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六年五月,濯州城。
初夏时节,鸣蝉栖枝,城内无处不飞絮。有人赶脚过去,落于地上的又打旋飘起,伴着热气齐往上蒸腾。金乌炽烈,恍如一幅远悬天际的织锦,布散着焦燎的味道。
“谢谢大夫。”
老人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接过药方。
嵇葵宁笑笑。
“不谢。”
“姑娘心善,往后必有善福哪!”
“借阿婆吉言。”
老人走后,诊桌前便又是无精打采的行路人。嵇葵宁坐于小杌上,支着胳膊,抬眼望向稀落的人群。
过不一会儿,红褐色脉枕下扎了不少杨絮。她撮手搓起,吹了口气,杨絮便叫嚣着飞远,很快消失在苍白的阳光里。
她已于城中义诊多日,今日来人是最少的。
之前阿娘总担心,不怎么愿她往城里来,却又没法时刻将她拴在眼皮子底下。来了数日,到底也没发生什么海沸山崩、人命关天的大事,便不再过问,只由她去了。
瞧看四下无人,嵇葵宁收了桌杌,打算回去。
“阿葵啊。”
听人叫她,她扭过头。
济生堂掌柜刘盘从门里走出来,阳光照在他眼角扬起的褶皱,微微打着精光。
近些天药铺生意转好,多亏这义诊,也叫他济生堂在城东重又扬起了头。夜里做梦,财神就长的是她这副模样。
“今日收得这么早。”
“没什么人了。”
“明日可还来么?”
“来。”
这么搭着话,看诊的物什已被安置到济生堂的后院。刘盘听着明日有着落,喜不自胜,笑道:
“今儿个芥子园开了《惊梦》,你不妨去瞧瞧。整日只看些病人未免太无趣……”
嵇葵宁低头,拨落身上的杨絮。
“我觉得挺有趣。”她淡淡道。
刘盘闻言,眉毛拧成钩子,一副小妮子不识人间滋味的鄙夷跟惋惜。
他不折不挠:
“你猜谁饰那杜丽娘?”
“谁?”
这是嵇葵宁初次到城南芥子园。
此前看戏,多只逢庙会祭祀,买上几文的戏筹去听。今日若非刘盘头脑热乎,手一抖请她来看,加之她确好奇那位颇负盛名的红相公,这才进去了。
尚未开场,戏楼里乌泱泱早已满座。
中间大池座自不消说,便是二楼的散座和官座亦无虚席。嵇葵宁于密密麻麻的膝盖与膀子间走得艰难,寻了小半日,仍是没有空座。
“小姑娘,坐这儿挤挤罢。”
扭头,最前排边上,一个蓄着糟白胡须的老大爷与她问道。
“多谢。”
她谢过,将就坐上去。虽只是个杌子角,能坐下终究较站着强。
几声钹响,震得戏楼四下长韵回环,一身着织锦绣花红氅的“女子”便自纱帘后缓缓踱出。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1]
敛眉斜顾,他的手指蜿蜒回转如若嫩柳柔荑,堪堪指远,目光含着难以望穿的哀怨与忧愁。
嵇葵宁原看过这出戏,也知此后杜丽娘触景生情,于梦中与后院折柳公子生出一番**。可此刻,她满门心绪皆由台上之人牵引,倒将那发展忘得干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2]
折扇轻抖宛如蝴蝶振翅,于满园春景中自在飞舞。沈未水袖起落,便似乎叫人着了魔,游魂般跟随他的脚步,走赏浮梦中的春色韶光。
“好!”
池座一人兀地高呼。随后,几声咒骂与怨愤与他夹杂而至。
嵇葵宁只听见那道明亮声响在她耳畔炸开,来不及去瞧是谁,身下条杌却剧烈地震晃着。
立时,她屁股底下落了空。
这是连块杌子角都不剩了。
她人坐于首排,当下戏开演坐亦不是站亦不是。
细润戏腔似湿滑的水蛇般钻进她的耳朵里,小旦的步子在不远处显得更加凌乱。
迅速地放眼望了望,池座挤得只差将人挂到墙上。
二楼,散座上的文人扑棱着折扇,密密麻麻甚而连桌底都蹲了人。
回过头,她甚至都有席地而坐的打算。可旋即,有什么忽的在她脑海中炸开,尖锐地刺痛她的延髓。未及多想,她便不顾一切地往戏台上奔去。
“小心!”
她大呼道。
可台上仍旧青山啼红,烟丝醉软,丝毫未察觉到危险将至。
“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3]
这厢游园兴意,散座桌下,却有一只箭弩蓄势待发。
芥子园的戏台仅设得比其下池座高一尺,又未于周边安设围栏,不然她无论如何也拦不住什么。
嵇葵宁意识到这点时,整个人已扑倒在地,身下压着的香软,正是饰演杜丽娘的小旦,名满濯州的红相公。
——沈未。
“你没事吧?”她问道。
呼吸急促,连带着胸腔剧烈起伏。两人贴在一处,难以辨清是谁的心跳。
似是被吓懵了,沈未只静静凝望着她,并未说话。
湖波如镜,她被盛在一双好看的眸子里,身外是山清水秀,柳暖花春。两道呼吸于此间流连缠绕,一道热烈一道涓细,于狭隙交换源头,各自汹涌。
灼得发烫。
嵇葵宁别开脸,耳后些微泛红。
她撑着双臂起身。
“嘶……”
凉气倒抽。
方才救人心切,心思俱在别人身上,至此才发觉,左肩的纱青袖被箭镞划破了道口子,鲜血淋漓,已将她半只手臂染得红黑一片。
“啊……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
戏楼里早是人仰马翻,一片狼藉。众人推搡拥挤着,池座里的条杌被踢翻,又绊倒了后来者,却拦不住他们逃命心切,饶是爬着亦要爬出去,仿佛身后是阴曹地府的炼狱阎罗,黑煞恶鬼。
不过片刻功夫,楼里便只剩班主、跟兔,几个唱戏的相公。
“好端端的,怎会有人要杀你哪!元襄,你好生想想,可是前阵子惹了什么贵人?”
戏班主慌慌张张走到戏台上,焦惶问道。
沈未终于开口,却不是应戏班主问话,只是平静道:
“你受伤了。”
嵇葵宁摇了摇头,“箭上应是无毒,不妨事。”
她闻过那血气,没什么异味,伤处除过疼痛,亦无其他异状。
“你怎知有毒无毒?”他的眉毛微微皱起,追问道。
嵇葵宁淡笑。
“你再多问几句,兴许便毒发了。”
还是跟兔有眼力见儿,走来将嵇葵宁扶起,又拉沈未站起身。
台上离得远,她觉不出多高身量。此刻面对面站着,才发觉他身形挺峻,自己只及他肩膀那般高。
“章苍,去叫大夫来。”
沈未吩咐道,没有理会她的玩笑。
闻言,跟兔答应着,转身要去。
“不必了,我去济生堂包扎下便好。”
嵇葵宁摆摆手。
戏班主这时方才如梦初醒,意识到什么,未待沈未再答,笑眯眯地对嵇葵宁鞠了一躬。
“多亏了姑娘相助,才不致闹出人命。姑娘若是下回来看戏,便不收你的银钱,算是报姑娘的恩情了。”
班主就是班主,横行半辈子江湖,深懂讨价还价的道理,只一场戏便买下这个人情。
“那就多谢班主了。”
嵇葵宁顺势答应下来,原本也未想过借此索要什么。只是低头看了眼手臂,她倒确有样东西讨要。
“可否借你的氅衣一用?明日我再送过来。”她看向沈未。
沈未犹豫片刻,虽不知她作何用处,终是解下来递给她。
“你喜欢的话,不必送了。”
“不大喜欢。”
“……”
如此,他亦不再说什么,只吩咐人驾马车送她过去,她没有再推拒。
身后,戏班主仍是絮絮叨叨地探问,诸如要否去报官,往后戏园子的生意如何做此类。不过随着她往外走远,风一吹,声音也似杨絮般飘散了。
到济生堂,她聊起这桩事来,刘盘的媳妇柳娘先坐不住,当即“咣”的一脚将他踹往后院去。
灰褐色的门帘有如狂浪飘动,伴着几声小水花般的嘟囔,多有几分委屈。
“我是抓药的又不是卜卦的,怎会料到这些个么!全要怪我……”
“疼不疼?”柳娘一面上药包扎,一面问道。
嵇葵宁摇了摇头。
“谢谢柳娘了。”
“谢什么!”
完事,她要给钱,柳娘不收,并声称再给,她便又要踹人。
嵇葵宁便不再多言,又谢过,告别那个叫章苍的跟兔,往家去了。
章苍站在原地瞧着她走远,而后转身,没入济生堂檐下的阴影中。
到家时,只哥哥嵇槐序坐于院内持了卷本读书,见她回来,笑问道:
“你今日回来的早些,可是人少么?”
嵇葵宁点了点头。
“是啊,今日没什么人。”
她快步往自己房中走去,却仍没能避过盘问。
“阿葵,天这般热,你怎的还披了氅子?”
“哦,城里杨絮多,我借了济生堂老板娘的氅子用用。”
扭过头,她极寻常地问了句:
“阿娘呢?”
嵇槐序道:“去上田了,还没回来。”
“你饿不饿?哥哥去给你煮些面。”说着,他合上手中书卷,便要起身往灶间去。
“哥。”嵇葵宁叫住他,“你不用忙活,我这会儿不饿的。不过……”
嵇槐序见她指了指太阳,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不禁垂眸低笑。
“好,哥哥知道,会听葵大夫的,关切双目。”
她进屋换了件不透光的衣服,便将伤口遮掩过去。若是被阿娘发现,她怕是得有一阵子不能去城里,不知得多无聊。
夜间,月明星稀,晚风拂柳,斑驳的影子于门枢上搅弄风云。
屋内一盏灯烛幽幽,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极长。
“可有查到她的底细?”
章苍:“听济生堂的老板说,她确实会医术,是她爹亲手传授的,身世背景还在调查。但目前看来,不像是那边的人。”
沈未点了点头,目光如镜湖,不起波澜。
“主子,不查今日戏楼行刺之人么?”
“我让人去查了。不论查到是谁,今后行事务必更加谨慎。”
“明白。”
章苍离开时,走至门扇前,稍顿,似是思量什么。过会儿,又扭头往室内瞧。
一盏灯在这漫长阔远的夜里,终归显得黯淡许多,沈未的身影埋了一半在阴影里。
章苍的眉头不可见地颤了下,有些犹豫,终于还是开口。
“她会医术,未尝不……”
“章苍。”他的声音如夜色般冷寂,威严,不容置喙。
章苍缄口,低下头,不再说什么,转身隐入无边夜色。
[1][2][3]《惊梦》唱词引自汤显祖的《牡丹亭》。
赶在12月31日开文,说明我今年还是有在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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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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