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才舒一直安分待在府内,张罗着府内事务,不曾再有出门。
就这么一直捱到了大君诞辰。
国君寿诞,举国同欢。
从巳时开始,便有执金吾端着一筐一筐的铜钱沿街发放,又因着年假原因,昭都城内四处都是火红的。道路两旁树上挂满了灯笼,不少人家门前也挂了俩红彤彤的灯笼,还有的人家早早便买好了烟花炮仗,只为玩乐。
天色一黑,昭都便灯火通明起来。
今日不单单是大君寿诞,还有一年一度的灯会,由是四处早已给灯笼续好了火烛。
昭王大殿内,人头攒动,不少品阶不够的官员只能站在殿外头踮着脚往里头张望。
各州州牧皆坐在两列。
按照律令,才舒是坐不了那么前头的,但谁叫她如今是国君眼前的红人,那座位便往前头挪了不少。
太傅丞相依旧坐在最前列,往后依次是各州牧和各部尚书,侍郎还得往后再靠点儿。
伶人奏乐,舞姬弄袖。
丝竹环绕,悦耳动听。
宫人鱼贯奉上酒菜,依照各人喜好细致分碟。譬如太傅、丞相前头,是上好的茶水,那大月龙城前面,则是大荒进贡的有名的烈酒。汪昱跟前儿是满满当当一壶太清红云,屠门达鄂那儿则好几大盘牛羊肉喷香扑鼻。
殿中舞姬身姿曼妙,双袖错落,舞衣揽结。舞姬身姿飘摇曳曳,竟似落花轻颤。纤细手腕上银钏震动,眼波撩人。清颜红衫、彩扇飘逸,轻舒云手,煞是醉人。
俄而弦声乍起,似刀出剑鸣,铿锵激烈,舞姬退下,便有几身子壮硕的男子面蒙面具,踏步而进,气势逼人。忽起鼓声,擂擂顿顿,如万军出击,宏大矫健。
瞬息之间,气势忽变。
一白衫歌姬抬腕低眉,玉袖生风,眉目含情。手中折扇时而合拢握起,时而开合拧圆,叫人赞叹不已。
殿中忽起白雾,四下弥漫,仙气缭绕。白衫歌姬气质娥娥,妙态绝伦,翩翩起舞,缥缈之间若仙若灵。
众人看得入迷,或目瞪口呆,或面红耳赤,或眼起绯色,或手中酒具呆落,或衣袖掩面避目。
一人竟“吓”的一声,不自觉向殿中伸手,好在一旁同僚抓住其手,免其失态。
一曲舞毕,众人还闭目沉浸,心生不舍。
而后便是百官献上寿礼。
今年百官学了乖,不再争着抢着献上那些个奇珍异宝,大多另辟蹊径,想着讨国君欢心。
譬如丁仲,率工部官员献上改良火铳一物,令众将起身惊异,若不是给国君的寿礼,怕是要忍不住抢过来细细琢磨一番,连国君得了那小巧火铳都有些爱不释手,偶一看向才舒,还扬了扬手中火铳。
才舒:?
炫耀?
丁仲又言他们研制出了火炮一物,杀伤力惊人,令缺连连道好,眉目含笑。
良工阁搬出来蒸汽机,大书其用处。
这边户部便称大棚里培育的不少新苗长势惊人,产量口味必定上佳。于是兵部不甘示弱,推了卫聃出来,奉上一册子,上书练兵新法,称此法训练下的昭都军队,气势威武,浩荡雄壮,不日后便请君监军,一观雄姿。
卫聃今日身着黄衫,芳泽无双,铅华弗御,明眸善睐,瑰姿艳逸。众人只觉天下佳人,莫若卫聃。
一众舞姬伶人,尽失颜色。
令缺垂目看去,面无表情,神色淡淡。
卫聃眼神一黯,衣袖掩面作揖退下。而后才舒献礼,她只从怀中掏出一小巧木盒,恭身肃立,百官看来,竟觉此女胡服肃穆,仪态万千,抬手举足竟是难言姿卓,一时竟不知此二人谁为最佳。
她抬眸之间,眼含皓月,凤眸细长,脉脉玉质。
卫聃移目看去,心觉剔透,才舒有感偏头,对上卫聃双目,微微颔首示意。
她二人立于此间,好似昭王大殿亦光亮几分,众多千娇佳人、百媚姿容,仙姿玉色、玉貌婀娜,竟也竞相失色,有若星芒点点,不及皓月之辉,黯淡无光。
有女心觉不如,以袖掩面,或颔首低眉,避其风华。
一时间心旷神怡,只觉九天仙女亦不过如此,怎敌此二人万般国色亭亭旷古。
令缺目光投在才舒身上,心跳如鼓,她微微蹙眉,心觉不适,又不知其所以然,只是端坐于此,目含冷光。
木盒被宫人恭敬呈上,令缺打开一看,其间是一小巧手链,看似银制,却又不大像,她抿唇不语,只是将其合上收入怀中。
待寿礼献毕,又是歌舞助兴,酒菜轮奉。
宴至入夜,歌舞散去,伶人退去,四下忽静。
大君起身,垂目扫过殿中,不知为何,百官心里一沉。年轻的国君一如三年前那般,漠然玉立,目光扫过,百官只觉两股战战。阶上的国君扶正冕冠,抽剑击筑,目含笑意:“孤为众卿演奏一曲好了。”
筑声一起,百官面面相觑,只觉心中惊怖。
一曲终了,令缺收剑,坐地而笑。众臣跟着伏地跪下,惶恐行礼。
令缺垂目端坐,背直肩收,姿态威仪。待四下静寂,她抬眸轻声:“孤这些时日,常回想起王父当年,挥兵北上,心觉艳羡。”
各州牧心中一紧,便听大君慢条斯理的声音——
“虽未破北,却也挥斥方遒,意气风发——”
“如今朝中安定,孤心觉宽慰,竟也想学王父当年手掌雄兵,谈笑间破敌城郭斩敌首级。”
话音落下,大月龙城便大笑几声,声音郎朗:“这还不好办么?”
“臣凉州大月氏,大月龙城愿归还兵令,听从号召,大君以为如何?”
令缺弯眉莞尔:“如此自是最好,毕竟火铳大炮,分不清是敌是友,届时伤了各位爱卿,有苦也不知上哪儿去道。”
屠门达鄂便紧接着拱手行礼:“臣亦然。”
各州牧面面相觑,心中回味过来,心底发寒,纷纷跪下以头触地,声音诚恳:“臣等亦是,自愿归还兵令,为王君祝寿。”
“今昔盛景,日日可期!”
“大君圣明!”
百官齐齐跪拜,声如洪钟,祝寿国君,俄而礼乐忽起,琴瑟忽鸣,丝竹空澈。
卫聃看向阶上令缺,见她眉目柔和,弯眉浅笑,却威仪俱重,她跪拜伏地,心知君臣一线,如今再不可能迈过。国君如今收拢兵权,朝堂肃清,怕是无需她之谋划了。她只觉黯然,柳眉含愁,心中苦涩。
才舒退至门边,见无旁人瞧她,弯腰行礼,做着大不敬之行径却神色恭敬不已。
一如当日诛贼子三人,如今遥遥相望,令缺长久的注视着她,目光平静,神色淡淡。她于众匍匐之臣中同令缺对视,眼底有晶亮的光。
令缺忽觉心悸,伸手捂住,表情不变,依旧定定的瞧着令缺,见她亦是回望自己,殿中不知怎地好似有些空寂。
她蹙眉玉立,心生异感,胸中鼓跳如擂,一时竟出了些汗。
令缺无措抿唇,神色平静,吩咐宴散,一旁宫人想要扶住,被她挥退。
百官行礼,众臣齐退。
令缺遥遥瞧了一眼才舒,见她转身,抿唇垂目,忽的招手耳语宫人几句。
这边才舒出了宫门,便有宫人急忙追上,高呼:“才大人留步!才大人留步!”
才舒止步,宫人便提灯赶上,轻声传讯:“大君要您在这儿候着。”
见才舒挑眉不解,皱眉看来,宫人忙道:“大君即刻便出来,要您跟着去一观灯会。”
才舒:......
才舒停了步子,抱手懒散的靠在墙上,宫人便也提灯退下,留她静候。
一时间静谧至极,竟不觉冬寒。
令缺来时,便是此景。那迤逦女子胡服于身,神情懒散,斜靠于宫墙,身姿清丽,见她走近,抬眸看来,凤眸含光,只觉风华无双。也不惧她,只是神色慵懒的打了个呵欠,倒有些揶揄意味——
“臣还以为,大君早就将臣抛之脑后了。”
令缺特地也换了一身肃黑胡服,收腰约束,倒显得英气几分。
大抵是心情尚佳,令缺未觉她冒犯,甚至颇有耐心道:“孤方才去换了身利索衣裳,劳爱卿久候了。”
才舒见好就收,直了身子便抬脚跟上令缺步伐,倒是令缺颇有兴致:“孤还未曾瞧过那灯会,爱卿可知是何景致?”
她神色认真,目光投向才舒。
才舒下意识直了直腰杆,随口胡诌:“想必万家灯火,景色宜人。”
令缺扫她一眼,“灯会时节,大抵都是如此。”
才舒心道,这可就尴尬了。
行至灯会,园林之中,夜色之下,各式彩灯花样繁多,琳琅满目,放眼看去,只觉眼花缭乱。
令缺提了个小巧的兔子灯,才舒便跟着她四处走动,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竟也惬意。才舒自个也是从未来过这灯会,倒是新鲜得紧,见王君欢喜,不知怎的心里也就跟着欢喜起来。偶一见她目光不住流连几个款式新颖的灯盏,便心甘情愿的掏了腰包,跟在令缺后头付账。
不大一会儿,便有不少灯盏被令缺相中。
而后行至一静谧处,令缺驻足,看向外头热闹之处。才舒转头看她,见她逆光而立,眼映繁星般潋滟,眼睫细密长翘,嘴唇紧抿,不由得心头一跳。她按耐心神,目光梭巡,见国君微微鼓着腮帮,手里提着一可爱兔子灯,稚趣盎然。
才舒垂睫片刻,复又看去,反复几次,令缺察觉,回首看她。
两人正正对上双目,一时间二人目中只有彼此。才舒当即移开目光,回避国君的眼。
令缺从怀中掏出木盒,递给才舒,才舒不解。
令缺便道:“爱卿替孤系上罢。”
她神色平静,目光专注,才舒忽觉恍惚,打开盒子拿出那小巧手链,是她故土留给她的最后的东西。她微微颔首,目光停留在令缺伸出的皓白手腕上,手竟有些发抖。
她艰难扣上,抬头看去,忽觉小雪絮絮,落至头顶、肩头。
国君的目光忽的晦涩起来,压迫而锐利的扫视她,最后只是移开眼神,看向灯火热闹之处。
才舒看向令缺,见她忽的伸手捂住心口,表情无措。她心中一慌,却听见令缺不解的声音传来。
令缺道:“不知怎的,孤这里跳的厉害得紧。”
年轻的国君偏头看她,脸部的线条青涩而略带稚气。她目光专注而滚烫,面露不解,眼含无助——
“孤觉着难受。”
才舒胸口停跳一瞬,心中震荡,一时愣住,下意识攥起拳头浑身紧绷,额上冒出虚汗。她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音。雪愈下愈大,若银花飘荡,忽的四周一亮,天空中爆开烟花,四下若流星飞散,璀璨夺目。
烟花之下,令缺的脸忽明忽暗,那眼却始终亮的惊人。
不待才舒回她,她便收回目光,身姿落寞。
不知怎的,才舒心受蛊惑,伸手拉住了国君的手。
年轻的国君立即偏头看她,目露惊异,却不挣开,只是任她拉住,垂目沉思。国君沉静下来,只觉手掌紧贴处说不出的灼热,寒冬腊月竟还冒出了汗。
雪势渐大,灯客愈少。
才舒回过神来,松开手掌,低声告罪。
令缺定定看她半晌,抿唇垂眸——
“孤不怪你。”
PS:“芳泽无双,铅华弗御……明眸善睐……瑰姿艳逸”——《洛神赋》(曹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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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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