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厅里,父亲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阳光和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他一边弯腰换鞋,一边习惯性地抬头,目光在尼斯身上短暂停留,那眼神温和得像初春的溪水,带着询问和无声的关切。但当他的视线越过尼斯,落在已经走进客厅的尼尔身上时,那温和里似乎立刻注入了某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一种专注的、带着隐晦期许的暖流。尼斯下意识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上蹭到的灰尘斑点。
“回来了就好。”父亲的声音低沉而宽厚,像抚过琴弦的绒布。他换好鞋,直起身,很自然地伸出手,宽厚温暖的大掌落在尼尔的头顶,极其短暂地、带着一种近乎珍重的力道揉了揉尼尔柔软的发丝。那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掠过,却清晰地烙在尼斯眼角的余光里。随即,父亲的手便收了回去,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并不存在的落叶。他没有看尼斯,只是拍了拍尼尔的肩膀,动作流畅地走向客厅,“今天怎么样?”
“还好。”尼尔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一如既往的平稳简洁,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尼斯默默地跟着走进客厅。光线比门厅更暗一些,空气中飘散着炖肉的香气和淡淡的清洁剂味道。母亲正在厨房和餐厅之间忙碌,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个矮柜上的旧相框,果然又被她扶正了,此刻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照片里年轻的父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笑容灿烂,背景是模糊的绿意。尼斯的目光在那相框上停留了一瞬,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细小的尘埃,轻轻落在心上。母亲总在擦拭它,总在扶正它,仿佛那里面锁着什么她不能丢失的东西。
“快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端着热气腾腾的汤锅出来,目光飞快地在尼斯身上扫了一圈,尤其在看到他裤脚上沾着的灰尘时,眉头极细微地蹙了一下,随即又立刻展开,转向尼尔时,声音里立刻注入了更多的暖意,“尼尔,帮妈妈把刀叉摆好好吗?你最知道怎么放才整齐了。”
“嗯。”尼尔应了一声,走向餐厅角落的餐具柜。他的动作精确得像一台设定好的机器,没有一丝多余。拉开抽屉,取出银亮的刀叉,走到长餐桌旁。他摆放餐具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每一次放下,刀叉与木质桌面接触都发出极其轻微、几乎一致的“嗒”声,间距分毫不差,仿佛用尺子量过。餐刀锋利的刃口,在透过窗纱的柔和天光下,反射出冰冷的、一丝不苟的直线。
尼斯站在客厅通往餐厅的拱门边,看着尼尔专注的侧影。阳光勾勒着他下颌清晰的线条,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差距感又悄然弥漫开来。他自己呢?他记得有一次帮忙摆餐具,不小心把一把叉子掉在地上,发出的刺耳噪音让母亲惊得差点摔了盘子,父亲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短暂的沉默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而尼尔,永远不会出错。
他挪动脚步,想去厨房帮忙端菜,哪怕只是拿个盘子。刚走到厨房门口,母亲正好端着一盘煎得金黄的鱼出来,差点和他撞上。
“哎哟!”母亲轻呼一声,盘子里的汤汁晃了晃,险险没有洒出来。她稳住手,看着尼斯,眼神里掠过一丝惊魂未定,随即是习惯性的安抚,但那安抚背后,似乎总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担忧?“小心点,尼斯。这里妈妈来就好,你去坐着吧。”她侧身绕过他,走向餐桌,声音刻意放得轻松,“尼尔,帮妈妈把餐垫也铺一下,就放在你摆好的刀叉下面,对,要正中间。”
尼斯站在原地,厨房门口弥漫的热气和油烟味包裹着他,母亲的话语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他温柔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隔离在外。他张了张嘴,想说“我可以帮忙”,但喉咙像被堵住了。他看着母亲将鱼放在餐桌中央,看着尼尔一丝不苟地将素色的亚麻餐垫铺在每一个位置的正中,边缘对齐桌沿,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他默默地走到餐桌旁,拉开属于自己的椅子——在长桌靠里的一侧,椅背有些旧了,漆面剥落了一点。他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裤子的布料。对面是尼尔的座位,椅背光洁如新。父亲在主位坐下,拿起桌上的晚报,展开时发出哗啦的轻响。
厨房里传来水龙头被拧开的声音,水流冲刷着什么。片刻后,尼尔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红润饱满的苹果,还有一把小巧的水果刀。他没有走向自己的座位,而是径直走到尼斯旁边的空位——那是母亲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这个位置,正好能将尼斯完全笼罩在他的视线之下。
尼尔将苹果放在光滑的桌面上,那抹鲜艳的红色在素色的餐垫上显得格外突兀。他拿起水果刀,刀身很薄,刃口闪着寒光。他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帘,专注地看着手中的苹果。然后,他开始削皮。
那是一种近乎艺术表演般的精准。水果刀在他修长稳定的手指间,贴着苹果光滑的表皮游走,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停顿。薄如蝉翼的苹果皮,呈现出完美的螺旋状,一圈圈地、连绵不断地从刀刃下剥离,垂落下来,没有一丝断裂。刀刃切入果肉的细微声响,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沙……沙……沙……”
父亲翻动报纸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母亲端着一盘蔬菜沙拉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一幕,脚步顿在了餐厅门口。她的目光落在尼尔专注削苹果的手上,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坐在旁边、身体微微有些僵硬的尼斯,嘴唇抿紧了。她端着盘子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沙……沙……沙……”的削皮声,如同某种冰冷而精确的计时器,在丈量着令人不安的寂静。炖肉的香气、煎鱼的味道、蔬菜的清新,这些本该温馨的气息,此刻都被这单调而持续的声音压了下去。
尼斯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他不敢看尼尔,视线落在眼前空空的餐盘上,光滑的瓷面反射着头顶吊灯模糊的光晕。尼尔离他太近了,近得他能清晰地看到弟弟手腕每一次转动的细微角度,看到那薄薄的果皮如何精准地、毫无留恋地脱离果肉。那专注的侧脸,平静无波,没有任何表情,却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膀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每一次刀刃与果肉摩擦的“沙沙”声,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需要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目光慌乱地扫过桌面,最后落在母亲还端在手里的沙拉盘上。
“妈……”他的声音有些发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沙拉……要放这里吗?”他指了指餐桌中间的空位。
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潭。削皮的声音戛然而止。
尼尔停下了动作。他没有抬头,只是保持着握刀和苹果的姿势,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垂落的、长长的苹果皮悬在半空,微微晃动着。
母亲像是被尼斯的声音惊醒,猛地回过神。“啊?哦!对,对,放这里。”她连忙走过来,将沙拉盘放在尼斯指的位置,动作有些仓促,盘子边缘与桌面磕碰出轻微的声响。她放下盘子,手指却没有立刻离开盘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瓷边,目光飞快地在两个儿子之间逡巡,最终停留在尼尔手中的水果刀上,那刀尖还抵在红润的苹果上。
父亲放下了报纸,叠好放在一边。他没有看尼斯,也没有看尼尔,只是拿起面前的玻璃水杯,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了一下。放下杯子时,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清晰的“咔哒”。
“好了,尼尔。”母亲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强装的轻快,却又透出不易察觉的紧绷,“先吃饭吧,苹果等下再削。别让果汁弄脏了餐垫。”她的目光紧紧锁着那把刀。
尼尔沉默了几秒。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握着刀的手指松开,那把闪着寒光的小刀被轻轻放在了洁白的餐垫边缘,刀尖正对着尼斯的方向。他另一只手中的苹果,果皮已经被削去了大半,露出里面雪白饱满的果肉,像被剥开了某种隐秘的核心。
他没有再看那个苹果一眼,也没有看尼斯。他拿起餐巾,极其仔细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指尖,仿佛刚才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污迹。然后,他推开椅子,站起身,走向厨房的水槽去洗手。水龙头被拧开,水流声哗哗地响起,冲刷着,也掩盖了餐厅里某些无声的暗涌。
尼斯盯着餐垫边缘那把冰冷的水果刀,刀尖反射的光点刺着他的眼睛。餐桌上重新响起了母亲摆放碗筷的轻微声响,父亲重新拿起了水杯。炖肉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
但刚才那“沙……沙……沙……”的削皮声,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尼斯的意识深处,挥之不去。他拿起自己的汤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他低下头,看着汤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自己苍白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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