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鸽摔倒在冰凉的地上,顿感一阵晕眩,但很快反应过来,猛侧头,望向沙发上的那个中年女人。
时间似是凝滞,气氛严肃。
梁鸽的眼中藏着要杀人的怒意,泛出血丝。
可那个女人丝毫未理睬她,端起一杯茶,悠然自得地微抿。
她的身后站定几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而沙发最左侧的男人比他们矮一大截,他长得白净,穿着简约的白T恤和黑裤子,戴一副半框黑眼镜,满身的书生气。
“好!”梁鸽指向站在沙发最左侧的男人,妥协地说,“我只要一个助理,那个人。”
那个男人神情一愣。
叶瑛嘴角一扬,有过一丝丝的喜悦。她掩饰那份喜悦,只抬眼,居高临下地对梁鸽说:“你今日夺得三春杯的围棋冠军,本是一件喜事,业内众多前后辈对你重返当年的围棋巅峰翘首以盼,你却突然擅自向记者宣布退圈,我纵容你,可以不参加比赛,但好歹得多个人照看你,你之前的助理辞职了,今天换一个人。”
她又放下茶杯,清脆的声音宛若穿透梁鸽的心,慢慢地渗出血。
梁鸽不说话,只狠狠地盯着她。
“女儿啊,你什么都不听我的话,我们叶家可养不了闲人。”叶瑛说话的声音很轻,内容却十分有威慑力。
一旁的陈树闻言,不寒而栗,可只看到梁鸽像一座冰雕,默不作声,狼狈地瘫在地上,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下一句又会怎么回对面那个女人。
梁鸽本是围棋神童,十岁围棋定段,十二岁夺得梦合杯的冠军……那时的她被诸多业内人士寄予厚望,要走出国门,为国争光,拿到世界冠军。
可好景不长……
五年前,梁鸽和自己的亲生母亲坐车外出游玩,却因为司机酒驾,车子不幸被撞倒,母亲去世,她也双腿瘫痪了,每日不得不坐轮椅。
仅仅出事半年,她的父亲梁野道就娶了杭市家族显赫的叶家六姨太的私生女叶瑛。
叶瑛性格强势,心思狠辣,她不能生育,而梁野道的心早就变了,在外一群莺莺燕燕,她在外会暗自解决那些女人,梁野道迫于她的身份,从不当面闹翻。她在内,就将梁鸽无形圈在她的地盘里,每日控制住她。
她美名其曰是把梁鸽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呵护、让梁鸽不愁吃穿,实则是利用梁鸽围棋神童的实力和名声为自己在叶家争得一份存在感、一丝话语权。
叶家老爷子爱好下围棋,每次家族聚会都会点名梁鸽与他下一回,每逢这时,叶瑛比其他人多几分傲气。
可梁鸽不再像过去活泼的自己,她变得阴郁不爱说话,下人服侍她时,如果有出错的地方,她一定会大发雷霆。
她这只鸽子,飞不出去了,被困在叶家。
“你!”梁鸽右手撑地,抬头,左手指着陈树,用命令的语气说,“过来。”
陈树走近她,从墙角推来刚才她因摔倒不小心蹬走了的轮椅。
他张开怀抱,想扶她坐上轮椅。
梁鸽却看着他皱眉,剜他一眼,推开他,冷淡地说:“我自己来。”
她艰难地攀上轮椅,像一只因退潮留在陆地上的海龟,饥渴地爬向大海。
她双手在轮椅的扶手上用力一撑,翻身,那双洁白的腿显得格外突兀,因为它好看,却笨重,陈树看着,总会觉得那双腿不属于她。
她俯身,拎起小腿,放在踏板上。
陈树的心也随之一沉。
叶瑛旁观这一切,眼底没有波澜,似是习以为常。
陈树推着轮椅,走进电梯。
一路上,两个人各怀心事,一言不发。
到了三楼,出了电梯口,他忽地停下。
梁鸽抬手往右边指。
陈树往右边推。
他推得不慢也不快,十分有分寸,令人舒适。
她房间的窗帘从中间半开,很昏暗。书桌上有笔墨纸砚,摆放规整,光直照进来,砚盘上黑漆漆的墨水泛出几丝光泽。
床、沙发、衣柜……均为暗色系,整间房子透露一股沉闷、压抑的气息。
夕阳西下,余晖马上散尽。
梁鸽望着那橘红的天边,问身后的男人:“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陈树,耳东陈,常青树的树。”
“哪里人?”
“苏市人。”
“我去过苏市。”她转动轮椅,转身面对他抬头,目光捉住他,眼神中藏着冰冷的寒意,“我离开苏市时,发生的车祸。”
陈树的瞳孔睁大了些,略微诧异,视线情不自禁地放在她的腿上。
那是一双僵住的腿,机械的,冰冷的,像她此刻的神情,神秘又骇人。
她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问:“叶瑛说,你是华清大学数学系的学生?”
他说:“英才班的。”
“英才班的学生会不会喝酒?”她一听是大名鼎鼎的英才班,来了兴趣。
“会抽烟。”陈树波浪不惊地说。
梁鸽嘴角溢出一丝邪笑,目光落在酒柜上,命令他:“去那拿瓶酒来。”
陈树制止:“我不喝酒。”
“我说了是让你喝吗?”梁鸽凶他。
陈树转身去拿酒,打开酒柜,琳琅满目的酒,她肯定是一个酒鬼,他在心里想。
“拿顶层的那瓶。”他耳后传来她的声音。
她嗓音干净而清冷,不和她相处,都能心生不好接近的偏见。
顶层只有一瓶酒,被放在最暗最偏的角落。
他拿走,回头走到她跟前,递给她说:“你的酒。”
陈树的中指上有一层厚实的茧,像是长年累月握笔写字而致。梁鸽看见,问:“数学,很好玩?”
他缩回手,将那瓶暗红色的酒放在她耳边的书桌上。
“好玩,数学是一门极其抽象的学科。”他思考了一会儿,又说,“但也枯燥。”
“那你觉得自己是天才吗?”她似乎忘记了那瓶酒的存在。
陈树愣怔片刻,没有看她,只看那抹夕阳,像是说给自己听:“在人类顶级智慧面前,天才也很渺小。”
梁鸽笑了一声,似是嗤笑,充满不屑:“天才和蠢才,最终都是死,埋进坟墓,一抔土,几缕风,曲终人散,一生就此作罢。”
陈树听完,神色变严肃,垂眼,说:“梁鸽,你是天才,你十岁就定段,很多人二十多岁,三十多岁都定不上段,天才来到这世间,是有使命的。”
她想起那年十四岁夺冠,母亲告诉她,要走出国门,为国争光。
那颗心开始隐隐作痛,轮椅就像是魔咒,叶家就像是无形的围墙,她被他人困住,也被自己的心魔困住。
她掀了掀眼皮,望着他那深邃的眼眸,命令道:“你,把这瓶酒喝了。”
陈树:“………”
“不喝?”她近乎戏谑地笑了,又立刻转变眼色,变得冷若冰霜,“陈树,你不该来叶家。”
他哑然片刻,内心不断地做思想斗争。终于,他直接拿起开瓶器,拔出木塞,闷声喝下。
他喉结不断来回滚动,嘴角渐渐溢出红酒,白净的衣裳有几块被染成玫红色。
他眉宇间透露无限的挣扎,可他从未停下。
他也狼狈,也困顿。这时,她才认可他,他们是同一类人。
梁鸽的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甚至,他那副痛苦的面孔几乎戏剧性地刻进梁鸽的脑海中,永远挥之不去。
陈树舌头火辣辣的,突然被呛,弯腰不断地粗喘,从嘴到胸膛,都是酒。
他看了一眼瓶子,才喝到一半。
他抬手,欲再次喝酒,梁鸽阻止他:“不用喝了。”
陈树直起腰,偏头,这才对上她的目光,她面容憔悴,眼神却锐利,像蓄势待发的狮子,现在换作旁人看她,或许只能感觉到她的阴郁、冰冷,可陈树能窥见她那丝笑意。
她开心了。
“折磨别人你就会开心,是么?”他的语气,不是质问,而是近乎虔诚地询问。
梁鸽心尖猛地一颤,她以为他会像别人一样辱骂她是疯女人,诟病她是没妈养的贱货,眼前这个男人却会如此温柔体贴地剖析她。
可那又如何。
她唇角上扬,轻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说:“这瓶酒是叶家老爷子赏给我的,价值70万。”
陈树神态自若,不为所动。
她又说:“陈树,从现在起,你欠我。”
陈树一言不发,静静地望向她,看她露出真面目。
“你做我的助理,现在除了要听叶瑛的话,作为弥补,你还要听我的。”
陈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答应你。”
他答复得太快,不像其他人会犹豫再三,梁鸽颇为不解。
究其原因,只能是他缺钱,毕竟叶瑛一个月给助理的钱高达两万,加上家教费,足足有三万。
对于普通人来说,是高薪。
她心中想,他只能是为了钱,才会这么忍气吞声。
梁鸽:“我的要求有三点。第一点,每天晚上你要过来给我补课。”
陈树答应:“嗯。”
“第二点,白天你要随叫随到,无论什么时候,如果我需要外出,你必须全天陪候。”
他这才略微迟疑。
梁鸽没有逼他,不再说话。
气氛一时变尴尬。
“嗯,我答应你。”他说得掷地有声,是一份沉甸甸的允诺,“最后一点是什么?”
梁鸽变了脸色,有几丝忧愁,说:“最后一点,以后再说。”
陈树:“……”
“补课的内容再加一条。”她又说。
在昏暗的房间内,她抬头望着他,说:“教我抽烟。”
陈树近乎命令道:“不教,你别抽。”
“你欠我。”她张口威胁道。
可陈树不为所动:“不教。”
梁鸽内心似有波涛汹涌的洪水奔涌而来,淹没她,一切束缚她的东西,都像这洪水,她每日都在这洪水中遇难,被扼住喉咙,死了一回又一回。
她眼中泛红,恶狠狠地望向他,毫不犹豫地从身旁的书桌上拿起黑漆漆的砚盘,砸向他,大声骂道:“出去。”
陈树躲得及时,却没有离开,只惊讶地对上她那愤怒的目光。
墨水洒了一地,也黑了一地。
她的手也脏了。
她低头看那只手,一片乌黑,像梦里那深不见底的悬崖。
她再看看自己这双残废的腿,不能彻底独立生活,需要依附他人,那些日日夜夜心生的哀怨纷纷出现,连同洪水,要再杀她一回。
陈树跑近,她仇视他:“滚出去。”
她又从书桌上抄起一本像砖头一样厚重的书,准备扔向他。
“梁鸽,你冷静。”他急切地说。
她忽地停下,整个人安静了,双眼血红。
陈树蹲下,拿湿纸巾擦拭她那只乌黑的手。
他擦得很温柔,梁鸽不想展开那只手,他就只擦能擦到的地方,丝毫不勉强。
她手指冰凉,他手心炽热,那丝温存,如同他那副挣扎的面孔,令她难忘。
她没有大叫大骂,只冷冷地对他说:“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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