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溆川,是被桂花香浸泡着的。
风一过,整座中学便陷落在甜腻的香气里,连带着少年人奔跑时扬起的校服衣角,都沾染上这挥之不去的黏稠。
郁乔抱着刚领到的一摞新书,穿过喧闹的连廊。露水从栏杆上沁出,洇湿了她浅蓝色的袖口,像她此刻的心情。
沉甸甸,湿漉漉,爽利不起来。
郁乔微微蹙了眉。
这种江南小城特有的,无孔不入的潮湿,总让她想起初来乍到那日的惶惑。
从乡镇初中以顶尖的成绩考进这所省重点高中,曾是郁乔整个夏天乃至初中三年努力的唯一目标。
可当这个目标实现,她像一株被骤然移植到陌生水土的植物,周遭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光荣榜上那些闪着光的名字,老师讲课飞快的语速,同学们嘴里谈论的她从未听过的品牌和游戏,甚至食堂窗口那些琳琅满目却叫不出名字的菜式,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笼罩其中。
她在这网里挣扎,呼吸不畅,头脑时常是晕乎乎的,像终日裹在一场散不去的秋雾里。
月考成绩,便是这浓雾中一次结结实实的碰撞。
“郁乔。” 英语老师念到她名字时,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只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
那目光里没有责备,甚至没有太多的关注,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果然如此”,这比直接的批评更让郁乔感到无地自容。她低着头快步走上讲台,接过那叠写满红色批注的试卷。
转身时,鞋尖不小心踢到了前排同学的椅子腿,她低声道歉,声音细若蚊蚋。后排传来几不可闻的窸窣笑声,像秋虫在草间鸣叫。她听见有人压低了声音说:“……就是和陈柏玩得好的那个……”
陈柏。
郁乔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靠窗的那个位置。一个皮肤微黑的女生,正埋首在一张草稿纸上,用力地演算着什么,佝偻的脊背,像一根被沉重稻穗压弯的秸秆。
流言与轻视,似乎并未能摧毁她,她仍在努力地、倔强地生长。
陈柏是郁乔在这个班上唯一相熟的人。她们来自同一个乡镇,初中时虽不同班,却也打过照面。升学来到这里,在全是陌生面孔的教室里看到彼此,自然生出几分亲近。
然而这份亲近,却成了郁乔被无形排斥的根源之一。
陈柏因为长相不算秀气,穿着打扮也带着乡土的质朴,开学没多久,就被班上一些以“时尚”自居的同学暗暗嫌弃。
他们嘲笑她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嘲笑她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郁乔因为总是和她在一起,那份嫌弃便也微妙地转移了一部分到她身上。
郁乔长得其实算是清秀,眉眼淡淡,像一幅水墨画,但在这所汇聚了城里光鲜亮丽少年的中学里,她那点秀气也显得黯淡了。
再加上与郁乔性子慢热,不擅与人攀谈,开学一个多月,除了陈柏,她几乎没和班上其他同学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就连同一个寝室的四个人,她也仅止于泛泛之交。
寝室是标准的四人寝。李意和王思思是典型的城里姑娘,活泼开朗,开学第一天就迅速结成了同盟,分享着同样的明星八卦、护肤品和周末逛街的计划。
她们对郁乔和陈柏不算坏,但也绝谈不上亲近,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彼此客气而疏远。
另一个室友叫徐佳,性子稳吞,总是安安静静的,不是捧着书本,就是在刷题,成绩是寝室里最好的,也是班上瞩目的尖子生。她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郁乔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一只误入繁华都市的麻雀,羽毛灰扑扑的,叫声也暗哑。而周围这些同学,他们是羽翼光鲜的鸟儿,振翅的声音都带着自信的韵律。
在班上,郁乔更是无人可以说话。
那些热烈的讨论、课间的嬉闹,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
她只有陈柏。
可就连陈柏,似乎也在慢慢地发生着变化。
第一次月考,陈柏的成绩排在了班级中游,尤其是数学,甚至比一些城里同学考得还好。
渐渐地,会有同学在下课时拿着练习册去问她问题。陈柏总是很耐心,一遍又一遍地讲解,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换取一点点融入的契机。
郁乔看着被三两个同学围住的陈柏,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像是为她高兴,又像是为自己更加孤独而感到无措。
郁乔知道,在这所高手云集的学校里,她和陈柏,从乡镇来的“佼佼者”,成绩很快也变得不够看了。她努力跟着,却还是像掉队的士兵,眼睁睁看着大部队绝尘而去。
茫然无措,像江南梅雨季的湿气,层层包裹着她。
郁乔每日在学校里,浑浑噩噩,脑袋晕乎乎的,仿佛总也睡不醒。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老师,陌生的同学,一切都在消耗着她本就贫瘠的精力。她只有和陈柏在一起时,才能短暂地喘口气。
“没关系,郁乔,我们慢慢来。”陈柏总是这样安慰她,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郁乔没有的韧劲,“乡下和城里的教学进度本来就不一样,我们努力追上去。”
陈柏确实在努力。她似乎比郁乔更快地适应了这种落差,课间很少出去玩,总是在座位上埋头演算。她的理科基础似乎比郁乔扎实一些,遇到不懂的,会壮着胆子去问学习委员,尽管对方的态度往往带着不耐烦。
郁乔也想去问,可她看着周围同学要么聚在一起谈笑,要么埋头做自己的事,那声“请问这道题怎么做”便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她只得自己对着课本和参考书,一点点艰难地摸索。
成绩公布那天,天色阴沉,桂花香似乎也染上了颓败的气息。
英语卷子上,红色的叉号触目惊心,阅读理解几乎全军覆没。数学更惨,大片大片的空白,像她此刻茫然的心。
郁乔将视线移开,茫然地投向窗外。
天空是灰白色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游移,最终落在了教学楼侧面,那条通往后面小池塘和小卖部的林荫路上。
路旁,种着一排高大的银杏树,叶子边缘已开始泛出浅浅的金黄。
就在这时,她的心,毫无预兆地,被一道身影照亮了。
不是阳光,此刻没有阳光。那是一种来自内心的,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光亮。
她想起了张贴在教学楼入口处的月考光荣榜。
鲜红的榜单,前十名的名字被放得很大。
第七名,梁聿。
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照片上的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衬衫,眉眼清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的照片被贴在榜单上,白衬衫的衣角在打印时似乎有些模糊,被风掀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只是惊鸿一瞥的印象,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与眼前灰败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低下头,悄悄从笔袋里拿出一支削得很尖的 HB 铅笔,在英语卷子一角,那个布满红叉的阅读理解题的空白处,极轻极轻地,写下了两个字:
梁聿。
笔画纤细,带着少女全部的谨慎与隐秘。
字迹落下的瞬间,窗外,一片早凋的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经过她敞开的窗扉,最终落在了楼下不知谁的肩上。
郁乔不知道,她提心吊胆的春天,就在这个桂香尚未散尽的秋日午后,悄然埋下了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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