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危机

时虽已过夏至,昼色仍长。是日雨停,近酉时,天际堆着几抹艳丽的云霞。

孙承德原分拨人前往怜音居去请沈未,自己亲去谢府邀人,待谢湜至,再往三干营去请陶将军。

却不想刚踏出府门,便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车夫掀帘,其内端坐者,正是谢湜。

还未去寻,他倒先自己送上门来。

如此也好,亦替他省些气力。

心想着,孙承德不急不慌地走下台阶,至谢湜跟前,躬身行礼道:

“谢大人来得甚巧。”

谢湜虚礼扶他,笑道:

“哦?难不成魏大人也欲寻下官?”

孙承德点头道:

“正是。大人方才叮嘱老奴,他近日新得了幅字画,素闻谢御使深谙此道,特遣我亲自走一趟谢府,务必请御使大人赏脸,前往一观。”

谢湜道:“原来如此。”

说着,他对孙承德拱手:

“也算下官同首辅大人心有灵犀,既这样,有劳孙管家在前带路,下官这便去拜会大人。”

孙承德引谢湜穿过照壁,一路行至缀锦阁,而后便退下,留谢湜在此处。

阁门开着,却不见人影。

谢湜正忖度思量着,忽闻其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可是谢御使到了么?”

显见是魏缉熙之语。

谢湜于檐下道:

“下官不曾投刺,便贸然前来府上拜谒,还望大人恕下官失礼罪过……”

“谢御史言重了,进来吧。”

谢湜闻言,撩袍踏过门槛,见其内博古架林立,形制各异,其上珍古文玩琳琅满目,瞧来使人目不暇接。

魏缉熙正立于架后,手上禀着盏烛火,东翻西倒,似是在找什么东西。

谢湜不知他作何花样,正待要问,又闻檐外传来孙承德的声音:

“大人,沈相公也到了。”

“嗯,命他进来。”

魏缉熙边找边道,语气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湜闻言,面不改色,也不去瞧。

沈未抬脚进门,后收敛衣衫跪在地上,神色淡淡道:

“义父。”

魏缉熙此时方扭头,望着谢湜,语含歉疚道:

“原是要请见清一同观摩字画,许是老夫年岁大了,老眼昏花,如何遍寻不得。”

未待谢湜应答,他的视线又落在门口沈未身上,目光稍顿,与他招手道:

“你既来了,过来同我一道寻找。”

沈未听罢,弯腰叩首,后微微抬头,面上平静如常:

“义父之命,沈未本不敢推辞。只是双目失明,至今不治,恐贸然上前,尚不能为义父解忧,反倒生出许多麻烦,还望义父恕沈未无能之过。”

魏缉熙此时方似想起什么,恍然道:

“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你原是个眼睛不中用的。”

说着,他的视线并未移开,勾了勾唇,眼窝却陷得更深些。

“既是双目失明,确是不宜妄动,再生事端。”

魏缉熙缓缓道,语中意味深长。

沈未闻之,再叩首,恭敬道:

“义父教训得是,沈未谨遵义父教诲。”

谢湜立在旁侧,见状,朝魏缉熙拱手道:

“大人实在找寻不得,可再唤下人仔细搜查。终是谢湜福缘浅薄,不能有幸得见大人珍藏。但再转念思之,既见君子,便只是同大人对饮坐谈,亦是谢湜之幸矣。”

魏缉熙闻言,忽仰头笑道:

“谢御史此言,正得我心。既如此,便请往花厅一叙。”

“多谢大人。”

魏缉熙踱步行至阁门口,始才发觉沈未仍跪在地上,又扭头对谢湜指道:

“此人,谢御史可熟识么?”

他笑着,随口问道。

谢湜侧首,望了沈未一眼,又躬身,面色如常:

“沈相公名动濯州,无人不识。”

魏缉熙仍是笑:

“我料定你二人必识得。”

说着,弯腰拉住沈未的胳膊,一把将他扯起身来,拍了拍他肩膀,后又扭头望着谢湜,笑意稍减。

“走吧,一道过去。”

折腾些时候,三人行至花厅时,天已入暮,厅中亮起灯烛。

魏缉熙坐上座,谢湜坐在侧,沈未立于厅下,低首不语。

少时,有使数上前奉酒。

魏缉熙端起酒盏,对沈未道:

“且捡你拿手的来唱便是,谢御史不是外人,随意尽兴即可。”

沈未低眸道:“是。”

说罢,略一思索,自腰间抽出一把折扇,趋步抬袖作指,柔身屈膝拜唱: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1]

魏缉熙举盏,转向谢湜道:

“谢御史为官持正清明,倘无谢御史御前举告,本官竟不知户部养出这些个蛀蚀国家基梁的蠹虫!我大晟有能臣如谢御史,乃是国家社稷之大幸,这杯酒,我敬你。”

说着,他仰起头,一口饮尽。

谢湜见状,忙站起身来,身子勾得极低:

“纠察弹劾贪官污吏,本是下官职责所在。魏大人这般说,实是折煞下官,谢湜心内惶恐。”

“哦?谢大人昨日在朝堂上联同王公佑举告廖本初,其言其辞慨然大义,其志其勇万夫莫当,竟亦会觉得惶恐?”

魏缉熙的语调逐渐变得冰冷,酒盏“砰”地砸在身旁几案,目光穿过花厅向外望去。

孙承德不知何时候立门口,见他望过来,同他点头示意。

沈未未得魏缉熙新令,亦不能停,只继续唱下去: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2]

谢湜闻言,反迍迍直起腰身,适才虚礼谦让之色已无,却毫无惧意,对魏缉熙笑道:

“大人此话,莫不是在责怪谢湜,动了大人心腹?”

魏缉熙眸中已露杀机,冷笑道:

“你既清楚廖本初是本首辅的人,那我倒想问一问……”说着,他放在案上的手逐渐收紧成拳,语气更缓:

“谢御使,是谁的人。”

谢湜从容道:

“吾乃天子臣。”

“——你好大的胆子!”

魏缉熙伸手,一拳砸在几案上,并自座中站起身,双眸紧紧盯着谢湜,眯了眯眼,又对台下仍唱念不止的沈未吼道:

“闭嘴!”

沈未立时止声,站在原处,原是有些忧心。

昨日虽有王公佑打头阵,谢湜随其后,但此招毕竟已露锋芒。

魏缉熙为人生性多疑,恐不能容之,定是想要杀其以除后患,先斩后奏。

适才选曲时,他特扮虞姬唱《霸王别姬》,亦是想要提醒他小心为上。

可此际闻他自言天子臣,沈未先是有一瞬惊诧,略作思索,心念通明,甫知他早已为自己铺好了退路。

与此同时,他心内却又生出些许悲戚,可这悲戚只盘桓短短一瞬便又消散,他神色如常退至旁侧,静观其变。

魏缉熙的手抬至半空,孙承德见令,正要转身离去,忽闻谢湜骤然抬高音量,仰目直视魏缉熙道:

“谢湜若不如此,又怎能取得天子信任,助大人尽数翦除朝中佞党?”

说着,他转过身去,目光闪烁不定。

“大人难道真的以为,当今天子仍是十年前那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小儿么?”

孙承德闻声驻足,又扭头来看魏缉熙,见他目光深沉盯着谢湜,心下忖度,又撤足回来,仍守在厅外待命。

不待魏缉熙答,谢湜垂了垂脑袋,苦笑道:

“如大人是这般作想,谢湜今日纵是殒命,也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晃了眼,错付于人。”说罢,不再停留,转身边往厅外踱去。

“——见清留步!”

谢湜好似未听见一般,只顾闷头疾步往外走。

“适才不过试探耳,见清岂可当真?”

谢湜闻言,眸中流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驻足于门槛之内。

少时,他复又转过身来,远远看向魏缉熙,拱手道:

“谢湜昨日举告大人心腹,今日便登门投诚,如大人心上毫无半分怀疑,那才古怪。”

说着,他缓步走上前来,而后低首,自袖中取出一卷丝帛,双手奉与魏缉熙。

魏缉熙将信将疑地接过,将那丝帛徐徐展开,见其上正以黑字写着十数人名,其下为其对应官职。

自右往左瞧来,以王公佑为始,以谢湜为终,每个名字都熟悉得令他震颤。

眸子不觉间被烛火映得猩红,握着帛书的手越收越紧,转而移转视线到谢湜身上,极为用力地说道:

“好,好啊。”

谢湜忽敛衣跪下,抱拳道:

“先时谢湜年轻气盛,心气桀骜,总以为入朝为官便应忠人之事,为君主天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于官场蹉跎这些岁月,今年几而立,方明白树挪死人挪活,良禽择木而栖。谢湜今后愿追随大人,披肝沥胆,绝无怨言!”

魏缉熙见状,忙弯腰将他自地上扶起身道:

“见清何必这般,我已知你心意。”后吩咐在旁侍立的使数与二人添满酒,自端起酒盏,敬道:

“有此帛书,想是不日便能肃清君侧小人逆党,江山社稷必将日益稳固。如此,你我二人今番更该举杯畅饮才是!”

谢湜亦自几案上端起酒盏,眸光振奋道:

“敬大人!”

二人饮罢,皆敞怀大笑。

谢镜将酒盏重又放在几案上,拱手对魏缉熙道:

“今虽得此名单,但其中牵涉者不乏位高权重者。人言树大招风,象齿焚身,大人居此高位,更需小心防备。”

魏缉熙点了点头,期间,与花厅外的孙承德使了个眼色。

孙承德心下立时明白,默默转身,往府门外走去。

谢湜侧目望了眼檐外,又道:

“天色已晚,亦在府上叨扰甚久,谢湜不便多留,这便回府了。”

魏缉熙心情大好,望见束手站在一旁的沈未,扭过头对谢湜道:

“适才他扮的虞姬甚好,唱念细腻婉转,实在难得,见清何不听完再走?”

谢湜拱手道:

“大人好意,谢湜心领。只是府中还有些许与旧主的来往书信,我想早些将其整饬完毕,一并送至大人府上,以便大人筹谋后事。”

魏缉熙听罢,点点头:

“这样也好。”

谢湜道:“告辞。”

话毕,谢湜转过身,适才微笑的神情转瞬化作阴冷,瞥了眼旁侧的沈未,往府门方向走去。

只是刚踏过花厅门槛,忽又闻身后魏缉熙追言:

“——且慢。”

[1][2]引自京剧《霸王别姬》虞姬唱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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