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等了多久,才看见顺着河流漂来一个白衣影子。
幸好是白衫打扮。
才舒游过去,发现令缺双目紧闭,双臂死死抱住这浮木不松开。那平日里锐利的眸子被眼睫遮盖,失了神采。
想到方才令缺侧身使她免受箭刺,她解下衣带,一头系在手腕,一头拴住令缺的腰带,她回头看一眼,并未见追兵,难不成她杀了第五庭光?
这么想着,才舒手上动作却不停,确保打的是死结不会中途松开后,她扶住浮木,奋力往前游去,一边暗自庆幸自己水性极佳,又不由得想大君是否早就知晓自己水性好,所以才带自己去那什么劳什子密室?
她变了变脸色,又想大君是否早就探查这密室无数次,今日不过是做做样子。
更觉自己属实弱小,面对此种情况,竟只能被人夹挟得生,甚至狼狈逃离以求生机。
自觉狼狈,她更是懊恼,才发觉自己虽说谋划九年,自以为心计过人,实则许多地方都还欠缺。她对于官场的生疏,她心性上天然的软弱,都让她束手束脚,不得施展。
今日一事,倒教会她不少。
不知游了多久,她已精疲力竭,眼前发黑时,才有光亮透过。
她费尽全力将令缺拖出洞口,便见她脸色惨白,白衣染血,衣衫尽湿,泥浆大片大片的渲开。
她不知秦昭公是否已经被解决,也不知第五庭光是否知道那地下河流通往哪里,更不知他是否会教人前来查看。
若是他还活着,依照那谨小慎微的性子,必定是会叫人来细细查看的,必须得迅速离开此地。
她看了看周围植被,知道此处大致是昭都城外。
才舒拧干外衫,见四下无人,迅速脱下中衣拧干复又穿上。衣衫还是湿漉漉的,却不再显得沉重,只是叫人极为不舒服。她强忍着不适,将令缺翻身背在身上,选了个方向抬脚迈步。
还好天气尚好,煦日照射。
直到身上的衣衫都快要被汗气蒸干,才舒才远远看见几户人家。远远看去炊烟袅袅,才舒不敢大意,将令缺放下,用衣袖给她随意擦了擦额上冒出的冷汗。
身上带着一股水腥气,才舒看了看四周,分辨出几味草药,眼睛一亮。
她将那几株草药尽数摘下,顾不及清洗便放入口中嚼碎,然后用外衫兜着,本想敷在肩头,瞧见令缺白衣大部分已是染成浅红色,又面色惨白,唇色暗淡,双目紧闭。她心生不忍,想了想为她解开衣带,掀起下摆,将那草药敷在令缺腰侧,又从自己外衫撕下了一条布条,给她死死缠上,以免再度出血。
又将她翻过身子,衣领翻开,查看一眼,便见她后背肩胛下血流不止,后背亦是伤口不少,血肉外翻。她看了看剩下的草药,一咬牙给她尽数敷上,又像之前那番给她缠上布条,做完这些,她只觉头昏脑涨,无力的靠在另一棵树上,双目涣散。
出神之间,脑子里竟只有一个想法——大君还挺白......
日渐斜下。
才舒恢复了不少力气,她本想去那几户人家里讨点吃食,或借烛火以作消毒,或换身清爽的衣裳,又恐其间有秦昭公耳目。她素来谨慎,不敢冒险,见令缺还未醒来,只得再度背上她从小径离开。
待至一小溪边,她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她将令缺放入草丛,确保不会被轻易发现,才又钻入林中寻找草药。
待她出来,秋日已落下山头,林中偶尔鸟雀啼鸣,秋叶稀疏。
见她归来,令缺才抿住唇,看她手中不少草药,便移开目光一言不发。
才舒放下草药,看她即使受伤,也硬撑着坐起来,挺直了脊背,只觉心中异样。
她眨眼,只问她:“大君可还有力气?”
令缺闻言,尝试着抬手,却发现双臂无力,有些懊丧的垂下眼帘,显得怪可怜的。
落日余晖仍在,借着这光亮,才舒迅速将草药细细嚼碎,依旧用外衫兜着,为自己肩头上了药,却见令缺看着自己自己肩头的伤口,表情有些尴尬的样子。奇了,才舒想,这人竟还会尴尬么?
又想起她平日里喜怒皆不形之于色,只觉此人大抵又是在做戏。
她系好衣带,问她:“大君可能自己上药?”
令缺定定的看着她,半晌开口,才发现声音哑得紧:“你已是为孤上过药了么?”
她面上平静,眼里却带了哀戚,才舒走过去,扶住她的头,却发现手掌一片猩红。她面色一变,托住令缺的头,却见她后脑正往外渗血。雪白的衣领本就因那河水显得浑浊至极,又沾染上猩红,显得污浊极了。
令缺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她攥住才舒手腕:“替孤换药。”
才舒见她面色已变为青灰,死气沉沉的样子,心道不会就折在这儿了吧?
她伸手扒开令缺衣领,向上掀开衣摆,突兀的看见她腹部一大块狰狞的疤痕,细看竟是烙铁烙出来的。才舒愣了愣,伸手抚了抚,只觉凹凸不平,同令缺白皙肤色反差极大,显得丑陋至极。
令缺便笑:“此乃大昭奴印。”
她笑的开怀,竟然笑出了声,不大一会儿便剧烈咳嗽起来,伸手捂住,竟咳出了血。
才舒便沉默下来,为她换了药。
令缺靠在树上,不顾剧痛强撑着站起来。她垂目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才舒,等到自己稳住身形,她才深吸一口气,“走罢。”
才舒沉默的站起来,跟在她身后,突然听见令缺似是无意般问她:“你那射出铁珠的东西......可是火铳?”
她停住脚步,看向令缺。
那其实并非铁珠,而是钢珠,只是此间并无钢这种东西。
难道秦昭公直接将那钢珠剜了出来?
令缺面色极差,身子还微微的颤抖着,这是因为寒冷和疼痛的下意识动作,似乎只要微晃一下便会倒下去。她身上的白袍早就脏的不行,套在她身上只觉配不上她。此时她垂目看来,眼眸深邃,如积雪松林。
她心惊一下,“是。”
令缺深深看她一眼,神色仍是平静的,带着从容不迫的气度,她立在那里,就好似青竹扎根峭壁般挺拔。
才舒脑子嗡的一下,令缺便低呵一声:“趴下!”
她下意识趴下,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一箭矢从自己方才的位置呼啸而过。她抬头看去,便见令缺同一男子对峙而立。那男子气宇轩昂,如玉温润,才舒眼前一黑,那分明是秦昭公。
男子身后,是一更为高大壮硕的男子。
那壮硕男子携马绳而立,腰别陌刀,气势斐然。
才舒认出来,那是那日于舒记叫嚣的骑马将军。
她心里一沉,挣扎着爬起来,站在令缺身侧。那携马男子便有些惊奇的看她一眼,随后又移开目光,却没去看令缺,反而看着脚下的野草看的起劲。
第五庭光拱手行礼,温和一笑:“大君,臣来接大君您回宫。”
令缺见他脸上没有血色,想必也被自己伤的不轻,轻笑一声,问他:“卿不知要如何接孤回去?”
第五庭光便笑着答:“自然是好生照看着。”
“接具尸体回去么?”
秦昭公便不再回答,只是笑。
他样貌好看,笑起来更是如此,只觉春色几许不如君子端方。才舒心里发寒,却牢牢站在原地,看令缺毫无惧色的同秦昭公对峙。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细细思索,只觉心惊。
秦昭公又问:“大君可是忆起了三年前?”
见令缺不答话,他自顾自的开口:“当日二名郎冲入大名殿,将大君您带到了昭王大殿。”
“先王君得了新的方子,要长子之心做药引,想要长生不老。”
第五庭光难得勾起嘲讽的笑,“大君可记得?”
“先王君亲手刺剑,挑出大名郎的心,大君可还记得?”
令缺神色阴冷,死死的盯着秦昭公,脑子却一阵一阵的发疼。
她自然记得。
之前缠斗她落入水中,头狠狠磕到石头,那一刹那无数尘封的记忆汹涌而出。
刻纹高柱雕龙之栋,奢华至极的昭王殿青烟弥漫。丹炉之中,是她大兄的心脏。
伶人裙裾如云,歌舞不休,方士穿梭不息。
她跪在阶下,看不清楚烟后令君的神色。得先王君命令,有宫人钳制住令缺,烙铁印上她的腹部,扑哧扑哧血肉的糊味儿让她头脑发昏。
令缺不愿再想,只是眼神愈发冷冽。
秦昭公便问她:“大君觉着愤怒么?”
第五庭光逼视她,他伸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伸手指向她:“我那稚子不过十二,竟被那老匹夫掳至宫中,做了药引。”
“他怎么敢?”
“我为王君驱驰,功勋卓著,从不敢稍稍逾矩,只愿稚子平安。”
“他怎么敢?”
高大俊美的男人眼眶发红,“他杀我稚子,我也要他令氏绝户,才对得起我那无辜小儿!”
令缺冷笑看他,“孤的大兄便无辜么?你当日递上方子,便没想过因果报应么?”
“大君也信因果么”
他嗤笑一声,搭箭上弓,正欲松弦,却忽的瞪大眼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身后的大月龙城手中一把小剑刺进他的后背,第五庭光目疵欲裂,回头看他,只看见大月龙城神色不变,将短剑推进几许,引的秦昭公口吐鲜血,心肺俱伤,震怒不已。
他无力的倒在地上。
令缺看他一眼,提脚上马,直奔城门而去。
才舒恍然,大月龙城便跟在她身后,约莫是护卫她平安回城。
至于秦昭公,应当会有人来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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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日,有几位官员被拖了出来扔在大殿中。
四周臣子两股战战,不知大君又因何动怒。
令缺面色苍白,今日未佩佩剑,只是难得的等待那几人申辩。那几人说得起劲,四下看去却并未看见秦昭公,他们心里咯噔一下,心觉不妙,只是大君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辩驳。
令缺终于失去耐心,一句“够了”吓得那三人不住的磕头。
她神色平淡的看了他们好一会儿,才道:“孤小瞧了你们。”
她起身,移步下阶,移至那三人跟前。
令缺伸手摘下他们头顶玉旒,只是轻飘飘的问:“你们怎配跪在这里?”
那三人心中惊恐,不住磕头,只求大君绕她们狗命。
国君只是随手将那玉旒扔开,提脚转身,便有传召吏站出,细数几人罪状。
敛慈幼堂之财,买卖幼童,纂养娈童。
百官震惊,面色剧变,目光在那三人身上来回打量,有些不敢相信同僚许久之人竟是此般丑恶模样。
见他们难以置信的样子,令缺一声令下,便有侍从抬着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上来。
白布掀开,竟是昔日光风霁月的秦昭公。
那三人脸色更白,连头都不敢再磕,只是愣愣的瘫软在地,神色惊恐极了。
令缺便回头看他们一眼,吩咐令文前去抄家。
从秦昭公府源源不断递过来的消息让百官都麻木了。直到从秦昭公府中救出三十多名被囚禁已久不见天日的孩童,挖开绿植下是铺满的幼小尸骨,佛像敲开是满满当当的小小的尸体时,他们才回过神来,看着地上那具尸体。第五庭光即使死了也依旧是俊美的,带着卓然的气质。百官看着他的尸体躺在那里,心里竟有难言的感觉,想不到风雅淡泊的秦昭公,竟是这般面孔。
再联想那三人的罪名,心里明悟过来。
有人瞧了大君一眼,心知从此大昭朝廷,将要成为大君的一言之堂了,更觉惘然。
令缺站在高阶之上,目光扫过百官,停留在才舒身上。
才舒恭身肃立,面色沉静,见她看来,弯眉一笑。
令缺便收回目光,垂目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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