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溺酒

谢湜闻言,肩头微颤,虽是驻足,却并未调转身来。

魏缉熙奸诈多疑,他不是不知沈未戏词弦外之音。

鸿门之宴,他既自揭立场,投诚化解危机,事已至此,纵对方改变心意,他也得将这场戏演到底。

迟疑片刻,谢湜终是侧过身,望向魏缉熙,镇定道:

“不知大人还有何事?”

魏缉熙笑道:

“天色已晚,我着人送谢御史还府。”

说着,不容谢湜推拒,已唤了孙承德来,嘱咐此间事。

谢湜见状,心内松了口气,拜谢道:

“多谢大人。”

魏缉熙负手立于槛内,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复而回转身来,见沈未仍沉默着站在一旁,问道:

“怎么不唱了?”

沈未低眸道:

“未得义父之命,沈未不敢擅作主张。”

魏缉熙闻言,仰天大笑:

“好一个不敢擅作主张!”

说着,一面大步流星地往主座踱去,一面吩咐在旁侍奉的使数道:

“去将府上盛酒的方彝取来,今夜高兴,同我儿舒怀畅饮!”

少时,有两人吃力地抬了方彝进来,随着“咚”一声闷响,彝底触地。

那方彝乃是铜制,长约三尺,半人高,便是彝顶的铜盖都有十多斤重。

揭了盖,酒香扑鼻,氤氲满室。

使命完成,二人默默退至两侧待命,只是不约而同地侧目,望向立于方彝之侧的沈未。

人人心内皆如明镜,纵要畅饮,也不至奉上这座彝器。

费力还在其次,酒质亦非上乘,今番牛鼎烹鸡,必有他用。

只是要说所图为何,他们便不知晓了。

魏缉熙的视线落在彝器上,盯着颈口处微晃的酒光,眸中恍波涛暗涌。

少顷,他忽扯唇笑了笑,对沈未道:

“只是饮酒未免太过无趣,不如你我父子做个游戏……”

说着,他自座中站起身,缓步朝他踱来。

沈未能感觉他在自己身畔驻足,旋即,肩头便被他绕过脊背扣紧,使力往左拖带。

随之走了几步,他嗅到身前浓烈的酒气,心内已知其所然,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从不认为自己取得了魏缉熙的信任。

说来讽刺,认贼作父这十二年来,他了解魏缉熙,甚至胜过了解自己的亲生父亲,永泰帝朱言。

因母妃素与永泰帝不和,他亦甚少见到这位父亲,以至彼时虽双目清明,如今想想,却如同陌生人一般,完全没了印象。

“——此游戏规矩甚简单,只需我问你答。若答得出来,我喝;若答不出来,你喝。如何?”

耳畔传来魏缉熙悠然的声音,仿佛真个如亲朋结社饮酒赋诗那般自在。

沈未的脸色被身前酒光映得有些苍白,勾唇淡笑道:

“但凭义父做主。”

魏缉熙闻言,拍拍他后肩,笑道:“好。”

他低头,望着清澈酒面上二人的身影,语气甚为平静:

“两月前,有贼子夜闯魏府,欲要行刺,反被我擒住押往诏狱。先时,刑部汪尚书曾赠予我一幅字,似亦自彼日后不见踪影,今日再寻,亦不能得。”

说着,他扭过头来,眼角的皱纹因笑而愈发深了。

“第一个问题,这幅字如今在何处?”

他的声音轻柔,外人听之仿慈父哄慰婴孩。

沈未听罢,面色无波无澜:“沈未不知。”

语毕,身周一时静得出奇,只余厅外草丛中夏虫嘈杂的鸣叫。

只下一刻,沈未便觉自己的脖颈被人狠狠掐住,旋即猛地大力往前摁去。

他的双手本能地乱抓,攫住方彝的颈沿,后便觉一股冰凉扑面,随即大脑空白,整个头皆被按入水中。

水自眼耳鼻口四面八方朝他挤压,他感到无比窒息,张口,却又被酒水呛入肺腑,灼热的刺痛几乎令他从内而外炸开。

挣扎间,颈上那只手再度收紧,将他自方彝中拽出。

沈未犹如落汤鸡般狼狈,一面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一面又忍不住剧烈地咳嗽,几要将五脏六腑皆咳吐出来。

发间酒水如注,顺着他的眉心,额角疾速流下,又沿颈线灌入衣衫,上身霎时便被酒液浸透。

魏缉熙视若罔闻,不待他清醒调整过来,便又开口道:

“第二个问题。”

似是被冰凉酒气所染,他的语气较之方才亦有些冰冷。

“十二年前,镇远大将军常炁结党营私,款通外敌,原是死罪。我念在与常家素日情分,本欲设法营救,不料问斩时法场被劫,常将军至今生死不明。”

酒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至魏缉熙手上,他扭头看了眼,抬手甩去。

“你可知其下落?”

沈未抬手抹了把脸,发丝凌乱地黏在面颊,看不清是何神情,只听他开口,仍是无甚情绪:

“沈未不知。”

“好。”

魏缉熙道,紧接着故技重施。

这回却是拽住他的头发,又上前一步,将他摁入方彝,整个脖颈都没入酒液之中。

侍立旁侧的使数无不瞪大双目,无人敢吭声,只静静地看着这场名为游戏实是审讯的戏码上演,可较之适才更为揪心。

先时,见沈未两只手胡乱地寻找依凭。

过了这些时候,眼见着他的动作逐渐微弱下去,可转头看魏缉熙,似毫无放手之意。

这样下去,人不出片刻即会因窒息而溺毙。

正值此命悬一刻时,只闻“哗”地一声,厅内忽扬起一阵水花,沈未被重新拉了出来,却因闭气时间太久浑身虚弱发软。

随魏缉熙松手,他猛地跪下,身子依靠在冰凉的彝壁,更加猛烈地咳嗽。

魏缉熙离得近,尚不及避开,前襟下摆,包括鞋履皆被酒水濡湿了。

他却似无所感,只是垂首,漠然地俯视着身下狼狈不堪的沈未,复而迍迍蹲下身,又往旁侧伸出一只手来。

有眼尖脑活的使数见了,忙小心翼翼走上前,递与他一方巾帕。

魏缉熙接过来,一手撩开他凌乱的发丝,一手以巾帕轻轻地擦拭他分外苍白的面庞。

擦拭时,魏缉熙似有一瞬恍惚,面色变得柔和,恍冬日梨花开绽。

“最后一个问题,你最好想好了再回答。”

他的语气再度轻缓,盯着沈未那双瞎了的双目,问道:

“你想杀我么?”

不是知道或不知道,而是,是与否。

依照游戏规则,只要能答出问题,无论是抑或否,皆不必饮。

但若答是,必将死路一条;可如答否,又违背伦常,届时便不是回答,而是欺骗了。

沈未只是静静地靠坐在彝侧,面无表情。

片时,不答反问:

“义父想杀我么?”

魏缉熙闻言,不置可否,缓缓站起身来,侧首,直直望向立于东侧的两名使数。

那两使数见状,庶几吓破了胆,勾着脑袋趋上前来。

见魏缉熙使了个眼色,便彼此点头,一左一右搀扶着沈未,拉他站起身来,而后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将他重新摁入酒水中。

许是经着前几番折腾,身上脱了力,这回沈未并未有多激烈的挣扎。

魏缉熙背过身,面朝主座站着。

少时,他抬起手,那两名使数登时便将沈未提出,见魏缉熙转过身,又松手退至旁侧。

沈未已无力再坐着,浑身俱已湿透,半卧在地,手指紧紧揪住衣襟,状似垂髫老人,弓着腰身深深地咳呕。

此刻,他心内却是冷笑。

最后一个问题,魏缉熙并未亲自动手,将他的性命交至别人手中,反而不好掌控生死。

如要他死,他必会亲自动手。

这变相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魏缉熙心有顾虑,不会杀了他。

魏缉熙似能够探听到一般,俯视着他,冷冷道:

“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就像现在,我稍稍动动手指,你死得比活容易。只是现下留着你尚还有用,否则早在杨靖盗取字画时,你便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原来他早知杨靖身份,却还故意唤自己至诏狱,以作试探。

自己早该猜到的。

“不过你放心,我会在你杀了我之前杀了你。在你死之前,还需得请你为一件事做个见证。所以,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惹我生怒,再起杀心。”

说完,魏缉熙长长地呼了口气,眉眼间似添了几分倦怠,抬眸,往花厅外唤道:

“来人,送沈相公回去,好生照料。”

话落,登时便有使数上前,拉着沈未的胳膊,将他拖出花厅。

期间,恰逢孙承德送谢湜回府后回来,侧首望了眼沈未,回过神来,复往花厅走去。

又见屋内景象,大抵已能推知适才此间事。

“承德回来了。”

魏缉熙坐在主座,望见立在门口的孙承德,随口道。

孙承德点头,踱步上前,低首迟疑片刻,有些犹豫道:

“大人真的相信谢御史的话么?”

魏缉熙闻言,目光投往屋外无边夜色,深不见底。

“五分信,五分疑,故不曾托出工部寺庙间事。只是现下风云渐起,时局尚未明晰,不宜操之过急。”

说着,他忽想起什么,又问道:

“陆芮处理的怎么样了?他知道的秘密可不算少。”

孙承德拱手道:

“我们的人已赶在刑部之前先下手了,现已是具死尸,再不会说话的。”

魏缉熙听罢,方满意地点了点头,面色仍旧凝重:

“叫兵部尚书陈元盯紧五军营,但有异动即刻来报。”

孙承德道:

“是。自先时府上遭盗,字画丢失时,已遵大人之命与陈大人传过话了。近日不见消息来报,想是那边已有所察,暂未敢有所动作。”

话罢,又想起适才沈未情状,不免有些担忧道:

“大人不将沈相公抓来囚于府上么?”

魏缉熙扯唇笑道:

“抓来作甚?岂非打草惊蛇,令常炁鼠辈藏得更深?”

孙承德道:

“老奴想,抓起来当做人质,设下圈套,诱常炁前来营救许更稳妥。”

说着,似觉有不适处,他忙敛衣伏跪在魏缉熙脚下。

“老奴失言。”

魏缉熙见状,弯腰扶他起身,眼角微微泛着些冷意。

“你太不了解常炁这个人。”

说着,他亦站起身来,负手缓步往前踱去。

“饶是换个主子,只要能达成目的杀死我,他根本不会在意拥立谁做皇帝。归根结底,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私怨,有朝一日,我必要亲手了结。”

月色偏西,夜已很深了。

马车辘辘自魏府向东驶去,途中不免颤晃。

沈未被折腾得一丝气力也无,神智不清,不知何时自车中座上摔落在地,车夫心粗,未曾察觉。

只是勒紧缰绳,马车顿止,他人方才借由惯性往前滚去,险些滑过车辕摔下马车。

在昏迷过去以前,他脑袋晕晕乎乎,似是出现了一丝幻觉。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

沈未。

阿葵:别怕,你的强来了[狗头叼玫瑰](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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