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恺是第一次和方无垠打交道，听说方无垠是方肃妍的妹妹，立刻端正了点不正经的态度，他本来就长得肥头大耳，再加上点酒色上脸，熏得跟个大猪头一样。

方无垠没和他聊电子竞技赛事，就是一个劲地跟他先喝几轮。肖言澜在旁边拦着，充当中间人，劝：“勒总雅量，方总也不枉多让，你们是相逢恨晚啊。”

肖言澜这话明着是奉承，暗着是给方无垠递话，意思是点到为止，勒恺不能再喝了，喝多了接下去还怎么谈。方无垠当即撂下酒瓶，示弱地揉额头：“我到份上了，不能继续喝了。勒总你要想喝，我换个人过来陪你喝。”

勒恺也搁下酒杯，看得出来肚子涨了一圈，顶着肥肚腩说：“换个人就没意思了，改天，我们改天约着继续。”

方无垠佯装扭开脸去看服务员，实则大大换了一口浊气，勒恺那味儿太重了。相反勒恺却眼神滴溜溜在她修长脖子上转，终究没忍住，叹出口气：“要是方总能有方老板这么好说话，就好了。”

方肃妍在生意场上对不喜欢的人也是相当不客气，勒恺矮了几个层级，方肃妍每次都不给好脸色看。

方无垠心想，她大姐何止不好说话，她是想让他彻底失声。转回头来时，她笑得坦荡说：“在商言商，勒总代表的是江河公司，我姐是方夏的头儿，本就没什么私下交情可言。要有私下交情那才是有问题了。”

“是，方老板这句话说得对，在商言商，不在商咱们就不去聊那些烦心事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不在商更要言商，那才百无禁忌嘛。”方无垠清醒地用手指点了点桌面，又说：“实不相瞒，今日这个酒局就是我姐让我请勒总的。就是因为有些事情她不好出面说，让我来私底下和你透个气。”

勒恺咦了一下，肥硕身材又端正了几分坐姿，他和方肃妍暗示了好几次回扣的事，方肃妍当听不见，原来是派了自己妹妹过来当掮客。

方无垠和肖言澜偷偷交换了个眼色。有钱能使鬼推磨，把钱花在肖言澜这种八面玲珑的人身上，比花在勒恺这种脑满肠肥的人身上回报率要高太多。方无垠从肖言澜那儿听到不少江河公司的内部新闻，也打探到了勒恺目前的一个难题。一个人有难题，就会有弱点。

江河公司是一家大厂，和所有大公司一样有派系之分。这其中有两个派系斗得挺凶的，内部称之为先派和后派。先派搞的是AI人机协作，后派搞的是AI协作，目前方无垠在进攻的壁垒就是后派正在攻克的技术关卡。

江河一直想冲出这个赛道，冲击人机-人机这个新领域，所谓人机-人机就是人与AI协作之后，AI再与对面的协作AI合作。打个简单的比喻就是，方无垠养了一个叫肖言澜的AI，肖言澜能自己去和勒恺这个AI打交道，然后勒恺背后的江总裁再给他指示，让勒恺来和肖言澜传递信息与情绪，肖言澜再反馈回来。这种模式虽然迂回，但是它是江河一项非常重要的未来技术的基础，这项未来技术就是“副脑”。

副脑产品除了存储、传输、机能适配之外，还有一个比较隐晦的功能，就是副脑的智能交流。智能交流能够大幅度降低人类真实脑部处理与反馈信息的功率，也能提高次要信息沟通的速度。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江河意识到副脑技术的腾飞，一定会伴随更多智能技术的需求，所以未雨绸缪。

方无垠将放飞的思绪扯回来，回到当前局面，勒恺属于江河里的先派，属于副总身边红人，但不是技术和产品岗，一直没办法再往上升。而且先派这两年疲于应对派系斗争，已经被市面上许多小公司超越了。

这种情况下，方无垠当然要借东风扶摇直上。她的一双招子突然迸亮，笑：“勒总是不是想着回锅肉的事？”

回锅肉就是吃回扣的暗语，勒恺一听当即酒醒了，抑制不住的开心：“方老板有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是，你别要。”方无垠定定看他，她噙着笑，有点渗人。

勒恺环顾周围，一帮叫来的酒肉朋友也都莫名停下来，大气不敢出，方无垠“殴打”商界大佬的传说他们也有所耳闻，谁知道方无垠会不会在这里发癫？

“这是……什么意思？别要是让我喝凉白开？”凉白开就是清水，无添加无回扣的意思。勒恺摩挲酒杯边缘，观察方无垠脸色。

方无垠刚一抬手，他猛地后仰，抱住胳膊做出抵抗动作，这实属本能，他真的以为方无垠要打他了，结果看见她轻轻撩了撩耳边的碎发，整个人松懈下来，勒恺吓出一身汗，也赶紧找补回来，假装挠痒痒。

“是喝凉白开还是喝茅台，全看勒总的意思。”

勒恺愣了愣，显得呆头呆脑。方无垠让肖言澜把一众朋友请到隔壁包厢玩乐，费用全包在她身上。

人都清空了，方无垠才把话说明白：“江河正在攻克人机与人机协作这个新领域，这点我略知一二，你们先后两派的老大都在觊觎这块领域，我也略知一二。不巧，我有个想法能帮你老大谋点福利，涨涨势头。”

勒恺腆着脸：“方老板明示。”

“电子竞技说白了就是一场平台和游戏厂牌的秀。我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勒总只要劝服你们老大，这次合作里面加一个人机与人机的开场秀，把你们深耕的一些成果稍露一手，让江河所有人都能看到点你们团队的成绩，这不就把水盘活了吗？”方无垠先把鱼饵抛出来。

勒恺当即叼住，追问：“怎么个秀法？”

“首先可以开发一个游戏Demo，这个Demo要融合三个方面的技术，一个是人机协作技术，另一个是人机与人机协作技术，另一个是我们方夏的3D技术。”方无垠竖起三根手指，又一根根按下去，解释道：“你们先派的人机协作只要提供最基础的技术服务就行，我们这边另外有外包公司可以优化人机协作这块。第二点，人机与人机协作也不需要你们操心，正好我也认识一家叫魔典的公司，之前帮国外厂商做第三方技术优化，现在回来了，能帮上一点忙。第三点就是3D技术，这是我们的拿手活，把Demo场景和人物模型，动画包装一下，效果绝对加分。”

勒恺一听全不用江河自己团队出力，就纳闷了：“我们都用外包，怎么说服上面认可我们团队？再说了，外包不得加多很多钱？”

方无垠淡然看他：“这不就是让勒总紧一紧裤腰带，把利润空间让出来，给到外包这块嘛。我知道这肯定让你大出血了，可是你想想，这件事要是成了，你在江河的位置就不是今时今日这样了，你的福气大大在后面呢。”

勒恺一听，牙疼似的嘶嘶，这是从他腰包里掏钱，虽然钱还没落袋……这时候，方无垠加重了语气：“我这是为了双赢着想。我也不希望项目中途变卦，可是你要清楚，我姐的态度，你又不是没领教过。”

当然领教过，方肃妍一个眼神彻底告诉他，回扣吃那么多，没门！

“反正都是煮熟的鸭子可能要飞走，不如把它宰了，大家分着吃？”方无垠睇他，说实话的，这种条件好到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勒恺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可是，我还是有个疑问。技术都外包了，我们没法跟江总解释，如果江总让我们交出系统，到时候出糗的就是我们老大和我了。”勒恺一双小眼睛精明伶俐。

方无垠一副替他考虑的样子：“勒总，如果能出成绩，你们老大不会舍不得钱买代码吧？人才是流动的，又不是树根，扎在哪里就是哪里。”

方无垠想过了，这场秀只是各个派系的一种表演，根本不涉及核心技术代码，只要有点赚，冒点险是值得的。

勒恺动摇了，他的手指好几次滑过手机屏幕，已经开始想着怎么和上面的人撮合这件事。

方无垠习惯谈判的时候不给对方太多思考的时间，她紧逼一句话：“勒总有个老朋友不是想进江河吗？这次合作扩大范围之后，空缺位置腾出来，你就能名正言顺把人招进来了。”勒恺想招的人是他老婆的弟弟，刚博士毕业，成绩优秀得一批，但是面试江河时候，能人太多，止步终面。

勒恺如果把人塞进来了，还能从小舅子那边收点钱，多方比较也是赚的。

“我回去和我老大聊一聊。”勒恺已经脑子发热，认为很有搞头了。

肖言澜在场，见合作暂时敲定，便又把隔壁的人喊回来，勒恺本来今晚就是来蹭酒喝的，方无垠扬言要报销所有费用，他有便宜能沾就沾，立刻让人点了一大堆酒菜。方无垠跟对方喝个畅快。

再好酒量的人和一群人小盏换大杯，大杯换啤酒杯，几个小时喝下来也是够呛。期间，肖言澜还替她挡下不少，但是到送走勒恺等人，方无垠整个人已经麻了，脑袋撕裂地疼。

可是她真畅快啊，在没有人的包厢里，点了一首老套的“爱拼才会赢”，跑调地吼出来。一般来说，她喝酒不吐，但是必须找到缓解的办法，不是夜跑就是到没人的高山和海边大吼。现在条件不允许，她只能对着话筒大吼。

吼着吼着，她觉得自己见到一片光，光里还有很多很多小星星，以及草莓味的甜筒在旋转，甜丝丝的味道顺着唇齿，进入喉咙，融化在胸间。太美好了，好像某一次的学校郊游，好像某一个青黄不接的夏天。

“怎么就哭了？”

耳边传来好笑地嫌弃。

“我还以为你是千年人参，拿酒泡出来的。没想到还是会喝醉啊。”

又一阵不算嘲笑的嘲笑。

“酒品即人品，啧啧。”

啧什么啧？方无垠觉得脸颊有点凉，水汽顺延眼皮流到耳垂边，非常不舒爽。她睁开一条缝，平视时候，看到的是一双鞋子，然后是灰绿色的瓷砖。这种瓷砖的样式只有南柯的洗漱间里有。所以她现在是躺在洗漱间的地板上，从头到脚都浸泡在地面的水里？

身上冰火两重天，酒的燥热没有完全散去，水的凉意又让她觉得刺骨。她抬眼去看鞋子的主人，他蹲着，敞开着衣服前襟，那儿有一块相当刺眼的污秽，像是某种红酒倒泄在上面，然后他把衣服全部脱下来，带点愤怒地投掷进旁边的垃圾筐。

“池漱洲。”方无垠先整理思绪，判断自己在某种情况下遇到了池漱洲，继续艰难思考，还好，他是出现在勒恺离开之后……不对，万一许清慢找他来的，那他就有可能看见了勒恺等人，他知道什么吗？他不能知道什么吗？

好乱。方无垠皱紧眉头，十分难受。

池漱洲叹口气，拽住她胳膊，安安稳稳地把人拽着坐起来，打量方无垠。方无垠也在努力打量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最适合现在这种情况未明的场合。方无垠装出酒醉未醒的懵懂。

池漱洲把一张湿纸巾扔到她手上，“行了，醒了就醒了，别假装耍酒疯。我知道你的酒量底儿在哪里。”

方无垠继续装：“头好疼。”

“喝那么多酒能不头疼？”池漱洲盯着她，眼神有点晦暗，“说你不爱惜自己身体，晚上7点能在微信群里和我们说你要睡了。说你爱惜身体，自打我回来后，就没见过你有一天放假休息的。你这是在拼吉尼斯纪录？爱拼才会赢？”

方无垠抿唇，她赴局时穿了一件墨绿丝质衬衫，还有一条紧身的黑色西装裤，现在丝质衬衫凌乱又湿润地耷拉在身上，她一笑狂妄至极，又不觉带出一丝妩媚。她大笑着，然后薅起湿哒哒的头发，露出清明见底的双眸。

“池老大，伟人说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我的运势没有低开低走，太好了。”

池漱洲不顾地上一滩水，坐下与她平视，问：“你碰见棘手问题又自己解决了？”

方无垠没有回答他。

“又觉得和我说也没有意义？”池漱洲托腮看她，看了一会儿，索然无味似的起身，将她拉起来，说：“你在南柯有自己房间吧？”

“有。在顶楼，你要不要也去洗一洗？”方无垠诚挚邀请。

池漱洲用手指头点她湿掉的脸颊：“上次沈予同找我，让我和你保持距离。”他故意两手拉开一段距离，笑道：“他说你和我有壁，不是一路人，以后你就算不谈对象，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不能给你的感情史增添一点点污点，不然你要恨死我们。”

“是这样吗？”池漱洲盯着她。

方无垠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反问：“他还和尖刀营其他人说了？”

池漱洲纳闷摇头：“不知道。反正按照一般男女的思维来套用，这个时候我是不方便去你房间洗一洗的。所以你去吧，我先走了，许清慢那边也还没酒醒。”

方无垠扯住他胳膊，上下打量他：“你这一身不合适吧？”都没穿衣服就出去，虽然身材不错，但也有碍观瞻。

池漱洲看了看自己，有点气恼：“还不是因为你，上来就给我一个酒瓶，不是我闪得快，玻璃直接扎我脑袋里了。你太狠了。”

原来不是吐的。方无垠收回同情心，说：“那是本能下的自保。上次就遇到过一个人假装过来扶我，玻璃碎片差点扎我胳膊上面，幸好我也是躲得快。”

池漱洲愣住，不可置信回了一句：“谁？”

方无垠见他脸色彻底黑了，赶紧说：“两年前的事了，不记得了。”

池漱洲：“下次调监控，保留好证据。”

方无垠把人送出洗漱间，连连敷衍：“是是是，你快走。”

池漱洲又停下来，问：“有女服务员吗？帮个忙。”

方无垠说有，叫了一名手脚利索的女侍应生，跟着池漱洲去搬喝醉酒的许清慢。方无垠在后面跟着，生怕磕到客人，又见池漱洲翘着手臂在一旁安静看着，问：“你怎么不自己动手？人喝醉了，身体贼重，女生不一定能搬得动。”

池漱洲见女侍应生很吃力，又跟方无垠要了另一名服务员。方无垠瞧出不对路，问他：“你和许清慢到底什么关系？”

“合作关系。她手里有专利，我有技术，合作双赢。”他转过头来，低沉道：“和你一样，有些东西我就不方便告诉你了。理解吗？”

“理解，万分理解。”方无垠点头，一时之间有点怅然，池漱洲也是活在厚重的盔甲里。不过这种怅然转眼消失，毕竟她不仅要穿厚重盔甲，还要戴厚重的面具，但是池漱洲不用，他天生就一副拽样，即使被池鸿景喊人打趴在地上时候，也骄傲得跟池乘万里就是他的一样。

方无垠一想到以后有可能和他正面交锋就觉得脑袋更疼了，这种人比池鸿景更难对付。有没有一种可能，有一天池漱洲脑筋搭错，主动退出战圈呢？

方无垠被自己想法逗笑了，什么情况下能让池漱洲放弃“蛋糕”呢？凭一起长大，所剩无几的情谊？

池漱洲走之前给方无垠打了一个电话，意思是今晚许清慢和覃勉的消费都算在他账上。方无垠笑道：“池老板人美心善，阔绰仗义。”

池漱洲回她：“方老板会说再说两句。”

方无垠啪地切断了通话。方无垠洗漱一番，这一宿没完没了，当她以为可以歇口气时候，董子章过来找她，开门见山就说：“大小姐让我来看看你睡下没有。如果没有睡，给她回个邮件，她人在国外，现在还是白天，有的是时间看邮件报告。”

方肃妍这是要兴师问罪了，她得想好一番措辞，打消方肃妍的疑心。和勒恺谈的这件事假如不能成，她也没损失，顶多就是再下点功夫，说服勒恺让利而已。

但是如果这件事成了，那她的公司，还有魔典、鹿游奇就能被市场上的投资商看见，她也能在一段时间内和江河、方夏捆绑在一起。

况且，人机与人机协作的游戏Demo这种借口也只是为了唬住勒恺，这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方无垠应了董子章一声，忽然有点脸色发白，董子章问她没事吧。方无垠有点丧气，说：“章叔，后天就是我外公忌日了，你说当年要是没出那种事，现在他是不是很开心看到我大舅小舅给他生了几个孙子？”

董子章略略沉吟，神色也有点动容：“节哀。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大家都该放下了。”

方无垠摇了摇头：“我是放下了，但是我妈没放下，其实我懂她，换作我，我也不想我爸出事。你都不知道，我外公出事之后，那些亲朋好友都远离了我妈，我妈变得好孤单。”

董子章抿唇不语，这种时候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方无垠。

方无垠淡然一笑：“抱歉，我也只是一时想念我外公了。”她窥探董子章微微抽动的眼角，从他这里突破，找到外公当年结交的朋友，再顺藤摸瓜找到当年欠债抵地的人，也不失为一条门路。

今日一不算瘦的章节，算作抵23、24的，各位小可爱喜欢就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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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进化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