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阁内。
沉香淡淡沁脾。
两人相对而跪,中间却隔着两道长长的帷幔还有横亘在中间的素雅屏风,似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太子哥哥。”那女子一身丁香色外衣同素白色下裙都略显旧色,却还是十分整洁,显然是经常换洗所致,一开口略带着些忧伤。
如今乱世初定,太子还未立,如今她又唤的哪门子太子哥哥?
自然是生不逢时的--宣烨太子。
对话那头的道长依旧带着和善的笑:“女君,乱世初定,何来的太子殿下;贫道--道玄。”
此话一出,那头沉默了半晌。
“乱世十载,君可安好?”
故人再见,虽近在眼前,却仍觉得相隔万里,万般话语,终究只问了一句‘君可安好’。
“过往种种皆是云烟。”道玄开口:“女君早些放下,才是正途。”
“若道长愿意。”那女子自顾自道:“我愿同道长一道侍奉三清。”
她没有给道玄说话的机会,继续说着:“父杨卓、母杨王氏五年前死于庐城,身首异处;长兄霖七年前战死丘年关,暴尸荒野;三兄霄十年前于皇城血溅三尺,尸骨无存,战乱十载,我杨家全家上下乃至全宗族,仅次兄同我一人独活。”
“如今天下大定,天下之大,可沅汐却不知魂归何处。”
如何不痛,新朝换旧人,她杨家满门忠烈,不知这旧时的荣耀能撑到什么时候。
死报旧主,而今门庭冷落。
若是没有秦远之乱,眼前的这位男子怕是早就成了杨沅汐的夫君,她便是那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谓世道无常,今生恐怕情深缘浅。
“太子哥哥,你我之间......”物是人非,那位名叫杨沅汐的女子终究还是问向了那名叫道玄的道长。
“困住我们的终究是还是我们自己。”道玄心静如水,波澜不惊,缓缓开口:“明熙三年九月廿二,叛贼入皇城,血洗太极殿,百步之内花草亦无幸免,吾父母及兄弟姊妹皆自刎于殿前,独我一人而活。”
“牺牲万千而救我一人。”
不愿想起的回忆再次涌入脑海。
明熙三年九月廿二。
叛贼攻入皇城,所过之处,皆为血雨,景帝及后宫皇族众人,固守太极殿,禁军卫的鲜血顺着台阶往下淌着,庄严穆肃的地面上粘腻腻的,仿佛下过雨一般,可他们都知道,那不是雨水,是万千将士的热血。
他们一个个稚嫩的脸上皆是风霜,头颅就那样静静地枕在地上,口中还流着鲜血,怒目圆睁,纵使是阵亡,却也还是死不瞑目。
禁军卫的尸首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秦远黑甲护身,宝剑直指太极殿门:“皇帝老儿,速速出来受死,大爷我可保你留个全尸!”
话音落,身后的叛军叫嚣着。
“皇帝老儿,你这位置坐的够久了,该换人了!你若一人出来受死,我便放过整个皇城!”
秦远浑身是血笑得狰狞又张狂,脸上的鲜血凝固住,他犹如来自血海之中的吃人恶鬼。
只要他动动手指头,眼前的宫殿在他眼里就好像一件把玩在手里的一件精美的瓷器,手一松就碎的连渣也不剩;眼前密不透风的宫殿门窗就会如同一件轻飘飘的纱衣一般,万箭齐发,毫不费劲,就全身窟窿。
可他偏不,他就想瞧瞧,眼前殿内的蝼蚁,到底要怎么做。
曾经至高无上的皇帝,世道的主宰者,是如何在他面前摇尾乞怜,求他饶命的呢?
光是想想就让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从此他就是世界的主宰!
万物都要向他稽首叩拜。
权力的**吞噬了他。
殿内的人还在做着困兽之斗。
而秦远偏偏就喜欢看。
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将会跪倒在他的脚下摇尾乞怜。
太极殿门吱扭地开了。
万籁俱寂
出来的却是一位十五、六的少年,眼睛通红,泪痕还未干,虽是十五、六的年纪,却俨然如同大人一般。
身穿素色衣袍,执长剑而立。
清风混着血腥的味道拂过他的脸庞,似是无数的将士在向他说抱歉,又似在安慰,发鬓却丝毫未乱。
“吾乃太子宣烨,愿代父受死,还望诸位成全。”
临危不乱,一字一句,凄凉中透着激昂,响彻了天空,盘桓在皇城上空,荡气回肠,久久不散。
宣烨太子----被人称为千百年来最适合做君王的太子,完美到无可挑剔,就如同美玉一般,令人可望却不可亵渎。
秦远戏谑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少年,忽地笑道:“牺牲你一人,而救百人,太子殿下可打的一手的好算盘啊。”
如今的情形显而易见,太极殿内的人不过是螳臂挡车,而秦远并不介意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多呼吸一口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空气。
二人说话的空当,太极殿的门又开了,这一次再也没有关上。
数条人影闪出。
一人一剑一齐站在了宣烨的后方,剑锋横在颈侧,映出了每个人的坚毅。
“吾愿以百人而换一人。”数十人齐呼。
这是皇宫之中仅存的活口了,他们想活下去,却又想让宣烨这位未来的仁君活下去。
天生的帝王不应埋骨于此,本应盘桓在天下的龙,不应丧命于此。
皇帝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秦远喊着:“朕今日赴死,愿将军信守承诺,放过皇城百姓!”
“吾儿,好好活着!”
“吾兄,好好活着!”
“皇兄!好好活下去!”
“太子殿下!老奴先走一步了。”
“吾儿!平安!”
说罢,剑锋侧滑破每个人的脖颈,血登时喷涌而出,带着自身的温度洒在了宣烨那张茫然无措的脸上。
一共四十一个人,皆自刎于宣烨面前。
血溅太极殿!
秦远始料未及,没有人意料到他们的死来的这么突然,不带一丝犹豫。
等人们反应过来,心里隐隐觉得,帝王家的骨气,理应如此。
见状,秦远的谋士,跑到了他身边,拍着大腿,提醒道:“主公糊涂啊!若传出去,这是弑君!没有名正言顺的诏书,更没有国玺,全天下人尽可诛之!”
“那又如何!”秦远知道自己不该逞一时之气,眼下骑虎难下,只能嘴硬:“那就将人都杀光,一个不留,入主皇城,成王败寇,从今往后,我说了才算!”
“主公莫要再糊涂下去了!”谋士在一旁急的心都快吐出来了,财帛动人心,利益迷人眼,权力使人狂:“皇室宗亲并未绝嗣,且满朝上下,主公焉能不用旧臣?若是弑君传出去,天下群起而攻,以匡扶正室为号,那我们就是叛军,名不正言不顺,死后也是要被人挖骨扬灰啊,主公。”
“我们原应挟天子令诸侯,下诏令,得正位,如今一步错,满局皆动荡!”谋士满脸愁容,恨铁不成钢。
“叛贼秦远!胆敢弑君!”
宣烨双眼充血,嘶吼着,如同脱笼的野兽,仿佛下一刻就会将秦远撕成碎片。
宣烨一吼,无一人出言。
秦远刚想举剑上去,便被谋士死死拉住:“主公!眼下杀不得,杀不得啊,能否破局,全在此人。”
被扯住的秦远,想了想还是放了下来。
另一个谋士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主公,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此人留不得!”
“你说留不得,那如何安抚旧臣?你可别忘了,边疆可都虎视眈眈,若名不正言不顺,就不是内忧这么简单,外有强敌,内有大患,这个位置,主公如何坐得稳当!”
“你混蛋吧你。”说着说着,二人就骂了起来。
秦远逼死皇族,名不正言不顺,就是死后也要遭万人唾骂,回乡也会如过街老鼠。
如今只剩宣烨一人,又没有禅位诏书,二人骂着的时候,秦远思索过来,只能将宣烨软禁。
道玄红了眼眶,却极其淡然的说着:“吾父吾母望吾平安,于你亦是如此。”
“这个世间困住了我,我不希望,连你也困住。”
二人喝了一壶茶,茶后二人出了沉香阁,风雪见小,铜铃声却未绝。
道玄:“恕,不能远送了。”
杨沅汐戴上了氅帽,颔首行礼:“愿你我平安。”
随后便下山去了。
道玄却没有回三清殿,反倒循着声音上了云台。
小非同所守的三思殿内却迎来了另一位贵客。
玄色大氅配着织金的崭新祥云靴,束发而立。
“敢问道长,可灵验?”来人可能是见他小想逗他。
小非同嘴里正吃着从供台上拿来的饼子,闻言却也不慌,知道来人是打趣他的,可今日大雪,师父师祖可不会来管:“道友一试便知。”吃个饼子而已,祖师爷大度自不会怪罪,可他嘴里还念叨着着:“福生无量天尊。”
卫无尘立于像前,似是在尝试,嘴角带笑,却是无比虔诚。
另一边的道玄见到了那个带来了铜铃声的女子。
桑姮舞罢,心中万般自在,正要去拿氅衣,余光忽而瞥见了台阶处上来的人影。
“不知可是我扰了道长清修?”桑姮有些致歉忙问着。
“不打紧,不打紧。”道玄宽慰着。
说着便也站上了云台。
目光从桑姮的脸上转了个方向,看着下面的风景。
道玄道:“女君心中郁结可解开了?”
桑姮一愣,回:“诚如道长所言。”
“往事万里常如风,困住女君的究竟是什么?”
道玄说了这样一句没头脑的话,却没留给桑姮思考的时间,自顾自的从袖口处拿着什么:“我瞧女君有缘,日后自然有大好的人生,何必拘泥于眼前。”说着就将手里的符纸递到了桑姮面前。
符纸不像是普通的符纸,倒像是某种动物的皮制成的,桑姮犹豫着,还是接了过来。
“谢道长,敢问道长道名?”
“贫道--道玄。”
桑姮当初年纪不大,如今又是初来,自然是不会认得前朝的太子殿下,也没留心过前朝太子的道名,便在心中暗自记下了道玄这个名字。
“既如此,那便下山去吧。”道玄拂尘一甩道:“有人在等你。”
桑姮行礼离开,以为道玄说的是忍冬和何行,却忘了收拾快燃灭的火盆,道玄矗立云台,掐指捏着,喃喃道:“桃花.....”
卫无尘心中的祈愿刚落,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柔和不慌乱,似是女子。
他心里一滞,屏息凝神,内心的喜悦叫他忘记了呼吸。欣喜若狂,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可转身瞧见的却是杨沅汐的身影。
“不是她。”刚刚的喜悦转为了如今的落寞,活脱脱像一只落败了了犬,还未上战场就输了。
似是自嘲:“小道长,这也不灵啊。”
非同没有答话,还是咬着饼子,咀嚼咽下一口之后十分老练道:“心诚则灵。”
意思则是卫无尘心不诚,所以三清祖师并未灵验。
卫无尘心诚不诚,他自己能不知道?
只不过就是眼前这个小道士诓他罢了,他却也无心计较,便又朝着三清像行了礼,欲转身离开。
转身的一刹那,魂牵梦萦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眼前。
白色大氅,红色里衣,于万千人中一眼便能叫他瞧见,不是桑姮又能是谁。
一时之间,卫无尘竟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如同那抹绚丽的烟花,在猝不及防之时,降临在了漆黑的夜空,他的眼里只剩下了最美的那一抹颜色;旋即愣在了原地,恰巧桑姮抬头侧首,二人四目相对。
天地之间,雪色,曦光,她是唯一的绝色。
桑姮见眼前这人衣着样貌不像寻常村夫,皱着眉慌张移开目光,并未仔细看,所以不觉得眼熟,行了礼,转身欲走。
“女君留步。”卫无尘出口挽留。
桑姮有些狐疑的看向他:“不知公子有何事。”
卫无尘却没了下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桑姮更加疑惑。
“女君,咱们走吧。”忍冬小声提醒着。
眼见桑姮就要离开,卫无尘出口道:“在下出门走得急,未带香油钱,还望女君解囊相助。”
桑姮闻言,迟疑了会,便叫何行拿钱给他。
小非同没有说话,其实庙里的香油钱一向是随缘,不过这眼前两个人的交流属实有些有趣了。
若是一位腰佩青玉,浑身散发着尊贵气息的男子对你说他没带钱,你能信?
且那人想来是尊于那女子的。
随随便便,大手一挥,钱不过只是小意思。
可偏偏那位女君信了。
卫无尘随手取了二两银子却是交到了非同手中:“多谢道长了。”
谢的什么,非同也不知道。
“在下卫无尘。”他自我介绍着:“不知女君芳名?家住何方,来日好将女君的银子还上。”
“你是卫将军?”桑姮出言问道,不是疑虑,倒像是吃惊。
不过,瞧着眼前人这样子,倒有几分可信。
“女君,别信。”忍冬出言:“将军出门还能不带银子呀。”
此言有理......
桑姮余光打量着,并不敢直视脸庞,只瞧见了挂在卫无尘腰间的玉佩,一时之间,身份明了。
不过,她今日是偷跑,怎能告诉他,哪怕他是卫无尘也不行。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若是你我有缘那便日后见到了再还吧。“桑姮搪塞着。
其实这二两银子不少了,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的生活费了,不过,这钱....着实是有些难要了。
“我瞧着女君有些眼熟,敢问女君是要下山?”卫无尘道。
这话说的让何行感觉这人有些目的不纯,忙将女君往旁边推,护在桑姮身侧,桑姮本不欲多生事端,将脸往帷帽里躲。
桑姮轻点了点头。
“那便后会有期。”卫无尘见状,只能说。
今日见了第一次,那便还有第二次,既然桑姮不愿纠缠,还不如放她走,虽不至于一见倾心,却也不必两都难堪。
桑姮三人向下走着。
卫无尘瞧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忽然又想跟去,却被道玄撞了个正着。
“太子殿下。”卫无尘忙跪下行礼,却被道玄拦住。
卫无尘的姨母便是明景的妻子,理应叫明景一声姨丈,因此他也是皇亲了,自然与道玄相熟,按辈分来讲,卫无尘还要叫道玄一声皇爷爷;不过卫无尘自然是没叫过的。
当初攻下皇城,明景便叫卫无尘守城,他们二人,自是相熟。
道玄问:“瞧见她了?”
卫无尘:“瞧见了。”
道玄:“没理你?”
卫无尘:“理了。”
二人的对话,点到为止,却又都知道说的是谁。
道玄随手将袖子里的东西扔给卫无尘,卫无尘看了一眼:“桃花符啊?你最近是不是太闲了?”
道玄却不理他,自顾自说着:“小子,你还是太年轻,还得看我。”
卫无尘露出一副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好了。”道玄开始赶客了:“将军还是快下山去吧,别叫人家女君等急了。”
“什么?一盏茶都要吝啬?”
“快去。”道玄一副胸有成竹的的样子。
卫无尘半信半疑的,他倒要看看道玄耍什么花招。
“不是叫你们看着马车吗?”桑姮不敢相信的瞧着眼前的景象,说不出来的吃惊,问道:“怎得成这个样子了?”
何行和忍冬面面相觑。
“是啊,我们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忍冬辩解道:“怎知道女君下来的这么慢,我们回去找你....就....”
“嗯嗯。”何行还在一旁附和着忍冬。
桑姮气不打一处来,这件事本就是她二人看管不利,如何就成了她的过错,眼下想走也走不了,不知道回去该如何解释。
三人就争论了起来。
卫无尘走下来的时候,正巧听见三人争论,凑近一看,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马车侧倚着,轮子被拆了下来,拼接的木块七零八落的散在一旁。
三人看见了卫无尘,便噤了声。
“怎么了?”卫无尘出言问道。
“无事。”桑姮转过身去,心虚。
“无...无事?”卫无尘瞧着眼前,对桑姮的话感到十分吃惊。
“只不过是马车的轮子坏了。”桑姮咬着牙,无语至极,却又不好发作,内心却在咆哮:
怎么了,怎么了,你说怎么了!本女君的车轮子叫人给拆了,看不见啊。
“不妨叫我试试?”卫无尘道。
“不劳烦.....”话还没说完,卫无尘就卷了袖子上前,桑姮只能道:“那......便有劳将军了。”眼下的确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若是有,她们也不必争论了。
半个时辰之后,马车终于修好了。
“轮子只能暂时上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掉,不如你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怕桑姮拒绝卫无尘紧接着补充道:“女君放心,不会跟的太紧。”
“那便辛苦将军了。”
与其你来我往的客气半天,倒不如承下这个人情,日后大大方方的承认,倒也不至于太尴尬。
桑姮上了马车。
“小师叔,你说你,这么大人了,还叫我去干坏事。”小非同手里拿着一张新的黍饼,朝着道玄抱怨。
“你不懂。”
“兵者,诡道也。”
“鬼?”小非同挠着脑袋:“小师叔你教我拆人家轮子,你才是真鬼。”随后低头又啃着手里的饼子。
道玄听见又当作没听见一样,笑得如远处升起的朝阳一样和煦:“剩下的便交给天意吧。”
“福生无量天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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