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元明十年，元月风寒，屋檐滴答滴答的往下坠着昨夜的雪水。屋檐外一片白惨惨的天叫人心头沉甸甸的。

廊腰缦回间一披着一身雪貂裘的青年牵着一孩童的手缓步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托着勾花青瓷盘的宫人身姿修长。许久才挪步到了廊口，迎面来了几位华衣玉带的少年少女嬉戏逗乐。

见到青年却皆正了正身子，清了一下嗓子具恭恭敬敬的弯腰唤了一声，“大兄。”瞥见旁边矮出一大截的孩童后敛了敛肃色，皆是柔和了脸色含笑轻唤，“阿满。”

孩童的脸被白狐毛的耳遮子挡了一大半，听见各位兄长的声儿也只是皱了皱鼻头。

一雀绿染金冠的少年便上前行了一礼，轻声问道，“大兄，今日阿满可曾开口？”

被唤作阿满的孩童抬头看了看青年，又看向那面色温柔的少年，忍不住往斗篷大髦里缩了缩身子。

少年见阿满的样子，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头，他目光投向大兄大袄的领，不逾矩半分，末了恭恭敬敬地侧让开半步，“大兄请。”

等直了身子，他又轻声道，“王父方才又招了不少女子入宫，想必今日是不肯见阿满的。”他顿了顿，声音带了寒气，“那些个女子在昭后的大殿起舞，好不美艳，大兄回罢。”不等貂裘少年转身，便带着一众子弟离开。

貂裘青年停住脚步，看向身后的宫人，那些个宫人便鱼贯般托着盘子往大殿的方向去。

他抬头看了看天，半晌蹲下去给阿满紧了紧衣领，又理了理耳遮子的白狐毛，才轻声道，“阿满今日不必请安了，只需去先生那里默一短赋便可。”

他捂住阿满的手，心疼的搓了搓，只觉得阿满的手冷得紧，就算身上披着大荒进贡的最好的貂裘，还是冻得发紫。

大昭元明十四年，昭王令君再度为求长生大肆云集四方术士，同年选秀七次广纳后宫，百官为逢迎其心意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抢夺民间奇珍异宝、绝色美人，只为搏昭王令君一乐，加官进爵享荣华富贵。

有不少名学士子讽刺其在位十四年，政绩不见分毫，却私库充盈美人无数，不见海晏河清却妄图长生不老。

同年七月，地龙翻身，瘟疫横行。难民从北方一路迁至黔、垣、旌州地界，一路尸横遍野民不聊生。黔州城门外排起了长龙，放眼望过去全是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难民挑担推车等在外边儿，指望着黔州城的城主发善心放他们进去。

那些个担子有的挑着娃子，有的挑着年迈的老娘，有的推车上推一家老小，有的推着的竟是尸体。

有一伙看起来较为富贵的人家，还是马车拉着、几个持刀护卫在一旁守着，只不过拿出了些许带着肉末渣子的饼，便被周围饿的红了眼睛的饥民难民群起而攻之，连车辙都断了。

有的人红了眼，一把将那抱着个病怏怏的少年的妇人推搡在地，紧接着一把抢了那少年怀里的包裹，扯开一看竟是些精致的糕点和银两。周围人立马疯了一样去抢，直到有人仓皇的嚎着“出人命了出人命了！”众人也只是稍稍退了退，虎视眈眈的看着那娇柔的妇人和那病怏怏的少年——那些个护卫早不知逃哪里去了。

少年捂住嘴不住地咳嗽，没曾想竟咳出了血。周围人见状立马倏地散开，一边议论纷纷。

“可别是疫病......”

“也不知那些个玩意儿还能不能吃......”

再一看那妇人，竟被人活生生踩断了气。

黔州城楼上，一中年人着玄色的官袍，一旁是个俏生生的少女立在她旁边。看了半晌后，他有些不忍的别开眼，低头问旁边的少女，“囡囡，你可瞧见？”

少女颔首，“瞧见了，但此时不是心软的时候。”

她抬头看了看天，烈烈的太阳光晒得人头皮发麻，便吩咐道，“去给那些个士兵煮一大锅茶水败败暑气，叫他们把那罩子戴在口上。”

“地龙翻身，大乱必大役。我观下头不少人又呕又泻，必是感染了疫病。”

她看了看有些心软的父亲，“此时若是心软，便是置黔州十数万性命于无顾，父莫要忧心。”

半晌，她往前迈了一步，看向城下跪坐在那妇人尸体一旁握拳沉默的少年，眯了眯眼。她捻了捻手指，一旁的中年人便低声问她，“囡囡，你说的那些个法子可是真的管用？”

他看向周围嘴上均戴着厚厚布罩的士兵，又看向女儿布罩子下露出的小半张脸，白皙精致的眉眼不知招了多少少年人的欢喜，偏生她大病一场后净喜欢琢磨些奇技淫巧的东西，荒了女红和琴技歌舞，一门儿心思钻那些个门门道道里头，还尽是搜罗些个野书杂书看，也不知看进去了多少。

少女便兀自笑了笑，清声道，“若是军中都按我的法子来，自不会传染疫病。莫说那鼠疫霍乱，就是那天花也是有法子防治的。”

她看向中年人，“父若是忧心这些，不若把好这入城的关。父外放已久，如今朝堂震荡，王君昏聩，九子夺嫡，正是父回那昭都的好时候。”

“大君如今追求长生之道，朝堂乌烟瘴气，满是附庸风雅之人。”她看了城下难民一眼，幽幽开口，“才家三代肱骨，不过是不愿为大君上贡一名女子便被发配这瘴南低地，此次地龙翻身，父若是处置妥当，尚还有翻身的机会。”

“若是不抓紧了，待真龙登基，才家在这蛮地，怎能分得一杯羹？”

才瑛便住了口，掏出布罩给自己戴上，又递给那少女一个，少女便施施然接过来，末了漫不经心问一句，“父觉得昭都现在当如何了？”

才瑛英眉立起，“想必是大名郎玉珵了，大名郎如今年方二十有四，却素有贤德美名，昔日更是多次亲自替大君巡州赈灾，凡是提及大名郎，莫不皆是美誉。”

“如今大君大限在即，却仍是拖着不愿立下嫡储，大抵还在做着长生美梦罢？”

才舒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也晓得自己这些方面的直觉定是比不过浸淫官场多年的才瑛。她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红藤木镯子，转头问道，“别个名郎可有出众的？”

才瑛想了想，只是道，“舒儿且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