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局变

少帝眸光微颤,侧首时,头顶所戴冠冕上的玉旒左右摇摆,晃得那人身影亦有些模糊。

而后,他的视线落在左列首位的魏缉熙身上,正同那苍老复杂的目光相对,旋即转过脸,望着阶下出列者,持重道:

“爱卿有何事启奏?”

右副都御史王公佑闻言直身,玉圭竖于胸前,正色视君,语却如泣血:

“臣欲指控工部左侍郎陆芮,私贪工饷以次充好,致使多座寺庙坍塌坠毁,因此砸伤砸死者不下千众。数日前,城东普济寺于夤夜忽然坍塌,又致伤亡数十……”

说着,他转首,面带厉色地望了眼同立左列的陆芮,语气忽转激愤:

“此等背君负民之蠹虫,陛下如不立即下令诛杀之,以儆效尤,整肃朝纲,则必不能令众臣行有所恃,也将失信于民!”

陆芮闻言,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不由双膝一弯,伏身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哭道:

“陛下,臣冤枉啊!还求陛下明鉴!”

“陛下,臣先时已递过多次奏折,无奈均不曾得到陛下指示,故今日不得已面圣举告。”

“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并有坍塌筑材为物证,城南兵马司副指挥使赵客为人证,人证物证俱在,陛下只需核对户部拨调银钱账目,是非立见!”

王公佑上前一步,神色铮然,视死如归。

朱洛筠听罢,不禁怒火中烧,肩膀亦气得微微发抖,别过眼,看了眼魏缉熙。

他不是不想下达指令,而是压根不曾见过王公佑递上的奏章。

少顷,他伸手,重重拍上身前那方御案,沉声道:

“将工部左侍郎陆芮押入刑部大牢,立刻着人知会廖原,调取户部公款账簿,如确有出入,即刻将陆芮斩首!”

“——且慢。”

“陛下,臣亦有本启奏。”

谢湜打断魏缉熙,亦跨步出列,奉圭道。

朱洛筠望着谢湜,眸中流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微澜,只是又转瞬即逝,什么都不曾留下:

“谢爱卿有何事启奏?”

谢湜闻言,望了眼左列空悬的位子,直身拱手道:

“臣同王御使一样,亦要举告一人。”

朱洛筠道:“卿要举告何人?”

谢湜抬眸,目光瞧来温和无害,可所语却震若惊雷:

“臣举告户部尚书廖原,监守自盗,虚报粮税,贪骗朝廷款银。”

“按律,当斩。”

此言一出,群臣又是一惊,这般于殿前同时举告两位高品大员的情景,纵是大晟开朝至今都甚为罕见。

魏缉熙回过头来,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紧紧盯在他身上。

谢湜见他望过来,面上无甚表情,只出于礼节点了点头。

他清楚沈未找王公佑举告的理由。

王公佑不喜魏党专擅弄权已久,为人处事刚正不阿,待人待己俱以严苛著称。

是以这些年来虽与魏贼作对,无奈不留一丝把柄,魏贼寻他错处不着,终也不能将其怎样。

这样的人,即便无党无派,亦能为其心中所张正义赴汤蹈火,想要利用他,几乎不费工夫。

另者,廖原虽身涉此事,却非实际操盘之人,魏党要保廖原不至于无可转圜。

而王公佑所举事重,直接关涉人命,稍有不慎,甚会搭上自身性命。

朱洛筠自座中站起身,神色冷肃:

“卿所举告者乃户部尚书,可有实证?”

谢湜点头道:“无证不敢擅举。”

说着,他上前一步,立于魏缉熙右后,抬眸道:

“陛下可记得是岁开春茂阳旱灾,陛下分明已下旨减免税粮,户部征粮一百三十石。可臣先时巡按茂阳,粮长征收之白册上所录实际数目为一百,其上有粮户签字画押,必不会有假。”

“陛下宜立刻着人提审廖原,以追这三十石虚账之由。”

话毕,耳侧闻朱洛筠羁押语,谢湜心内不由又想起先时沈未之语。

彼时他说要举告户部尚书廖原贪污受贿,谢湜只道他薄情,为达目的不惜赌上手下之人性命,可今日谢湜方觉自己远低估了他。

巡按茂阳时,自己也曾疑心过税粮之事,无奈求证困难重重,终无所得。

可如今谢湜明白,自己之所以又那般轻易便拿到粮长手中白册,只有一种可能。

即这场局,原就是沈未亲手设下,亲手为廖原所罗织的罪名,为的就是等到来日借此去赌。

他早已算准魏缉熙必会为保廖原而奔走转圜,暇不及余。

是夜,大风忽起,天际流过一道如蟒如龙的闪电,而后伴着数声震彻寰宇的惊雷,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魏缉熙负手立于檐下,面色忽明忽暗。

骤雨迸溅,很快便浸湿了他的衣摆,可他只是定定站着,目光穿过重重屋檐,往皇宫方向望去。

这时,孙立德自阶下走来,收合雨伞,又掸了掸袖上沾染的雨珠,行至魏缉熙身后,躬腰颔首道:

“大人。”

不闻魏缉熙说话,孙承德抬眸,望了眼他有些孤薄的脊背,缓缓道:

“大人不必忧心,廖大人现虽被拘于刑部大牢,详细案情仍需经由三法司审理,方可定论。”

“老奴已按照您的吩咐,向刑部尚书汪缘大人传话,账目之事,汪大人自会从中斡旋。”

魏缉熙点点头,又道:

“关于工部左侍郎的替补人选,你再去趟薛府,探明细具。”

孙承德闻言,点头应道:

“是。”

实际回来的路上,他便猜知会是如此结局。

陆芮为人贪奢好财,纵有衷心,亦难保不会顺风而动,且智谋不足,不堪重用。

与其为之奔走汲营,倒不若弃之不用,变时下被动局势为主动,顺藤摸瓜探明敌我,这是魏缉熙一贯作风。

故未再多说什么,复撑伞,冒雨前往城北薛长随府上去了。

魏缉熙看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雨中,不多时,却幻化做一位身着赤缇衣裙的女子,手执一把八角形油纸伞,缓步踏雨朝他走来。

因隔着绵密雨帘,看不清她的面容。

似是想起什么,魏缉熙忽有些恍惚,抬脚疾步下阶,便这么空身走到檐外,喃喃唤道:“阿宁……”

“是你么?”

天上落下瓢泼大雨,瞬时便将他从头到脚都浇透,而他却似毫无感觉,只怔怔望着那涉雨而来的女子。

女子见状,脚步亦加快了些,走至他身旁,将伞移往他头顶,后别过脸,低眸,有些羞怯道:

“大人,雨下得紧了,妾扶您早些回屋歇息吧。”

魏缉熙听罢,拧紧眉头。

待看清来人,忽又回过神来,目光霎时变得冰冷,伸手便钳住那女子的手腕,厉声质问道:

“你是谁?又为何至此?说!”

话毕,他甚是粗鲁地一把将那女子搡倒在地。

那女子吃痛地惊叫,雨伞骨碌碌滚落一旁,伞柄朝上倒立起来,凹陷的伞面很快便被雨水灌满。

女子亦浑身湿透,露出前胸后臀丰满玲珑的曼妙曲线。

似是不曾料到此状,她惊慌失措地自地上爬起来,抱住魏缉熙的腿哭道: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旁侧虽有使数侍立在侧,见魏缉熙不曾遮伞,站在大雨中,却无一人敢上前劝告。

头顶电闪雷鸣,借着天际流光,魏缉熙眼角余光中又瞥见什么,适才怒火尚未止息,又忽勃然大怒,目中已有零星杀气。

那女子仍呜咽着求饶,见魏缉熙迍迍蹲下身,以为他回心转意,可下一瞬便觉脖颈一紧,被他伸手死死扼住。

“你发间的花,是谁让你簪的?”

他语气阴沉至极,那张攀附皱纹的脸在雨夜中显得狰狞可怖。

女子双眸流露出惊恐万分之色,眼眶中不知是雨是泪。

两只纤细的手抓住魏缉熙的手指,想令他松开些许,一面挣扎着断断续续道:

“是,是陆芮,陆,大人……”

闻言,魏缉熙眯了眯眼睛,随即便似丢垃圾般扔开那女子,重又站起身来,唇角扯出一抹阴鸷的笑:

“我竟不知陆芮今厢入狱,竟还有此等手眼通天的本事。”

那女子侧卧在雨地,因着适才窒气而不住地咳嗽。

她虚弱地仰望着身前那人,还想再解释什么,却忽闻魏缉熙道:

“将她拖出府去,即刻杖杀。”

“大人!大人饶命!妾再也不敢了!求求大人……”

女子闻言,登时吓得浑身瑟瑟,涕泗横流,哭声凄惨,撕心裂肺,狼狈地跪爬到魏缉熙脚下,却又被人死死捂住嘴,一路曳地强行拖出府门。

“查清是谁放她进来的,通通杀了,一律不留活口,办完不必再来回禀。”

府内副管事闻言,半句不敢多言,只颤巍巍躬身领命,匆匆便要退下,却又被魏缉熙喝住,叮嘱道:

“着人去汪缘府上告知,提审陆芮时,切勿手软,万以国家社稷为重,以平民愤。”

副管事自入府以来,上头大事俱由孙承德顶着,他极少如此近地在魏缉熙跟前侍奉,更是少见他这般气怒情状,只管闷头领命:

“是,是。”

这厢事毕,庭院内登时清净不少。

惟大雨依旧如注,仿佛故人之泪,将过往所有的甜蜜,酸涩,痛苦,绝望冲刷殆尽。

只留下那朵扶桑花,孤零零停在原处,似从来都是盛开的模样,不曾枯萎过。

魏缉熙重又踱回檐下,忽觉心头万分疲倦,转过身往卧房走去。

檐廊下曳出长长一条暗渍,于灯笼朦胧的红光中,宛如血迹。

只是左脚刚踏过门槛,身后便又传来一声通禀:

“大人,姑娘来了,现已在花厅等了些时候,大人可要接见?”

谢谢读者67398104的营养液,以及之前读者陌上灵绾的营养液。

被浇灌了,开心心[撒花][哈哈大笑][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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