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去温心园,实际上还没到那儿便被脚步匆匆的令文拦住。
令文今日胡服长靴,发束金冠,只是面色不佳,见到令缺更是皱紧眉头。她行礼过后便神色紧张的呈给令缺一册,见令缺翻阅才看向一旁的才舒,眼前一亮。她舒展开眉头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令缺捻了一下书页,随手递还,她想了想,对她讲:“从今日起那些个孩童便交给你操练罢。”
令文领命,大步离去,其佩剑别于腰侧,珮环轻击,更显英姿勃发。
有些宫人的眼睛便不由自主的跟着去了。
令缺心中好笑,面上不显,便听见才舒的声音轻缓。
“大君可要出宫去瞧瞧?”
自然是应下,她那日去了西延街便觉不够过瘾,只是平日里事务繁忙,鲜少有能放松之时,既然今日赶巧得了空,出宫去瞧瞧也无妨。这样想着,她吩咐才舒候于宫门外,自个儿先去换了常服。
今日天气不错,出了太阳,不少云垛叠在一起显得白白胖胖。
昭都内有一湖,其名为洪,水质清澈,常有游人浆舟于其上。湖边多垂钓者,黄发白衣,游子佳人,往来如流。春日之时,洪湖乍暖,花草浅黄稀疏、星星点点。夏日骄阳,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小船涤荡,文人墨客皆舞文弄墨于船廊之上,作诗尽兴,挥毫写意,好不快活。
秋意渐浓时,时有雁阵掠过,黄花凋零。偶一抬头,可见红梅几点。尤到冬日,湖覆薄冰,冰下鱼群梭巡,仿若空游无所依。
正逢秋日,秋高气爽,洪湖拥挤。
秋鳜肥美,竟有善泳者骨碌钻进湖中,不大一会儿冒出头,手里揪了一条肥硕的鳜鱼。鳜鱼本应于春季最佳,只是洪湖水佳,昭都子民多投喂,将这些鳜鱼喂的肥美。
令缺看得兴起,手抓住湖边的栏杆倚住身子,才回头轻笑一声。
才舒只身站立,玉骨婷婷。
光影斑驳,令缺不知怎的心中一动,她收回目光,看向水中嬉戏的昭都男儿,许久才轻叹一声。她目光转向停在湖中的画艇,蹙眉沉思。
一旁有热心的女郎为她解惑:“那是秦昭公正同些有名的才子吟诗作对呢!”
令缺便展眉,她提步先行,才舒便紧跟其后进了一间酒楼。
好巧不巧,这便是昭都有名的“天宴”。
天宴布菜有条不紊,速度适中,令缺动筷几下便停住。才舒猜她吃惯宫中吃食,被养刁了胃口,正想着要吩咐撤宴,却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她们选的是靠窗的位置,阁楼之上看到湖中方便的紧。
此时垂目看去,便见十余名士子簇拥一男子登上画艇甲板。
男子气度如玉,即使身着青衣也可观其不凡。才舒只是一看便猜到这是众人口中风光霁月的秦昭公。她挑眉噤声,眼中笑意大盛,她也是读史不少的人。凡身处高位仍旧占着位子,广交士子的人,想必野心也定然不小,这秦昭公必定图谋也不小。
她回想这位王公的名声,惊觉此人竟已和当世大儒的地位不相上下。只是那位大儒早已归隐山林不知所终,这秦昭公倒是身居闹市怡然自得。
见令缺神色不变,她心中暗道人小鬼大,却更是戒备。
那头秦昭公不知说了什么,引得众士子纷纷行礼,她们隔得远,
只能瞧个大致情形,却听不见说了什么。才舒见令缺淡然,便自顾自捏起筷子吃起来。
天宴她常来,大多数都是同盛熠一齐,偶尔何芸也会跟着凑凑热闹。因此这地儿的吃食她熟悉得很,也不避让,专夹自己喜欢的菜品下手。见她吃的欢喜,好似她这个国君不存在一般,令缺蹙眉,不知怎的却没法拿捏起规矩,只能暗暗自个儿憋着。
秦昭公会宾客于画艇之上,不日便又要有不少佳句流传了。待秦昭公等人散去,才舒也就放下了筷箸。
小厮上来收拾时,令缺便摸了点碎银子放在桌上,抬脚欲走,却被拦下。
小厮见她样貌虽寡淡,却周身贵气难言,只能硬着头皮问她:“客官可是银子没带够?”
令缺征了一下,“不够么?”
一旁才舒显然回过神来,哑然失笑,知道眼前的国君可能鲜少自己付银子,不知天宴价格几许。她掏了几张银票递给小厮,小厮见令缺不出声,竟有些不敢接那银票,额上也渗出了汗珠,暗道这女娃年纪不大,怎地这般吓人。
才舒便将银票放在桌上,拉了令缺的手腕往外走。
令缺挣开,只觉她放肆,却又不发作,只是腮帮子微微鼓起,很是恼怒。
帝王天胄,她何时被这么下过面子?
她玉立树下,姿容不是上佳,却体态修长,宽衫大袖,褒衣博带。那对深棕色的眸子沾染了星点怒气朝她看来,光影旖旎,青竹拔挺。才舒晃了一下神,才后知后觉好笑,被下了面子,怎地这怒气还朝她撒起来了?
她亦抬眼看去,凤眸狭长,眼尾胭脂氤氲,双眉平细,姿容上佳,对上令缺的眼也不收回,只是挑眉笑了笑,配着这白衣胜雪,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起来。令缺更觉恼怒,却知这怒气有些不合情理,只能按捺下去。
只是腮帮子仍旧微微的鼓着,她本就将将二十有二,脸还带着青涩的有些稚嫩的痕迹,轮廓分明是柔软而温和,带着少年人的稚气。只是她素来端着国君的架子,又积威深重,鲜少有人敢触她的霉头,甚至直观她的脸,也是有趣。
才舒不敢太过,便对着她低头行礼,心想这若是盛熠等人,光是打趣都要教他钻进桌子底下去,更是弯眉一笑。
令缺便道:“孤的身子岂是你能碰的?”
才舒愣一下,只觉这话听着怎么尽是歧义,明白过来是方才自己捉她手腕惹怒了她,心知自己逾矩,她便告了歉意,心中却觉有趣。心神回转,她颇有些调侃意味道,“不知大君的身子谁能碰?”
令缺不明所以,瞧她一眼便收回目光,突兀的想起那日卫聃的无礼行径,心中更是恼怒异常。她抿住唇,神色沉下来,显然是动了真怒。
才舒却不怕,见她脸上真沾了怒气,还觉惊奇。
年轻的国君素来以强硬的姿态面对百官,以碾压般的态度压制众臣,在朝中说一不二。她像是规矩的打破者,捅穿了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微妙的平衡。说她凶性太甚,似乎太过,可是死在昭王大殿的人也不少。
仿佛权柄被稚童把玩,肆无忌惮。
说她年幼不知帝王心术,又太过偏颇。自她即位以来,鲜少有被忤逆的时候。她好似从来都胜券在握,于是从容有度,甚至随心所欲。
今日却因此般小事动了怒,她倒是愈发好奇。
才舒心神一动,见她仍旧冷着脸,于是从善如流,“我知晓城根处一家甚是有名的馄饨,大君可有兴趣?”
令缺耳朵一动,却还是神色平淡。见她绷着脸,才舒更觉好笑,便走在前头为她带路。此时时分,众官都还没放衙,时有巡城卫穿行而过,或执金吾牵犬而行。
行至城根,那里已是摆好了不少摊子,烟熏缭绕,热闹非凡。
不少行脚汉子放下货担坐在小小的凳子上,大着嗓子道出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摊主也就大声的吆喝一声,忙碌的倒腾起来。
一时间各种奇香袭来。
大昭多香料,于是香料价贱,低廉至极。昭人好口腹之欲,于是香料用于吃食早已司空见惯,由是各州菜系不同、所好不同。昭都喜甜,素好糕点,只是昭都贵为国都,行商走贩不说如流,却也不少。各州菜系也就流入昭都,各具一体。
卖馄饨的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
老妪身上是带着补丁的短袍,作者男人打扮。一旁的老翁时不时给她擦汗,然后洗净手又开始包馄饨,速度极快,叫人看花了眼。
老妪便负责下锅,不大一会儿馄饨的香气便随着蒸气扑鼻而来。小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调料,亦是香的很。
令缺满意的舒展开眉头,也不计较此地污浊,坐下后便瞧着那老妪的动作,等待着馄饨。见她眼巴巴的样子,才舒觉得这人前后反差未免有些大了,她转头瞧见罐中红彤彤的调料,低声同老妪说了几句,才坐到令缺对面。
令缺蹙眉。
才舒在她心里已是一个有着大才却不拘规矩的人,她不太喜欢不守规矩的人。
只是才舒行事也并未太过出阁,她也不好发作,只好自觉好脾性的忍耐着。
等到那两碗馄饨端上来,才舒眼疾手快扒拉过来一碗,见对面令缺碗中铺了红彤彤的一片,心里暗笑。
馄饨皮薄,剔透极了,小巧的卧在碗中,汤是大骨汤吊出来的,放了一些调料和一种绿色的小菜,更觉鲜美。才舒施施然吃了几个,有些后悔方才天宴吃了太多,抬头瞧了令缺一眼,不由得轻笑出声。
令缺那碗被她吩咐放了不少生切的辣子,只见令缺面色透红,额上冒了薄汗,许是被蒸气蒙住了脸,眼睛湿漉漉的,竟然有些可怜巴巴。调料味大,王家吃食鲜少有味重的,是为了维护体面,若是王公贵胄说话嘴里竟一股子蒜味儿,或是身上一股辛辣味儿,脸往哪儿放?
因此令缺也就偶尔尝尝些甜物,从未吃过这等......味重得不行的东西。一时间觉得新奇,又觉得脸上被辣的热乎乎的。
她偶一抬头,对上才舒的眼,只觉丢了面子。
只是碗中馄饨实在鲜美异常,那辣味虽重,却叫她新奇又喜爱,但眼里却被辣的起了水雾。她这一对眉眼生的尤其的好,本就是潋滟双眸,如今含了水光,衬得那寡淡的脸也好看了几分。
那浅眉微敛,只觉百转风情,不过如此。
才舒便收了捉弄的心思,埋头不去看她。
好似觉得这般顺遂太过轻巧,不大一会儿竟有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子踹翻了一个摊子,嘴里叫嚣着什么隔得远也听不大清楚。心觉麻烦,才舒想劝着令缺离开此地,却见令缺有些讶异的看着自己,好似自己的建议有违什么似的。
才舒轻笑一声,笑容也就跟着懒散下来,她用手托住下巴,深深的看了令缺一眼,“世人多爱己,大君不明白么?”
她好像一下子换了个人,表情也淡漠起来,“只身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君若是气愤,大可秋后算账也不算迟。”
那几个混混却朝着这边走来,目标明确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才舒。
才舒本就样貌生得好,处在这地更是对比鲜明。馄饨汤汁一滴没撒在她身上,依旧是白衣皓素,她玉立于此,只觉满目风华。
那混混嘴里吐着污秽之词,一边拨开看热闹的敢怒不敢言的百姓,一边站在了才舒面前。为首的混混目露喜色,只觉眼前女郎简直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好看。他一时居然不知如何形容,只能呆愣的看着她出神。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觉哥几个已经不知不觉跟着进了一个偏僻的死胡同。一齐跟着进来的还有另一个小娘子。
他哈哈一笑,觉得这女子真是配合异常,不禁畅想将来娶了她做媳妇儿的美妙场景,更是心动不已。
不待他行动,另一个小娘子便抬眸看向她,神色淡淡。
他正欲行动,便听见那姿色普通的小娘子问她,“你手上可曾沾过人命?”
他脸色一变,戒备的看向她,突兀的想起被他逼死的家中老父老母,更是警惕。
见他变了脸色,令缺心中了然。
她抽出佩剑,手起剑落,那人还带着惊愕惶恐的神色,死不瞑目。才舒抖了一下身子,面色一白。
她扼了扼咽喉,将那股不适感逼回去,才心中暗自犹疑眼前的国君是否真的是明主。她看向令缺,见她神色淡淡立于巷中,手中佩剑正在滴血,她却神色不变,只是冷淡的与她对视。她脸上还染着方才吃辣子残余的嫣红,分明应该叫人欢喜的,才舒却只觉脊柱发寒。
那寒气顺着脊柱往她的脑子、脚底钻,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忍住,只是脸上难免有些不赞同。
她不是没见过死人,昔日瘟疫横行,黔州城外死去的百姓不计其数,她亦是不曾心觉可怜。
只是眼前这人不由分说便提剑杀人,好似杀人不过稀疏平常。往日听闻只觉她心性坚定,只是现在却觉可怖。此般随心所欲,若为帝王,只会令臣子心悸寒心。
她后退一步,冷着脸同令缺对视,心里思索眼前之人是否值得投靠。
令缺见她神色不虞,神色阴骘了一瞬,也不擦拭剑身,直接收入剑鞘,才抬步轻声,“孤便是此般杀性,才店家要转投她人了么?”
才舒心头一惊,见她眼中竟泛起了杀意,她眯起眼睛,直视她的眸子,见那棕色眸子里的冷意,只觉刺骨。方才心里泛起的柔和悉数散去,她面无表情和她对峙,心中只觉寒意逼人。
那眼里的杀意,做不得假。
年轻的国君轻笑一声,浅眉弯弯,那生的极好的眸子分外清亮,因为笑意而微微敛起一个细小的弧度,显得好看极了,轻轻看你一眼,换做平常只觉通体舒坦,说不出的舒服。
只是才舒却绷紧了身体,眼里更是肃色。
女帝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一件不起眼的事情般,好以整暇抱手看她,等她表态。
地上死去的男人喉间还汩汩的流着血,他的狐朋狗友早就慌忙逃窜,一股带着腥气的锈味儿弥漫了这个小小的窄窄的巷子。令缺的影子平平的投在地上,灰色的薄薄的一层。
她抱手而立,蓝衫清瘦。
那凉薄的目光悠悠的投在才舒身上,才舒只觉汗毛乍立。
她到底是个不曾杀人,亦不曾见人杀人的女名,更何况曾经身处现代社会,过着法律约束的日子,怎会对随手杀人无动于衷?
她经历过自由法治的时代,于是对此更为反感。
她冷眼看着,只觉眼前年轻的女子叫人不喜。她沉了目光,不答她的问题,只是却迈不开步子,觉得沉重异常。照一般情况,国君周围定是有暗卫于此,她抬眼看了看四周,肃静异常。
她心中思绪翻腾,垂目不语。
如果国君要杀她,易如反掌。
令缺动了动指尖,莫名觉得心悸。她面色不虞,直直看去,见才舒垂目,那素来流光溢彩的狭长凤眸轻阖,突然心跳快了两下,只觉异常。她抿住唇,沉默相对,只等她开口。
却不知才舒心中已是掀起巨浪。
才舒仔细回忆大昭的国情,又回想方才令缺杀人不眨眼的模样,惊惶的同时亦有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爬进她的脑子。她心里流窜出火热的情绪,只恨不得掀翻这吃人的制度。
回忆里自在的过去让她有些恍惚,更觉身处之地宛如蛮荒。
她下意识的思念自由的故土,记忆中火红的红旗和金色的星星展开,那些光明的时代下每一个小小的缩影。她坚定了心中想法,抬眼看向令缺。
令缺扬眉:“你想杀了孤。”
她抬头,看见群星璀璨浩瀚的银汉天幕,又看向令缺。令缺握住剑柄,抿住唇看着她,神色阴沉。
年轻的国君握住剑柄,缓缓抽出剑身,看向眼前逾矩的胆大包天的女子,她举起剑,心中突兀闪过惋惜,迟迟无法动手。她收回佩剑,蹙眉玉立,眼含疑色。
才舒心想,也许金印紫绶已经无法满足她的野心。经历过那样的光明,她只觉眼前的黑暗无法忍受。她目光灼灼的看向令缺,好像看见帝制的终点。才舒偏头,不否认她心中忽起的杀意,又觉遗憾,如果九年谋划一朝尽毁,实在可惜。
却见令缺忽的展眉一笑,双目深邃,专注的看着自己,俄而开口,“你竟想杀了我。”
她没有自称孤,叫才舒心生警惕,令缺执剑而立,身姿欣长。她提剑迈步,移至才舒前面,垂目看她,见她眼中毫无惧色,更是开怀。令缺扔开佩剑,从怀中掏出一小巧银簪,是她用膳时试毒所用。
她手握银簪,深深扎进才舒肩头,确保一定会留疤后将银簪猛地抽出塞进才舒手中。她弯眉轻笑:“才爱卿。”
才舒眼里升腾起野心,也含着不解和疑惑,她看向眼前的国君,却见她背手迈步,背影清瘦,说不清的寂寥。年轻的女帝像是感受到她打量的目光,国君回头看她,片刻后轻笑:“那馄饨,很好吃。”
许是觉得不够,又添了一句,“辣子亦然。”
才舒心中一颤,莫名心悸。
她弯腰行礼,便听见国君的声音淡然传来————
“孤等你来杀我。”
才舒攥紧手中银簪,只觉难言的情绪一股脑的冲撞她的心神,她再度抬头,灿烂的星汉广袤无边,群星闪烁,她收回思绪,目光坚定,肩头传来难以忽略的疼痛,白衣已是被染红不少,她却觉胸中热气腾腾。
她的野心,她的**,她心里似乎升腾起崭新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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