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上传出的声音，令整个荣禧堂的气氛微妙而尴尬。

贾政与贾赦，亲兄弟两个，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梗着脖子，谁也不说话。

而邢夫人却得意洋洋地望着低头退在一旁的王夫人，似乎在说：“你们二房再得势又如何？现在天上神仙都说了，这是长幼颠倒，有悖人伦。现在这么多人都能看见天幕，你们二房还能腆着脸继续在这荣禧堂里住着吗？”

而贾母却扶着身边丫鬟的手，一直仰着头望着天幕，她似乎渐渐地想起什么，眼中流露出几分哀伤。

【答案说白了也很简单：这就要说到贾母、贾家长房、二房的原型……】

荣禧堂中的听众们全懵了。

“原型是什么？”邢夫人狐疑万分地问。

王夫人信佛，相信前世今生，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提出她的看法：“是不是……咱们的上辈子？”

贾赦贾政相互看看，都有点不敢信：他们这伙人，上辈子……也是一家子？这么惨的吗？

【经过红学家们近一百多年来的考证，终于令答案浮出水面：贾府的原型是清康熙年间任江宁织造的曹寅所在的曹家，老国公爷贾代善的原型就是曹寅，贾母的原型是曹寅之妻李氏……】

荣禧堂内众人皆惊：这天上神仙真是太厉害，能将咱们的前世说得指名道姓，连官职都报出来吗？

只是……这清康熙年间，又是指的何朝何代？

【曹寅于康熙五十一年过世，他与李氏只留下一个儿子，名叫曹颙。康熙皇帝和这曹寅是发小，两人感情特别好，所以曹寅死了之后康熙特别难过，于是格外开恩，让曹颙袭爵，并继承曹寅的江宁织造之职。】

众人听得恍恍惚惚的，联想昔日荣公与当今太上皇的关系，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像。

【但曹颙承袭了曹寅的爵位官职之后没几年，就因病过世了……】

这时，贾母的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她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竟忘了去擦拭。

【康熙皇帝一看：自己这发小，身后这一支香火竟然绝了，而且还留下了李氏老太太一个人无人奉养。这不太好吧！】

【于是皇帝便下旨，让李氏从曹寅侄子中挑一个名叫曹頫的出来，过继到自己膝下，承继曹寅的香火，并且为李氏养老送终。】

【我们把这一段原型故事对应到贾府，那么就是贾母原本有一个亲生儿子，但这个儿子早早就夭亡了。于是贾母奉旨，从贾代善的侄子中挑了一个，过继到自己膝下，陪自己住在荣禧堂中。这个被过继的儿子就是贾政，而他另有一个嫡亲的兄长贾赦。贾赦虽然是贾政的亲兄长，但因为他这一支没有过继在贾母膝下，所以不能住在荣禧堂中。①】

贾政与贾赦双双听得呆住了。尘封于记忆中的往事似乎正在慢慢苏醒。

过了好久，他们才抬起眼，互视一眼，两人随即又都觉得尴尬——这么重要的事儿，他们竟都像是第一天知道似的，想半天才慢慢想起来。

邢王二位夫人这时都听懂了，也各自从丈夫的神色中得到了印证：原来两家所住的地方各有讲究，是这个原因！

王夫人顿时高高地扬起头，别过脸去，再也不看邢夫人一眼：我才是货真价实，未来荣禧堂的当家主母。

邢夫人又能如何，只得从鼻孔里恨恨地出气，心里暗骂：反正将来倒霉的也是你们二房。

王夫人：……哼！

邢夫人：……哈！

但天幕还没说完：

【所以贾母才会那么疼爱宝玉：所谓“假子真孙”，贾政被过继给贾母的时候想必已经长大，两人之间很难再培养出亲如母子的真感情。但是孙子却是老太太看着出生，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和亲生的无异。】

【而这种过继关系，也从一个侧面解释了为什么贾母那么喜欢林妹妹，甚至迎春探春惜春姐妹都得靠后。】

【因为贾母亲生的一儿一女都已经过世了，在这世上，唯一与贾母血脉相连的，就只有林妹妹一个人。老太太怎么疼林妹妹都不为过。大家想想，是不是这样？】

荣禧堂中几人想想：还真是的。

只要想起了贾政过继这件被大家藏在心底深处，绝口不提的事实，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贾政两口子带着宝玉住在荣禧堂里，贾赦住外头黑油大门院子，长子贾琏也只是个总给家里跑腿干活的子弟……

【好了，我们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主播要回家啦。大观园真的很大，今天我们只逛了一小半，以后兰兰还会带大家再来的。哦，看见有小伙伴问下一次直播的主题……】

贾赦与贾政几乎同时跳了起来：什么？还有下次？

【兰兰的想法是安排一个美食主题，讲几样和贾宝玉有关的红楼小吃，顺便和大家聊一下贾宝玉的个人感情生活。贾宝玉是不是伟大博爱的“中央空调”，大家觉得呢？】

【好了，小伙伴们别忘了关注主播，我们下一次直播再见！不见不散哦！】

天幕上“神仙”留给众人的最后一幕景象便是“神仙姑娘”那一张清新的笑脸。

贾政低头回想刚才那“神仙姑娘”最后说的：“……聊一下贾宝玉的个人感情生活？”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他家宝玉在丫头堆里长大，宝玉那些毛病他这做老子的岂有不知道的？

“天幕”，不会把这也广而告之，让府里府外这么多人都知道吧！

贾政连忙向兀自伤神的贾母告了个罪，匆匆忙忙去找宝玉。

找到时，宝玉人在绛芸轩内，神情亢奋。宝玉身边几个大丫鬟正研墨的研墨，铺纸的铺纸。袭人手中，已经收拢了厚厚一叠字纸，上面字迹潦草，不知记了些什么。

通常情况下，宝玉见到贾政，就像是耗子见着猫，要么避之唯恐不及，要么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但今日他太过兴奋，将害怕都忘了，举着手中的字纸对贾政高声道：“父亲，父亲，儿子将天上仙人的话都记了个大概下来——”

贾政也没想到，这个儿子竟做了到别人都没想到的事，将天上的“仙音”都记下，心中一软，想要责骂的话，便没马上说出口。

“父亲，儿子现在明白了，一定是有人将咱们家过去未来的故事，写成了一本书。”

宝玉匆匆忙忙地翻找着他记下的一堆字纸：“这本书后来被送到了天上，天上的神仙都看到了，所以就看着咱们家这本书，一边看一边聊着呢……”

贾政是怎么也没想到，一向被他认为不学无术、牛心古怪的宝玉，竟能先于家中所有大人，推导出这么个结论。

细想来，也确实如此，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天上仙人口中反复说的“书中”“续书”“原作”之类的字眼。

而天幕上传下的那仙音，尤其是涉及他们贾家未来的那些，的确是应当字斟句酌、好好研读才对啊！

贾政不断翻看宝玉写过的那些字纸，见字迹虽然潦草，但前后逻辑清晰，字句通顺，大体内容都记下来了。只是有些东西连宝玉也听不懂，什么“影视”“电视剧”之类，就只能按照发音囫囵硬记下来。

贾政刚要夸奖，就听宝玉道：“那么漂亮的神仙姐姐，声音那么好听，她说的话，自然都要像金科玉律一般字字都记下来！”

一番混账话，把贾政心中刚刚涌起的几分赞赏之心又全都掐了回去。

宝玉却还不察，讨好似的对贾政说：“父亲，儿子知道天幕上的景象怎样重看了，只要点一点就行，您若想再看一遍，儿子这就给您点‘重看’。”

说着，宝玉伸出手指便要点向空中，唬得贾政赶忙伸手抱住宝玉的胳膊：“千万别！”

贾政的心声：祖宗，家里这点糗事……可千万别再让人重看啦！

*

御史府邸内，林家人刚刚在此安顿下。

林黛玉昨晚吃过药早早歇下，便错过了“天幕”。今日林如海来接，她又是惊讶，又是欢喜。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黛玉的病立即便好了几分。

因此午后那“天幕”重播的时候她也在林如海的陪伴下，从前至后，完整地看了一遍。

原本林如海很担心，不知爱女听了那“泪尽而亡”的预言会作何感想。老父亲一时冲动，听到这个预言之后，就不管不顾地把黛玉从贾府接了出来，而且打死也不肯再送回去了。

但他心中犹有一层隐忧：黛玉已依附贾母在荣府住了一段时日，与宝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天幕上更是说黛玉那什么“绛珠仙子”，来人间是为了偿还宿债，来“还泪”的。自己横插一杠，会不会耽误了黛玉的前世因果。

谁知黛玉很平静。

她将自己的“命运”一一听完，也听了天幕上关于林家财产的预言，便低头思索。

“玉儿……”

林如海看见爱女病中消瘦的侧脸，心中如刀剜一般难受，但还是强忍着道：“为父将你从外祖母家中接出来，确实是一时冲动，但如今，还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父亲，”林黛玉何等聪明，眸光闪动之间，已全明白父亲的心意。她当即轻轻拉着父亲的衣袖，声音软软的：“且莫说玉儿只是凡人一个，就算真有那灌溉之恩要报，也应该先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才对。”

随手灌溉之德，哪里能比得上生恩养恩？

她听那天幕上说，林如海的大限在她成年之前，心里就已下定决心，必定要好好侍奉老父，让父亲延年益寿，安享天伦之乐，绝不能因己之故，令老父如此伤心。

林如海顿时大喜，他大步踏出屋子，冲着清朗的天空长长一揖，道：“多谢天上仙人指点迷津，使我父女终得团圆。”

“林如海，必将尽己所能，守护爱女。”

*

由金陵前往京城的路上，薛宝钗坐在薛家车驾中，回想今日看到天幕上的情形，“仙音”兀自历历在耳，令宝钗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宁定。

①该观点主要参考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二章第三节《是否过继》中的内容。

曹公这么写的原因，可能是他为了避免贾家和自己曹家太过相像，所以把人物关系改变和简化处理了。贾赦和贾政都被写成是贾母之子。但是在描写日常生活场景时，曹雪芹又太过忠实于生活中的原型：他描写贾赦住在外头，贾政住在荣国府里，因为原型们也确实是这么住的。

小天使们也许会问：这么重要的事，书中人物怎么会之前不知道，现在才慢慢想起来？

作者这么写的想法是：这是一项书中人物自己也不知道的“隐形设定”，经过“天幕”的提醒，人物们自己才能渐渐想起——因此本书是一个需要红楼人物们自己去解谜，发现真相，并且努力改命的过程。

另外在此提醒：红楼正文中是有“太上皇”的，太上皇影射康熙。而红楼中的“当今皇帝”，有人认为是雍正与乾隆的叠加（这个观点也确实是有一点文本证据的，我们以后会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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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次直播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