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公民

工部今日出了件大事。

丁二公子——哦不,现在应当是小丁大人,从丁尚书那儿要了四个人。李者之辈汲汲营取能讨那没什么经验的二公子委实正常,只是那余在小儿,区区主事,竟一朝便升至了三品么?未免太过儿戏。

另外那两个人实打实的文书做的出色,也是能干,自然没得说。

众人心里也就有些瞧不上这丁家的二公子,只道果真是个囿居于室的小少爷,担不得大事。

大君若真是要扬这奇技淫巧,只吩咐下来便是,何必委托于这乳臭小儿。

丁仲此刻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二儿子,只觉头疼。

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是个榆木脑袋,不懂变通不知迂回,官场上的门门道道是一概不清。大君却是说一不二之人,官场沉浮久了,他也有些眼光。

大君虽说有的手段还很稚嫩,还不大能琢磨透这帝王捭阖之术。

他不怕直言上谏,也不怕被大君质问,只怕大君全然顺着这些臣子,养大这些豺狼虎豹的胃口喂出一群豺狼来。

他回想了当日昭王大殿的血色,后知后觉大君心里门儿清,那些豺狼还没来得及养大胃口便成为了刀下的亡魂。家产充没国库,国库倒是充盈了不少。快刀斩乱麻一力降十会,用的好。

他不怕自家儿子入大君的眼,只怕这个没脑子的惹怒大君。

这么想着,他便问,“那余在为父不了解,李者此人最善经营,你怎的将他要去了?”

丁缓面露疑惑,“难不成父亲认为良工阁不需要经营之辈么?”他眯起眼睛,“难不成父亲觉得儿子能去钻营么?”

丁仲一愣,抚了抚胡须思虑片刻,俄而开怀大笑,他盯着丁缓打量了半天,笑得更舒畅。

没成想,他这儿子是个大智若愚的。

他站起来踱了踱步,“知人善用这些个东西为父也无须教你,大君必是会提点你的。”

“你也无须钻营那些东西,只管安心管好良工阁便好。既然大君信得过你,那自然不能拂了大君的面子,亦不能教人觉着我丁府的二郎君是扶不上墙的泥。”

他一边说着,一边按住丁缓的肩膀,“你兄长不日便要回来,届时你去接他,顺道去拜访一下太傅好了。”

大昭朝中,有一个潜在暗处的派别称为秦党。

皆是秦昭公的嫡系门生和义子义女。

秦昭公,凉州第五氏,第五庭光,军旅出生,兵戎十年,功勋卓著。后入昭都,埋头于藏书阁中博览群书,博闻强识。

他素来是温和的神色,气质从容有度,无论何时礼仪姿态都叫人挑不出毛病。一入昭都便上交兵符,主动交出所有实权,换来了令君的信任。他生的一副好皮囊,即使已近知天命之岁,依旧体态端正,挺拔修长。

第五庭光生得是儒生相,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句端方君子。

他又喜好些文人雅士素来爱的东西,不少文人墨客都以得他赏识而作谈资。不仅如此,他还又喜做善事,自掏腰包出资修缮了不少抚孤院,名声好得不行。

久经官场的工部尚书嗤笑一声,只觉荒谬。

百姓愚昧,他们这些老东西难不成眼瞎么?

这第五庭光花钱买了这么多好名声,门生众多,朝中子弟一半都来自他的门庭,身下义子三人,皆是一州之牧,手握强兵。

先王君真是老糊涂了,才会觉得这号人物会无心权势。

他手里虽无实权,可是他的门生却不少实权人物,六部里面,四位尚书都是他门下子弟。丁仲想起来被拉下马的前礼部尚书,有些犹豫不定。

不知大君是好巧不巧将那人给解决,还是早就谋划着这一切。

他仔细盘算,惊觉那日被砍头的三十多号人里头,有不少秦昭公的耳目。他心里咯噔一惊,脑门上出了冷汗,又再仔细回想太傅和丞相的态度,暗暗思索。

见他入神,丁缓便先行告退,去见了余在。

余在此刻境地却十分尴尬。

他家境贫困,于是当地一小富绅便出资来资助他读圣贤书,条件是娶他家的女儿。

余在生的白净,斯斯文文,看起来像是个好拿捏的。家里已经穷的揭不开锅,供他读书更让家中甚是拮据。

于是余在允下,同那姑娘成了亲。

而后余在上榜,入朝为官,即使是一个小小主事,也比一小地方的富绅强上不少。若是日子这么和和美美的过下去,亦未尝不可。

只是那富绅还有个儿子是个混头,沾了赌瘾败光了家产不说,还扒上了余在。最为重要的是,这畜生还勾结外男苟合了他自家姐姐,图谋余在的家产。

余在此刻正站在厅内,神色阴鸷,拳头捏的死死的,听见下人传报丁缓的到来,下意识身子一紧转身就要迎出去行礼,却被温和的拦下。

丁缓今日着常服,虽然相貌普普通通,里子里那股官宦子弟的气质却是挡也挡不住。

意识到自己来错了时候,丁缓面上一下就尴尬了,搓了搓手才有些不好意思的问余在,“要不,我先出去回避一下?”

余在也不推脱,只道有劳大人了,便客客气气的把他送到侧厅,走到门口却听见丁缓问她,“你准备如何处理?”

余在看他一眼,像是在纳闷他这性格竟会关注这些,却还是含混道,“下官自有凭断,有劳大人费心了。”

“我知道了。”

丁缓也不追问,进去安安静静的坐着,只管等他处理完毕。

余在走时回头看了他一眼,觉着这么个大高个两只手那么规矩的放在膝盖上直直的坐着——还挺乖的。又想起他没自称本官,而是用的“我”一字,弯了弯眉。

最后不知道是怎么处理的,丁缓再见他时,他面色铁青、身子发抖,却还是努力绷着一张脸给他行礼,井井有条的吩咐下人布菜。见他神色不虞,丁缓没挑起话头,只是又安排了些文书给他,只盼他能被文书牵绊住心神,少去忧心这些烦人的东西。他不敢再打扰,用了餐后便迈着大步匆匆离去,免得教人难堪。

在他走后,余在反而放松了神色,托人去舒记那儿买点糕点,又叫人去赌场吩咐几句。

没几天便听说他那妻弟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扔进了粪坑,而那奸夫带着另一个小情人跑路了。他原先的妻子哭着趴在门前求他,衣着破烂,面色发黄,身上还一股子馊味儿。

余在没嫌弃她的臭气,挨得极近附耳几句。

那女子瞪大了眼睛,踉跄着离开,神色惊恐极了,再没来打扰过。

——————————

才舒至良工阁时,已是半月之后。良工阁早已修缮完毕,被物色中的各官员也早就搬了过去。良工阁外一牌匾,烫金大字龙飞凤舞,好不气派,踏进去却只觉不过如此。里头可以称得上是空空荡荡,本该假山流水的地方放了不少圆溜溜的滴溜溜转的木制玩意儿,旁边还有不少木匠工具支棱着。

往里面走亦是空旷又寒酸的感觉。

才舒神色不变,迈步自如。

宽敞的院子里有不少木匠正埋头刨着木头,往里走还有不少人对着几张图纸争执个不停,看起来热闹极了。集结天下优秀的工匠——应该也只有王家才有这样的能力了。

最后她实在是忍不住,偏头问引路的仆从,“大君可是不曾给良工阁拨银子?”

仆从一愣,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不回答,恪尽职守的耐心带路。

才舒心道规矩不错,停下步子时才发觉正厅一样的寒酸。

难不成......还贪墨了不成?

才舒手捧竹简,玉簪素净。

白裙裙裾,迤逦秀美。她今日好生捣腾了一番,眼尾染了浅浅的一层胭脂,凤眸潋滟,叫人挪不开目光。只是她气质带着难言的锐利,教人不敢多看。

丁缓看了她呈上的竹简,沉吟片刻才道,“此物千金难换,价值连城,还需大君过目才好。”才舒浅笑应下,丁缓便归还竹简,看她一眼,心中惊艳,又觉得眼熟极了。

直到出了良工阁,一同朝昭王宫走去的路上,他才恍然,这女名同那新上任的礼部尚书相貌有着六分相似,才瑛虽已近知天命,却容貌俊美,是有名的美男子。黔州出了名的出俊男俊女,秀美容颜,才家被那片水土养的不错啊。

昭王宫前,宫人传报,才舒微微颔首道谢。

丁缓顿了一下脚步,觉得不可思议。大昭虽说民风开放,却也等级森严。除士族子弟,工商子弟五代以后才可为官,农户三代才可从仕。奴籍之人素来不得重视,不过是人牲一般的东西明码出售货物辗转,宫人即使在昭王身边伺候,其实也是被看不起的。如果没有混到极好的位置,旁人明面上不敢说什么,私下提起也不过啐一口阉竖贱婢。

才舒不见得捧着他们,也并未瞧不起他们。

丁缓背过手,面上笑的憨厚,悄声问她:“不知才小姐从哪儿得了这混凝土的方子?”

才舒看他一眼,知他应当是那西汉时期有名的巧工,亦或是只是恰好对上了名号。只是眼前这丁缓也做出过被中香炉等物件,相必应当是同一个人罢?她心中还是有些恍惚的,从前只在史书野志里寥寥几句文字描写的人如今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如何叫她不恍惚?

她又想,也许千年以后,史书上也会记载她之姓名。

寥寥几笔带过还是大书特书?她眯起了眼睛,眸光带笑,“丁大人有些过了。”

亲兄弟亦明算账,这怎的还过问别家的吃饭方子了呢?她垂眼看了看青石宫道,目光顺着纹路移至墙根,爬上朱红的宫墙。

见她避开问题,丁缓也不介意,仍旧耐心的同她并肩而行,给她介绍起宫里的规矩来————自然是现学现卖他父亲昨日才提点的规矩。

行了起码有一刻钟才到承光殿,大君素好于承光殿中处理国事,平日召见臣子也多于此,隐隐有要将其作小昭王殿的意思。于是承光殿里头的宫人腰板也就不自觉的挺直了几分,走起路来也显得有精神气多了。

得大君传召,才舒二人才跟着引路的宫人走进去。

跨进门槛后转弯往里走了一截儿,入眼便是一扇巨大的屏风,屏风上芭蕉翠绿,蕉下灵灵小鹿一只,正仰脖轻嗅。远处一亭子翼然,亭中几许人影绰约,瞧不清楚面貌,只寥寥几笔勾勒大致形态,却传神至极。

丁缓暗道这屏风几时又换了,却规规矩矩行了礼,“大君,人给您带来了。”帖子自然是早早就递了,那混凝土事关重大,今日才舒拿了方子来,他便早早递了帖子进宫。

端坐在案首后的令缺抬眼看来,威仪并重。她今日着玄衣帝袍,上绣龙鳞暗纹,祥云缭绕,衬得她肤色有些苍白。她只轻轻一看,才舒便觉自己骨头缝儿都被刀刮过一样。心知国君大致是何脾性,她弯腰奉上竹简,神色恭敬。

令缺一旁伺候的宫人连忙接过呈给令缺,又退至帘外。政事国事,她们是没资格听的。

令缺展开竹简,末了神色淡淡的看向才舒,她想了想,颇有些兴致的问她,“才店家觉得,是工部合心意还是良工阁合心意些?”

倒有些促狭了,不像是那个积威深重脾性乖张的国君,像个促狭顽劣的孩童。

才舒惊了一下,却没因为这话里头的促狭而觉得令缺优待她几分,只是背上冒出了冷汗,一时有些揣摩不透。她虽然不怎么混过官场,却也知帝意难以捉摸,如今时势,饶是不少官场老手都觉摸不透眼前国君的心思。她亦是不敢妄加揣测。

见她迟迟不敢答话,令缺知她是在揣摩自己的言外之意,她神色阴沉了一点,顷刻又消散开,失了要捉弄一番的兴致,只觉眼前的女子同那些个人一般无趣,没了初见时的惊艳。

不料才舒却当真敢避开这个问题,突然直视她的眼睛,问她,“大君敢给草民什么位子?”

令缺抿住唇,神色不明的看向才舒。

她竟敢直视国君的双眼,这还是头一个。即使是卫聃,再放肆大胆也不敢逾越君臣界限,即使冷宫之时大着胆子戏弄了她,进了兵部以后,态度也愈发恭敬起来。照她的说法就是,君臣有别,一线如壑。她自然也暗自松了一口气,生怕她抓着什么心悦的由头胡来,如今一看,心悦一说果真是唬人的。

她的目光凉薄又锐利,才舒暗道史书之流果真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真切。即使知道王家之人都是从小便精心培养,鲜有无能之辈,且早熟至极。眼前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却已是登基为帝三年了,暂且不说手段如何,单是那性子也叫人不敢小觑。

才舒从来不敢小瞧任何人,更何况是身为帝王的令缺。只是她也做不到如同那些臣子般将帝王视为天,也无法打从心底里托付性命。曾经受过的教育教她不曾丢弃心中的道德底线,即使她生父曾为一州州牧,如今又是礼部尚书,她也不敢自诩官宦子弟。

她尊重每一个公民。

遥远的词汇啊......才舒收回思绪,她弯腰行礼,又问,“大君可敢许草民那些东西?”

令缺轻笑,她神色平淡却不容置喙,“没有孤不敢的东西。”

有点狂妄的样子,语气却是淡淡的,更像是随口一说,但是却让才舒心头一惊。她想起自己曾经分析的东西,只觉还有些东西没有琢磨透。眼前的国君过于平淡,也过于有底气,让她暗自又思虑了不少。

令缺站起身,“正巧,不如同孤去温心园逛逛?”

丁缓婉拒良工阁事务繁多,先行告退,令缺也不拦她,只是轻声说,也不知那木头要刨多久。

才舒便知晓丁缓只是找个由头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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