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方才的方向看去,江荣瞧见两名衙役正驱赶着几名颈套木枷,足缠铁镣的犯人,他们脚上皆穿着草鞋。
“怎会如此……”
紧盯着远处被推搡着的外祖父,柳昭虞急得掀帘便想跳下马车追人,可帘子掀起一半又突然垂下。
“不行,如今官府正搜捕我们,若此时下车定会被他们发现。”
柳昭虞恹恹地跌坐回马车内。
江荣盯着远处的背影片刻,收回视线,便看到柳昭虞急得眼珠直转,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外祖父暂时没事,不必太担心。”
闻言一顿,柳昭虞略带迟疑地看了眼江荣,问他为何如此笃定。
“他是被当作泗州一案的替死鬼了。”江荣抬眸看她,眸色渐渐晦暗。
“既是替罪羊,那必得押他进京,到官家面前画押才作数,若途中灭口,岂不自断活路。”
此话确有道理,况且眼前人虽善于玩弄权谋,但应下的话却从不有误。
柳昭虞提着的心刚放下几分,又皱眉问道,“你如何笃定他们是清白的。”
连她与阿公这样有血缘关系之人,方才也有瞬间恍惚,他又是怎么判断出他们只是替死鬼而不是真凶呢?
藏在面具下的眸子涌动着辨不分明的情绪。
江荣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悠悠开口,“亏我昨日还夸你聪明。”
又呛她。柳昭虞气得咬唇,心中却还在想着外祖父之事,也没心思与他掰扯。
车轮碾过青砖路,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然越靠近渎头镇,路便越难走——
马车又一次陷进泥坑中,这次无论车夫如何挥鞭驱马,轮子仍在原地打转。
“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这路还是如此难行。”柳昭虞默默叹气。
二人无奈只好下马,徒步行至镇口前。
镇子里,七八个穿着补丁褂子的孩童正在街心抛石子,旁侧蹲在井边择菜的妇人时不时讲着二人听不懂的方言,似是在训诫自家小孩莫要贪玩。
可在瞧见柳昭虞二人后,原本嬉作一团的孩童瞬间噤声,稍大的孩子突然将其他人拽到身后,一脸警惕地盯着二人。
择菜的妇人亦停下动作,瞧见江荣腰间的佩刀后,更是一脸惊恐的攥紧镰刀躲进屋内。
“他们一直如此?”江荣察觉情形不对,右手握住刀柄,微微侧头问道。
摇了摇头,柳昭虞也是十分困惑。
二人在一处青瓦屋前停下。
柳昭虞抬头看了眼西下的太阳,冲身后的江荣问道,“要不你今晚就在此处住下。”
江荣点点头,便跟着越过院子,顺带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这间屋子要比路上见过的都要大上许多,甚至青瓦顶下还用一木匾歪歪扭扭地写着“柳宅”二字。
指尖摩挲着刀柄,江荣默默站在柳昭虞身后。
柳昭虞抬手叩了叩木门,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开口时险些忘记压低声音
“阿……咳咳,阿奶!我回来了!”
片刻后,屋内响起几声脚步。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股烟火气扑面而来。
里头站着一满头银发的老妇人,一身靛蓝补丁的粗布衣裙,头顶刚及柳昭虞肩头。
瞧见眼前陌生的男子,老妇人眯着眼愣了半晌,“你是……”
“阿奶!”余光瞥了眼旁边打量二人的江荣,柳昭虞将头凑近外祖母耳边。
“我是阿虞!”
一听是柳昭虞,外祖母立刻笑得双眼眯成缝,牵着她的手便要进屋,突地看到身后一戴着面具,腰间还配着刀的男子,整个人一哆嗦,结结巴巴问起此人的身份。
听到柳昭虞说是暂住一晚的好友后,外祖母也没多说什么,一并将他请进屋内。
只是进屋后,江荣发觉她总时不时瞟自己。
夜色渐沉,远山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出毛茸茸的灰影,三两只萤火虫在院落里忽明忽暗。
柳昭虞懒懒地支着肘坐在窗边,任由松散的发梢垂在窗台上。
远处稻田传来闷闷的蛙跳声,她便跟着那节奏,赤着的脚在木凳横梁上轻轻晃悠。
“都是京城的大家闺秀了,怎得还这般不顾礼仪。”
外祖母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置在木凳旁,将地上的布鞋摆正。
“阿奶,你以前从不说我的!”柳昭虞顺势把脸埋进外祖母怀里蹭了蹭。
余光瞥到那碗姜汤,柳昭虞突地想起白日外祖父被押走之事,于是试探地说道。
“阿奶,你这没有治风寒的药材嘛,我都病好几天了。”
一听到药材二字,外祖母突然一顿,笑容略微僵硬,“哎哟进城一趟不容易,我们平日里都是自个儿抗过去的。”
可若说外祖父这些纤夫就是覆船背后的真凶,家中又怎会没有备下药材。
从怀里挣脱开,柳昭虞拧着双眉,抬眸看着外祖母。
“泗州药船接连倾翻,此事当真是外祖父做的?”
见外祖母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柳昭虞道出了心中的疑惑,“可若如此,为何家中会没有药材?”
“是不是有人逼迫他们定罪?阿奶!你定知道内情对不对?”
面对接二连三的追问,原本抱住柳昭虞的手突然泄力。
一双浑浊的眼睛转向窗外,外祖母闭上眼轻轻摇头。
“此事确实是你外祖父所为。”
“镇上男子皆以纤夫为生,可你外祖父渐渐年老力衰……”
眼睛复又睁开,外祖母开口间声音颤抖,“待生计无着时,有人提议劫官药船伪作沉没,再高价倒卖药材牟利……”
渎头镇地理位置特殊,作为汴河入淮处,入京的船只必经此处,而龟山段又水流湍急,自然能为劫船作掩护。
可劫船一事十分复杂,除了劫船之人需武功高强,这药材又是怎么通过巡河司的检查,上岸后又放于何处……
这一切断不是区区几个乡野出身的纤夫能做到的。
可无论柳昭虞如何询问,外祖母坚决咬定外祖父便是真凶。
眼见外祖母神色隐约透出不悦,柳昭虞转而问起母亲之事。
“那我母亲她……当真是泗州人?”
抬眸看了眼神色稍微缓和的外祖母,柳昭虞小心翼翼地追问道,“可我打探过,她似乎是江南出身。”
见她终于没有继续追问药船一事,外祖母轻叹一口气,坐在木凳一旁,犹豫片刻后才开口。
“此事确实不应瞒你。”
心口一滞,柳昭虞手指不自觉握紧。
虽然这些天心里头隐约猜到些许,可在听到真相后,仍是慌了神——
“你母亲她并非我们所生。”
外祖母继续说道,当年她上山摘果途中,偶遇一昏迷女子——也就是柳昭虞母亲周竹悦。
恐遭野兽袭击,她便将周竹悦带回家中。
奇怪的是,待周竹悦醒后,却闭口不谈家在何处,提到寄信让家人接回之事,更是十分抗拒。
“后来她将身上的财物都给了我们,求我二人收留她。我们膝下无儿女,瞧着她年纪合适,便将她收作养女,同栖镇中。”
竟是如此。柳昭虞失神地盯着窗外隐于黑夜的远山,皱了皱眉。
“当年你是在哪里寻到母亲的?”
“就在前头的武山。”外祖母回道。
渎头镇踞江淮西北侧,离江南隔着数百里,而武山在其北麓,若要到达此处,需得横穿整个镇子。
母亲独自一人从江南到此处,实在可疑。
柳昭虞将心中的疑惑说出,欲追问更多细节。
外祖母却眯着眼摇了摇头,“哎哟,阿奶我年纪大了,哪还记得那么多!”
“那阿奶与我讲讲旧时母亲的事情吧。”
柳昭虞将话头一转,扯着外祖母的手晃了晃。
见她眨巴着眼冲自己撒娇,心下一软,外祖母便谈起周竹悦的陈年往事。
从未真正了解过母亲的柳昭虞,本该在听完这些事情后感到欢喜才是,可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外祖母口中的母亲,是个温柔贤淑、听话乖巧的女子。
平日里不是在家中做针线,便是下田替二老干农活。
就连外祖母要周竹悦与柳昭虞父亲成婚,她亦爽快应下,只为报答二老的养育之恩。
可她分明记得,母亲拙于针线,更厌弃大家闺秀的规矩——
刚回京那时,她因举止不合闺范遭人耻笑,于是夜里偷摸着学《女戒》。
结果被母亲撞见后,她一气之下撕了书页填灶膛,还举着木棍满院子追着她打,让她莫要再学这等束心规矩。
这般烈性反骨,与外祖母口中之人判若两人。
心头被一桩桩琐事压着,柳昭虞将外祖母送回房中歇息后,来到了院子里透气。
夜色如墨,远山被雾霭完全吞没,最后几点萤火虫的幽光熄灭后,周遭漆黑一片。
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柳昭虞托着下巴,耸拉着嘴角。
原以为今夜便能知道一切,结果真相反而越来越远,柳昭虞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
脚边传来一阵沙沙声。
什么东西突地轻轻撞在她的鞋尖。
柳昭虞低头,发现竟是一个藤球。
只是这藤球做得实在粗糙——藤条歪斜,接口处还支棱着细密毛刺,一看便知是生手仓促编就的。
院落旁的树荫下,立着的人影动了动。
柳昭虞抬头望去,正好撞上那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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