被打了两巴掌,他才走了。
刘瑞英听了,眼泪哗哗地流,“太欺负人了!我找你舅去!咱是去干活的,怎么能这么欺负我孩子?我饶不过他们!”
刘瑞英扭头就去找喻庆山了。刘兰英留在病房,红着眼安慰秀水:“就算他们冤枉你,自然有我们替你讨回公道。傻孩子,你可不能再做傻事。万一你有个好歹,叫你爹妈以后怎么活?”
刘兰英帮着守了秀水半天,刘瑞英两口子却是一去不复返。一直到晚上,两人才回来,眼眶都红红的。估计是公道没讨回来,反倒被人骂了一通。
毕竟那晚的事情发生在杂物房,除了当事人,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王仁芳咬死了是秀水勾引自己儿子,说出的话像是淬了毒,“她来第一天我就晓得不是个安份的,仗着自己长得有两分颜色,天天对着我儿子笑,我们院子里谁不晓得?就算她肚里有了货,我也不会要她……”
喻庆山不会跟人吵架,气得直哆嗦。刘瑞英则骂她放狗屁,她女儿规规矩矩清清白白,又懂事又勤快,村里人谁不晓得?不是李家儿子在外敲门,她怎么会大晚上开门……两边对骂的声音大了,左邻右舍都来劝架,却多是拉偏架的。毕竟都是李家的老熟人,没有为了两个农村人跟领导反目的道理。
刘文强得了消息,也赶紧跑过来,把姐姐姐夫强拉出来,说让他来和李家人谈条件谈赔偿。刘瑞英和喻庆山本来气得不想理他,转头一想,李家是城里人,刚才倚势压人,要是让保安防着他们,他们连门都进不去,还是得找个中间人。
刘瑞英怄了一肚子气,回来后却把眼泪都擦干了,换了一副神情才进病房,还安慰她“就算他家再厉害,也不能平白无故坏人名声。”“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他们,必要替你出一口气……”
等刘兰英走后,刘瑞英喂秀水喝了两口米汤,便让喻庆山也回去。家里农活多,马上要耕田插秧,现在各家各户都派了人,去渠道口守水,免得别的村把水截留了去。她家不派人去守渠也是不行的。
秀水没作声,喝完米汤就在床上装睡,没想到还真睡着了。等她醒来,天早就黑了。刘瑞英和衣躺在旁边病床上,那张床没有铺盖,只有梆硬的一张床板。但有块板子躺,总归比坐在凳子上熬一夜要强多了。
秀水悄无声息地揭被起床,凑过去听了听。连着好几天刘瑞英都没怎么合过眼,这会儿显然睡得很熟。秀水想了想,换好衣服出了门,轻手轻脚穿过光线昏暗的病房走廊和院子,来到了街上。
眼前的县城既熟悉又陌生。九零年这里还没有路灯,到晚上到处黑成一片,只有路边房屋和店铺里偶尔透出来一片灯光。秀水活动了一下腿脚,这具身体虽然虚弱,但晚上那几口米汤提供了少许热量,打个把人不成问题。
她顺着县医院前面的马路走了一会儿,轻车熟路拐进一条小巷,十几分钟后就来到了县粮食局宿舍大院的附近。院子门外是条马路,旁边有一片小树林,周边没有住户,是个蹲守的好地方。秀水握着半路上捡到的一条长木棒,蹲在树林的阴影里,气定神闲地等着。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远处门卫室里传来了电视剧的片尾曲,正是第二集电视剧结束的时候,也到了高中放晚自习的时间。她等的人快要来了。
陆续有两拨人骑着自行车过去了,秀水没动。过了一会儿,又有一道黑影骑着车,出现在道路尽头。即使看不清脸,凭那吊而郎当的样子,秀水也能认出那是谁。
她憋着一团火,悄无声息挪到路边。等飞驰的自行车经过面前时,才把手中的长棍朝前一递。
木棍精准卡进自行车的后轮当中,自行车猛地朝前一翻,车上的人重重摔倒在地上。
喻秀水这才上前,一脚踩中地上那人的后背心,朝他头上打了一闷棍。看到人被打昏,她又扬手朝他左腿抽了几棍,每一棍都又重又急,落在同一个位置。很快,她就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
然后她像拖死狗一样,把人拖到昏暗的树林里,自行车也扔了进去。干完这一切,喻秀水累得直喘粗气,她顺着树林走了一段距离,才穿过小巷,朝县医院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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