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失态,才舒有一瞬想捂面而逃,然她只是绷住表情,大大方方的松开手,而后静立。
令缺的目光带着打量,却没动怒,只是面含疑色。
沉默半晌,才舒先告了罪:“臣,逾矩了。”
见店小二走过来,令缺只是扫她一眼,而后移开,那头小二扯着嗓门道:“客官,热汤好了。”
“将那浴盆抬进屋中。”才舒如是吩咐。
小二得了吩咐,忙张罗人去抬木桶。
令缺立在原地不挪步,才舒只得候在一旁,半晌听见令缺小声道:“替孤寻把伞来。”
见才舒不解,令缺便蹙眉道:“难不成孤得亲自备灯烛汤浴?”
她神色冷然,只是此时衣衫湿透,发丝结缕,倒不显得压迫。才舒问她:“大君难不成要这么回去么?”她意有所指,令缺却不甚明白,只是抿唇看她。
才舒只得耐心道:“大君此时,有失仪态。”
她低垂着眉眼不去看令缺身上的狼狈,却忘了自己此刻也并未好到哪儿去。见她目光回避,令缺只觉好奇,又见她身上外衫紧贴身体,心头一紧,脸上竟莫名有些燥。她张了张口,却并未说话,只是微微不悦。
她抬脚上楼,而后停住,于木阶中段停下,回眸看她,“跟上。”
她衣摆滴水,地上便有水迹点点。
才舒抬目望去,见她立在那里,身姿挺拔,亦是莫名心头一紧。
她低头跟上,昏头昏脑跟着进了房间,还未定神,便听见国君有些不耐的声音:“还不快替孤宽衣。”
才舒一惊,下意识抬手,而后定住。
见她久久不动,令缺失了耐心,蹙眉冷眼看过去,只觉这人怎地呆头呆脑,连宽衣小事都做不好。她张开双臂,神色冷淡:“爱卿是想冻死孤么?”
这厢才舒却耳尖红了起来,还好她此时披发遮住。她自个儿心里也觉腻味,分明都是女子,怎么这心头说不出的紧张来?
她迟迟不动手,令缺睨她一眼,挥手屏退她,才颇有些烦闷的自个解衣,跨入盆中便闭目养神。没有宫人立在一旁伺候,她头发便湿哒哒的披着,耷拉在浴盆上。才舒洗的很快,怕娇生惯养的国君使小性子,立在房门外等着传召。果真不大一会儿便听见国君声音冷淡:“进来替孤沐发。”似是早就知晓她立在门外。
她推门进去,将门别上,屋里雾气缭绕。她收起屏风,看过去只瞧得见国君露在桶沿外的双肩。才舒走过去坐在一旁的墩子上,手托起她的头发,令缺察觉,只是闭着眼吩咐她一句:“快些动作,孤有些乏了。”
才舒拿起一旁的皂荚在她发丝上涂抹,像是想起什么了,顿了顿动作,才道:“大君,听闻良工阁最近倒腾出了新的方子,也是沐浴所用的香胰一类。”
令缺便漫不经心道:“记得送到宫里头试试。”
因着水温原因,令缺肩头有些泛红,露出的后背白皙精瘦,只是肩胛下处的圆疤有些碍眼。才舒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令缺便有些不适的挪了挪身子,才舒察觉失态,她知眼前的国君身上疤痕不止一处,那腰侧还有一个为救她得的疤。她收敛情绪,垂下眼帘,耐心的给她沐发。
水温渐渐冷下来,屋里头蒸气也散开不少。
令缺眼帘微阖,显然是小憩过去。
才舒将她发丝盘起,拿了一旁的干布为她围住双肩,令缺猛地睁眼,并未避开,由她动作。
屋里一下静了起来。
令缺转过身趴在桶沿上,对上才舒的眼,偏头看了她半晌才淡淡垂眸。才舒被她盯的头皮发麻,又惊又燥。她倒是没觉得自个如今身为从四品工部侍郎,跟个婢女一般伺候国君有什么不对,只是心里直突突,暗觉奇妙。
末了才舒起身后退几步,蹲下身子齐平视线,才不经意般问:“不知大君可有组建女子军的意愿?”
令缺抬眼看她。
她心头一跳,心道自己今日失态有些频繁,却还是压下惊疑低头轻声:“全由女子组成的军队,想必大君比臣更有兴趣。”
大昭对女子之束缚确实不多,朝中女官也占了四分之一,女学虽不广泛,但因女学受益而迈步仕途的女子亦大有人在。女子为将倒还是令文开的先例。那时国君即位,正是风头正盛的时候,下诏擢升令文为禁卫军统领,百官虽颇有微词,却也不敢触她霉头。而后女子应试之人也便多了起来,先河一开,那些顽固的守旧老儿就是想要反对,也发不了声儿了。
只是女子由来体弱,不及男子强壮,世人皆知。
因此女官大多从文职,令文、卫聃之辈,倒属异类。
女子军?
令缺若有所思,一边觉她奇思妙想甚多,又觉她异想天开。
她只是抿住唇,半晌才笑道:“爱卿以为,如何是好?”
才舒便问:“大君以为,各州掌兵数十万,世家纂养私兵,有何益处?”
令缺正色:“百害而无一利。”
才舒沉思片刻,心想其实兵权集中,对于她之后所图阻碍甚大,但若任凭兵权分散,岂不落得几家分天下、群狼逐虎的境地?若是一个不小心,便宜了外族,倒是得不偿失。若王君能缔造一个盛世,大昭能够强盛,即使不能成功,也好在国力强盛,不惧外敌。
那古怪少年给了她极大的危机感。
大昭尚且处于大力扶持农业时期,商业刚刚冒头,工业亦然。若是纷争四起,保不齐又要衰退许久。而那古怪少年所谓大殷,竟已可驶船跨越重洋,来到大昭,竟还有蒸汽机这种东西。
才舒眯起眼睛,心道决不能再现故土的屈辱。
“大君何不收回各州兵令?”
大昭十三州,各州各具一令,可凭此令号令州军、招兵买马,此是大昭律令明言,为的就是外族进犯边陲之时,各州能迅速反应,即使击退敌军。
令缺看她一眼,慢吞吞的偏过头,她的头发盘起来,有水珠滴下来滴到肩头然后顺势滑下去。大抵是因为雾气渲染,她的神情显得温柔很多,只是眸光偶一扫过,锐利逼人。
“爱卿以为,兵权是小孩子过家家玩的泥巴么?”
才舒皱眉,想起赵匡胤宋太祖玩过的把戏,眼睛一亮。她平视令缺,问她:“大君可曾听闻杯酒释兵权的典故?”
令缺扫她一眼,等她下文。
才舒便道:“臣偶于野志窥得,野志中言一赵姓国君,会宴众将,言身居君位百般不易,不若众将逍遥。众将不解,连问国君所言何意,为之奈何。赵王便言黄袍加身,本非他意,如今即位,日日不得安稳。众将回味其言,心中惊惶,而后纷纷告病,居宅不出。”
语毕,才舒垂首。
“黄袍加身?这大抵并非我大昭典故。”
“爱卿果真博闻,区区野志竟也牢记于心。”
才舒心中一惊,抬眼看去,对上令缺双目,只觉里头寒意逼人,她稳住心神,落落大方:“臣不过偶一瞥见,卖弄而已。”
令缺见她神色平静,也不追问,只是背过身去,散开发丝。才舒会意,上前用干布擦拭,细细梳齐。许久,国君的声音平静——
“依爱卿之见,当如何?”
才舒手上动作不停,捧着国君的发丝仔细擦拭,“大君诞辰,百官祝寿,各州州牧,亦不例外。”
“诞辰之后,可邀各州牧赏灯会。”
她动作轻柔,语气恭敬。
国君只是语气平静:“孤以为,这热汤有些冷了。”
才舒连忙问:“大君可要添些热水?”
国君偏头看她一眼:“孤这身子都快发皱了。”
她站起身子,撩了撩头发,张开双臂,“替孤更衣。”
才舒身子一僵,入眼白皙的身体,她脑子一白,下意识夺门而出,脚步踉跄。
令缺听见动静,回首看去,只看见合上的门。
令缺:?
令缺只觉才大人似乎时不时便要痴傻一番,心觉奇妙。也不顾她逾矩,竟敢甩国君的门,自个儿拿了干净的布条擦拭,换上一早吩咐店小二准备好的干净衣裳,才提脚出门,便看见立在门边的才舒。
见才舒神色平静,只道她不曾伺候过人,手脚生疏,饶了她的罪过。末了见她半晌不挪步,令缺便靠在门边,依旧是慢条斯理的语气——
“爱卿还未答复孤——”
“孤是否为爱卿最大的靠山?”
才舒僵住,面上神色不变,抬目看去,便见国君好以整暇,抱手看她,亦是神色淡淡,目光平静。
怎么还就记上了呢?
才舒慢吞吞的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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