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顿了顿,喊她名字:“梁鸽。”
她抬眼,一脸愠怒,能将人杀死。
梁鸽直接掐住他的下巴,蓦地抬起。他的目光被迫落在她的眼中。
陈树的心很静,瞳孔清澈,像一片湛蓝的湖水。
她俯身,两人鼻尖几乎相碰。
她一字一句缓缓地说:“陈树,别和他们一样,渴望做我的救世主,这世上,没有谁能救谁。”
只能自己救自己。
“那70万,你欠我的,在叶家,你要么听我的,要么早点赎钱滚蛋!”
“你耍赖。”陈树看着她的眼睛,静静地说。
梁鸽唇角一勾,不屑地撇开他的下巴,他脑袋被迫低下,她那双洁白的腿映入眼帘,陈树的心忽地起了涟漪。
是一场静谧、无声的悲戚。
“毕业后打算去哪里?”她忽地问起无关的事情。
陈树擦了擦下颌处的黑污渍,不吱声。
梁鸽抬高音量:“你是聋了吗?我在问你话。”
陈树闷声说:“还不确定。”
“想去哪里?”她又问,近乎刨根问底。
陈树站起身,去捡被她扔掉的书和砚盘,轻声说了一句:“普林斯顿大学,继续数论和算术代数几何的研究。”
普林斯顿大学,世界数学研究的圣地。
她想起方才他说天才在人类智慧面前是渺小的。他是天才,可他梦想成为人类顶级智慧的一部分。
梁鸽露出一丝邪笑,调侃:“我若是耍赖,你无法分辨,普林斯顿大学恐怕不愿意要你。”
陈树将书放回书桌,又去擦砚盘。
他表现得十分忙碌,和梁鸽说话都是随意的,也不介意梁鸽怎么调侃她。
“嗯,不要我,我也能继续研究数论。” 他云淡风轻地说,话里却透露一股数学家的执拗。
他身上也脏了,白T恤上一大块红的,几滴黑的,像落魄的书生。
梁鸽忽然注意到那副眼镜,眼镜之下是高高的鼻梁,如耸立的山峰,魅力无限,颇为诱人。
她咽了咽口水。
梁鸽微低身子,两只手握住车轮,轮椅慢慢开始往衣柜的方向滚动。
她从衣柜里找了一件白短袖,给他:“把衣服换了。”
陈树没接。
梁鸽扫视他全身,冷不丁地说:“你现在出去,我怕有人说叶家继女虐待你。”
陈树闷笑一声,眼角泛起几丝细细的褶子,这是他当她的面第一次笑。
他接过,下一秒,朝浴室的方向走去。
只见他耳后响起一阵低沉的嗓音,很霸道:“过来,在这换。”
他顿住脚步,皱着眉头,回头望她的侧脸。
她没有看他,只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等他回到原地。
陈树说:“梁鸽,你要尊老爱幼。”
梁鸽侧头,浑身散发阴郁的气息,眼底的阴蛰透过空气直击陈树的心,让他有一瞬间,忘了自己比她大两岁。
“那你爱幼了吗?”她冷冷地反问一句。
陈树:“………”
他妥协了。
他走过来,当她的面,取下眼镜,脱了自己脏污的白T恤。
他又捋了捋那件白短袖,领口上有一股清淡的柏木香,令人安神静心。这是方才她凑近他时,没有的味道。
梁鸽昂首,静默看他。
陈树也看她,手上的动作停了,白花花的胸膛露在她眼前。
他偏瘦,没有迷人的肌肉。两排肋骨像竹节,凸起。
两个人无声相望。
可在他的眼中,她变模糊了。
他微眯眼,伫在原地,轻声问:“好看么?”
梁鸽一愣,无措地将手放在轮椅的扶手上。
她捱过心中的烈火,直截了当地回他:“好看,但就是,得多吃点。”
陈树闷声:“嗯。”
他继续穿衣,短袖套在头上,一兜,一扯,他像一朵枝桠的生长,撑开衣服,双手从袖口伸出,脑袋也从偌大的领口冒出。衣服的尺寸于他而言,略偏小,他低头,别扭地扯了扯。
他抬头,目光不经意间落到她身上,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重新戴上眼镜。
梁鸽看了一眼那半瓶红酒,意味深长地说:“最后一次。”
陈树疑惑。
她淡淡地问:“最后一次问你,做我的助理还是家教老师?”
陈树回她:“我没有选择权。”
*
陈树晚上回宿舍,拎着那半瓶红酒走在夜风中。
风不大,带有几丝凉意。
他心不在焉地停下,坐在长板凳上。脑海中回荡她说的那句“离开苏市时,发生的车祸”。
他提起瓶子,酣畅淋漓地喝了一口。
风忽地刮得越来越大,残枝落叶聚成一团,慢慢上飘,又骤然落下……
他的黑发也突然被吹得杂乱。
路上三两行人急匆匆行走,全然未注意到有一个男人正坐在凳子上,孤独一人,一言未发,像是在思考世界难题。
“叮~~”他的手机响了。
——显示是叶瑛的电话。
他接通,电话那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仿佛那副她坐在轮椅上睥睨众生的冷漠样子,重现在他眼前。
“明天上午十点。”
“嗯,明天十点我来。”
“嘟嘟……”梁鸽干脆利落地把电话挂了。
陈树又在昏暗的路灯下喝了一口酒,那酒,味道浓香醇厚,可他总能尝到一丝苦涩。
*
陈树第二次和梁鸽见面,叶瑛不在家中,是管家给他开的门。
下了雨,他抖了抖伞上的雨滴,礼貌地递给管家。
他去到三楼,看到那道虚掩的门,眺了一眼那缝隙,黑漆漆的。
他猜测她在睡觉,但已经上午十点了………
“你进来。”她听到了脚步声。
陈树闻声,打开门。
室内昏暗,书桌上开了一盏暖黄的灯,窗帘依旧是半开,似乎和昨日一样,没有动过。
淅淅沥沥的雨丝漫过窗檐,顺着窗户缓缓流淌,形成一道又一道的小水痕。
她背对他,坐在轮椅上,腿上放了一张灰色绒毛毯,一个人静静地注视那雨幕。
她离书桌很远,那身影好似和昏暗融为一体,能隐匿于黑暗中。
陈树只站在她身后,没有说话。
梁鸽也没有说话。
………
十分钟后……
她转动轮椅,去书桌前。
从笔托上拾起一只毛笔,看起来用了很久,笔管上有些掉漆。
她握笔,沾墨,在书法纸上开始写字。
从陈树进门的那一刻,她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
她洋洋洒洒写了一张,自觉不满意,朝地上扔了。
陈树弯腰捡起。
“带酒冲山雨,和衣睡晚晴,不知钟鼓报天明……”他轻声念了一遍,这是出自苏轼的词《南歌子》。
那年,苏轼年轻气盛,对他当时的上司陈希亮等人不满,常常借用诗词来表达自身才华未展的无奈。
梁鸽抬眼,看他念得认真。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冲锋衣,肩上有几粒小水珠,格外扎眼。
她皱了下眉头,却一言未发,继续低头写。
下一秒,陈树抬头看她。
两人之间的错过,极其微妙。
陈树望着她那黑圆圆的小脑袋,问:“很美的行书,如果你能跻身成为书法家,这张或许价值不菲,不应扔地上。”
梁鸽写着写着,听到他拿自己写得不满意的东西当宝贝,不禁冷笑一声。
她扬手,笔尖再次沾墨,一眼未看他,专注写字,说的话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废纸能有什么价值。”
她掀了掀眼皮,看向他:“你们理科男眼里只有奇奇怪怪的公式和数字,观赏艺术的造诣……”
她又冷笑一声,低头继续写,说:“就和1 1=2一样,简单、肤浅。”
她在变相嘲笑他。
“梁鸽,你很自大。”陈树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怨,只是简单评价她一句。
梁鸽手中的笔一顿。
她扭头,盯着他,眼中带凶。
“你不应该这样。”他继续说。
“哦?”
“你应该走出去,捡起围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叶瑛给了你多少钱?让你盯着空子,就往里钻,自不量力地劝我。”
陈树摇头,说:“这是我想说的话。”
“你说的话,真令我讨厌。”
“有些话,再讨厌也要说,忠言逆耳利于行。”
她冷哼一声,捉住最后一个字,反问道:“行?”
愤懑、哀伤、不屑……她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陈树的心猛地一惊,仿佛从始至终的平静顷刻消失。
“陈树,你也很自大。”她说。
“嗯。”他承认,又说,“我们是同一类人。”
梁鸽:“…………”
她剜他一眼,继续写字,不吭声了。
陈树站了快一个小时,腿微微酸痛,揉了揉膝盖,打算去沙发上坐会儿。
梁鸽冷冷地说一句:“站着。”
陈树:“…………”
她邪笑,说:“叶瑛给你这么多钱,总得发挥点价值。”
陈树:“…………”
窗外,雨停了。
好似万籁寂静。
她上半身挺拔如松,白皙如玉的左手按在黄色的纸上,挥笔时不拘不束,像在书写锦绣山河,恢宏大气。
陈树愈发感觉自己的腿,酸痛无比。
他屏息,动了动右脚,停下,又提起左脚。
他悄无声息地做这些,心中料定梁鸽绝对无法察觉。
可下一秒………
梁鸽骤然放下笔,掀了掀眼皮,看向他。她的脸色很冷漠,像是要吃人的架势。
陈树撞上她的目光,腿倏然愣住,没动了。
她一时不说话。
他也没有。
他们常常有互相对视,却不交流的时刻,有时是意味不明的端详,有时是寒气逼人的审视,而有时是**裸的蔑视……
他知道,她此刻在端详他。
不幸的人,需要吸食他人的痛苦,才会感到愉悦。
梁鸽脸上没有一丝一挂的表情。
她冷冷地朝他说:“去,到楼下榨一杯石榴汁给我。”
说完,她又继续写,丝毫不理睬他。
陈树呆愣在原地,纳闷她怎么突然想喝石榴汁。
可能是坐久,口渴了,他在心中这样想。
下一秒,他欲离去,就听见梁鸽马不停蹄地催他,吼他:“去啊,还愣在这干嘛?等自己的腿瘸了啊。”
他忽然……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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