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琉璃台

帝王的认可是最好的通行证。

才舒深明此间道理,国君在人前做出极为宠爱她的样子,这样的宠爱是最为脆弱的东西,倒不如说是精致的琉璃牢笼,一旦被撬开,在那宠爱中谋生的她只会被跟着敲得粉碎。

她自立门户,又无依仗,能凭借的只能是国君的宠爱。

混凝土样品很快送去了工部,在确认水泥的各种用途后,丁仲终于不再摆着冷脸色,也开始对着她和和气气起来,时不时还会拉着她一同讨论些什么。

随着她进入工部,水泥的用处也基本钻研完了。

国坊王商的建立对于水泥的普及有很大帮助,那位被发往雲州的恩科状元更是得到了改良后的方子和不少原料,只待他去推行。

日子忽的清闲下来,才舒还有些不适应,这日偶然回了奇珍楼,窥见镜中的自己,倒是笑了笑。

非常明显的,镜中那个女子,黑了不少。

才舒仔细的扒拉一番匣子,翻出一个精巧的手链,目露怀念。她轻轻戴在手上,看着手腕上的手链,半晌又取下来放了回去,拿了另一个黑黝黝的东西揣进了怀里,呆愣的出神。直到有小厮唤她,她才回过神,探头看向楼下。

楼下竟是令缺。

她下意识有些排斥,却见她仰头望来,那深色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的看着她,见她看来,令缺微微颔首,神色依旧冷淡。

国君似乎不懂得如何躲避想要自己性命的臣子,反而凑上来,一副对她极有兴趣的样子。也许国君不曾遇见过此等明言要杀她的臣子,因此对于才舒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和兴致,那眼里偶尔露出的戏谑和兴奋,让才舒简直头皮发麻。

偏偏她面上总是冷然的样子,落在百官眼里,好似她得了天大的恩宠一般——也确实是天大的恩宠。

她不过才入工部,便凭混凝土方子坐上了侍郎的位置,别的不说,单是弹劾的折子便如雪般飞来,齐齐摆在大君的案头。大君每每看见,只是面不改色的扔进香炉中,当做没看见。虽说奏折一般得存录,但是国君铁了心要偏袒,那些官员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被逼问的烦了也只是轻飘飘问一句“怎不见卿奉上那方子?”,便叫他们不敢再聒噪。

大抵是她作为大君提拔的臣子,天然的和某些臣子站在对立面。

唯有三品和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上朝的资格,那日国君屠朝,砍空的位子皆是由她亲自提拔,不知不觉她的拥护者竟已占据朝中一大半。

她心中思虑,却听见令缺冷淡的声音:“爱卿怎的就僵在那儿呢?”

她反倒心里平静下来,懒懒的靠在栏杆上,见令缺面上并无急色,也就随她杵在那里,不急不缓的同她对视,身后的小厮早就诚惶诚恐的跪在地上,头深深的埋住。

令缺心中杀意更甚,却按耐住,只是定睛瞧着才舒,那眼底是沉静的颜色,带着令人心悸的冷漠。

见她定住,才舒又笑,却俯身更加大胆的看她,直到看得令缺再度微微鼓起了腮帮子,她才道,“大君有请。”

她手臂一抬,宽袖鼓鼓,竟有风从外头钻进来。

秋意一日胜过一日,日头渐寒,连自诩身强体壮的盛熠穿着打扮也逐渐臃肿起来。饶是才舒身子好,也觉秋意渗人。

这秋风进来打了个转儿,冻了众人一遭也就散了。

小厮早早退下,不敢近身伺候。

令缺只是抿住唇,面色苍白。

她只着薄薄的一层,料子是极好的,却也抵不住这秋寒。

见她好似被冻得有些发抖,才舒善心大发为她沏了一壶红茶,塞给她一小巧香炉捂手。

令缺便笑:“这是丁卿做的玩意儿?”

紧接着低声嘟哝了一句“真是小巧。”

才舒为她倒茶,见她不动,只是抿着唇低垂着眉眼。她心道这人尤好卖可怜,实则诡计多端,心思复杂,也不知那些朝臣被骗了多少次才会如今这般警惕。

她主动提及混凝土事宜,一一细数这些时日发生的趣事,尤其是工部官员对于比例有异议时,往往各自配方,待谁结果出来谁的更好,便硬拽着工部里头晃好几圈,一边顶着“蠢笨如猪”的牌子。

更有甚者嘴上功夫不够,于是便约架。

两个年纪不小的小老头拉着官袍的宽袖比比划划,恨不得把对方给打趴下。

就连丁仲的胡子也因拉偏架而被揪下来几根。

见她说的起兴,令缺也就听着,偶尔给她续一杯茶水。

听到最后,茶水早已冲泡了七次以上。

令缺认真的听着,时不时瞥她一眼,听到最后,她问:“卿可想瞧瞧秦昭公府?”

才舒顿住,点了点头。

于是二人乔装一番,竟是从外墙翻了进去,轻巧的落在院子内。

好在才舒不曾松懈自己,只是一落地便不自觉惊叹一声,院中绿植不少,假山流水,池中游鱼百许头,皆是些寻常的小鱼儿。

院中有一木制长廊,廊上垂绿悠悠,随木廊而去,移步至此,是一石缸,缸中亦是游鱼几许,载一盆中莲而已。

缸上接一竹管,竹管蜿蜒,一缕缕乳白色的雾气随着水流流进水缸,缸中水却不见增多,定睛一看,见缸身果然有一滤孔位于缸沿口下十几厘,有清水汩汩而出,一小凹槽接住,那水便顺着细竹管绕着那绿植转了一圈,最终流进水池。

那些绿植即使是在秋日,也翠叶缤纷,浓绿浅碧,煞是宜人。

见那绿植生的茂盛,令缺多看了几眼,抿住唇。

推开门,里头是几个蒲团,往上一看,是一面目威武慈悲的佛像。那佛像有些高大,仰头看时正好对上佛像轻阖的眼,倒有些渗人。

是佛堂么......

令缺扫过蒲团,视线定格在佛像的手上,沉思片刻,她问才舒:“这佛像,卿可知是哪家神佛?”

才舒不确定道:“横三世佛......”

她蹲下身抚了抚蒲团,“这蒲团面上被磨的光滑的紧,想来没少用过......大君今日怎来这儿了?”

令缺垂目:“每年今日,他都会携全府前去大坨寺上香。”

她走上前去,敲了敲佛像,听着像是实心的,又将目光投向呈放佛像的供桌。将那黄布掀起来,供桌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令缺拧起眉头,表情愈发冷凝,却见才舒挪腾了一下佛像掌中灯。

只听“吱呀”一声,紧接着是非常连续的,像是齿轮的声音,有些刺耳,但好在声音极小,尚能忍受。

紧接着有一股闷闷的风从佛像后面钻出来,扑了她二人一脸。

令缺几步走至佛像后,见先前石壁之地露出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对视一眼,才舒认命的走在前面,二人刚踏进去走了几步,便见石壁猛地合上。

才舒摩挲了四周墙壁,道:“这门兴许只能从外头打开。”

她心沉了沉,这个老男人果然不简单。

甬道昏暗,才舒走在前头可以称得上大步流星了。

回头看见令缺在昏暗中有些难辨神色的脸,她难得的解释了一句:“那老头大抵不会在自己也要走的路上动手脚。”

老头......

令缺轻笑一声,随着她的步子往前。大抵七拐八拐走了好几分钟,视野忽的开阔起来,才舒下意识捂了捂眼,待到适应光亮,才睁大了眼睛。

眼前是一宽阔石室,墙中嵌夜明珠几颗,有墙上支棱出来的灯台,灯是亮的,才舒摸了摸灯台的边沿,没有灰尘,看样子是有人定期打扫、换续灯油的。

石室有两条延伸出去的廊道,廊道较于石室昏暗几许,却也算得上亮堂。

这里头空气并不沉闷,应当是有通风的地方。

才舒来了兴趣,好奇那秦昭公大费周章修建这么一个地方有何用处。

其中一条廊道较另一条宽阔些许,令缺抬脚便走,几乎可以称得上急迫。才舒只得跟上,觉得心头有些不安,她摁了摁手臂:“几时离开?”

她看了看显得密不透风的石壁,“多留此地恐生事端。”

话音刚落,她却被眼前景象惊愕得捂住嘴。

原来这石廊走出两米不到,便内挖空洞,做天然的石笼,每走几步,两边便皆是一个狭小的空洞,往内看去,仅仅是一极小的石床,上至被褥一张。

笼门有锁,锁是上好材料打造,泛着光泽。

那石床之上,似乎还有瘦小的身影。看这石廊的长度,少说也有三十号人以上。

她们步子极轻,没有吵醒任何一人,走到廊道尽头,是一处比方才石室更加宽阔不少的石室,这里头有“黄金”的味道,但是较淡,应当是有人定期打扫,细看四周还有不少艾草之流,大抵是为了留香除臭。

才舒眯起眼睛,打量四周,继而看向令缺:“大君早就知晓?”

令缺瞥她一眼,目光移向石室中央的琉璃方。

直到走近,才舒心头一跳,只觉冷汗沿着脊柱往下滑。

她按了按有些鼓胀的太阳穴,只觉胃里一阵不适。

那琉璃方中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少年,轻阖着眼帘。少年面上皮肤已有腐烂之处,却仍不妨碍他眉目精致,讨人欢喜。只是此情此景,实在叫人愕然。

有淡淡的腐气,才舒更觉不适,面色都白了几分,却强撑着问她:“那笼子里皆是此般稚童么?”

未待令缺回答,她先扶着墙根干呕起来。

这里头太压抑了。

令缺只是平静的看着她,忽的耳尖一动。有破空之声而来,她侧身一把捞起才舒,也不顾她面色惨败,于室内游走。

才舒被夹在她腰间,腰被挟着,只觉又痛又不适,胃里颠簸又恶心。她抬头一看,却见本应在大坨寺的第五庭光面色和煦,手持一弓。那弓一看就是好弓,被摩挲的光亮,缠着几层防滑的布,上头搭着一箭。

箭矢头泛着金属冷光,令缺站定,放下才舒。

秦昭公箭指令缺,语气温和:“大君是何时知晓的?”

“可是记起了三年前?”

令缺面色不变,遥遥和他对视。

秦昭公拉开弓弦,满弓如月,他仍旧含笑儒雅,笑起来如沐春风,只是手臂微微鼓起,弓弦紧绷,直指令缺眉心,“当年大君也是如此箭指令君那个蠢货。”

他见令缺面无表情,又笑了笑,“大君儿时讨喜得多。”

一箭破空。

令缺身形一动,手攥才舒衣带,夹在腰间,足蹬地弹开,朝着秦昭公的方向猛蹿而去,另一手提一匕首,狠扎向他。

秦昭公侧身躲开,便见令缺挟才舒往前奔驰。

他搭箭拉弓,箭矢疾速,正中令缺肩胛下侧,令缺神色一冷,直接反手拔出,脚步不停。

另一条廊道幽深,不知通往何处,秦昭公慢悠悠的踏步进去,他今日着冷肃胡服,领口袖口只绣些云纹。他难得做武将打扮,更显身姿挺拔,高大俊美。

黑色皮革长靴踏在地上,声音聚拢于室内,只觉有些大声。

长弓光亮,箭矢尖利。

才舒脑子一片空白,生死关头竟不觉恐惧。

又是一箭破空,差点扎上才舒后背,令缺侧身,另一箭却刺入她的侧腰。

她当即抿唇皱眉,顾不得拔箭便蹬地借力,加快速度,不料行至尽头,却只瞧见不知通往哪儿的地下河流,光线昏暗,她忍痛拔下箭矢扔在地上,转身便见秦昭公不疾不徐踏出,背后还有箭矢五支。

见她停下,第五庭光便也含笑停下,看她面色苍白,知她应是失血过多,面色更加和煦。

他目光温和,包容而温润,有些不赞同道:“带上这么个累赘,不大像是阿满的性子。”

令缺捏了捏拳头。

她将才舒扔进河中,瞬间足上发力,窜出去的同时将手中匕首抛掷出去,秦昭公像是有些惊讶,格挡住匕首才问她:“忘了是谁教你武艺了么?”

才舒扑腾几下,知晓令缺叫她先走。

她眯起眼睛从怀里掏出那个黑黝黝的东西,同盛熠见过的模型一般,只是更为精致。她潜入河中,换了个方位才冒头,看向缠斗的二人,逼自己集中注意力。

河水冰冷刺骨,暮商时节,更是冻人。

她瞄准第五庭光,只听嘭的一声,她心知打中,不作停留,一头潜入水中顺着河流方向游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勉强靠住阴冷潮湿的石壁,恢复体力。

光线更加昏暗,只能略略看见五指。

偶有呼呼的风声掠过,心知应当可以顺着河流出去,她定下心神,眼睛不曾离开昏暗的河流,生怕错过熟悉的身影。

肩头的伤口却隐隐泛着痛来,她伸手一摸,果真伤口再度裂开。当时那簪子扎的不浅,她处理时生怕得了破伤风,没敢用见效快的药,如今倒好,沾了这不知通往哪儿的河水,也不知会不会感染。

石壁上方竟也滴滴答答的往下渗水,才舒不敢分神,只得死死的盯着来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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