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缺端坐案后,掌抚黑漆桌案,面色平淡。
一旁令文直立,瞧她案上摆放一物,问她:“王君要去外头瞧瞧么?”
令缺扫她一眼,她便又道:“今日下了大雪,不少宫人都央着瞧瞧。”
令缺抿唇:“好。”却半晌没动静,她垂目沉思片刻,才开口:“给孤请几位关于房中之事的教嬷罢。”
令文踉跄一下。
见她神色古怪,令缺不解,却只是平淡的理了理衣衫,“孤儿时曾见母君为孤请教嬷,只是大兄制止了母君,道孤还未到学这的时候。”
“如今孤即位三载,想必可以窥知一二。”
令文领命下去,顺道吩咐立在门口的宫人为大君找来一件崭新的氅子。那宫人捧着氅子递给令缺,令缺睨她一眼,宫人下意识抖了抖。令缺忽觉烦闷,怏怏的披上氅子出门而出,其间拂退宫人数人,立在一枯树之下,一时竟觉无处可去。
大雪已停,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雪,偶尔还听得见远处传来的细微的宫人嬉戏玩乐的笑声。
令缺侧着身子靠着枯树听了半晌,解下大氅挂在枝上,一路踏雪出了王宫。
城中更为热闹,稚子小儿捧雪追逐嬉闹,文人骚客立于楼上吟诗作对。路边的铺子不时传出腾腾的热气,各种扑鼻的吃食香气混杂。有才子佳人红颊而对、四目专注,亦有老翁老媪沿街叫卖炭石吆喝生意。
令缺跟在卖炭的翁媪身后走了几步,觉得无趣至极,停下脚步伫立路边,看满街素白,路边屋檐有秩挂着一排红彤彤的灯笼,此时天幕尚未染墨,灯笼未有上火烛,上头无一不贴着金灿灿的福字,冬日素雪清辉、彤彤暖意相映成趣。令缺心有所感,收回目光,踱步而行。
她今日着一身素衣,负手而行,身姿欣长。银装素裹之间,令缺缓步履履,倒颇有些遗世而独立的感觉。
行至东庭街,忽有高歌声起,歌声苍茫壮阔,伴随擂擂重鼓声,以及喝彩之声。
举目看去,便见一八角金边擂台,装饰着红彤彤的布条子,上头是一老者击鼓高歌,四周几遮面男子赤膊跳战舞,裸露的肌肉在严冬的寒风中被吹得发红。周围皆是看热闹老百姓,揣手站立的、鼓掌喝彩的、瞪目而视的,神态各异。
那老者嗓音端的是宏亮,一口黔腔地道又带味儿。
那老者歌道:
“蒙各位看客瞧得起我老翁——我今于此便为各位将那当官的讲——!讲那清廉的州牧做衣裳呐!”
“那州牧府中有娇女,九天仙女亦弗如——”
“娇女二八年岁时,州府红张结彩散银两——”
“州牧爱女心肠做不得假——于是为那娇娇女做衣裳!”
“听闻天山有冰蚕、一丝一线求百年——听闻凉地育寒泉、一滴一汩赛琼涧——”
“蚕丝不及娇女衣中线、寒泉比不过那宴中琼浆玉液盏!”
“那日娇女身披彩霞映月光、娇颜覆玉世无双——!”
“铜锣鼓铛震天响、满巷皆空赴堂皇。”
“其间席如流水酒如汤,举目皆是金银房。”
“熊掌鱼目不为奇,龙肝凤髓亦寻常。”
“裙裾如云月如霜,葳葳州府庭生光。”
“抬目望月竟无月,垂视四下亦略略。”
“只因月宫不及州府堂,天仙亦不及娇女那模样。”
“噫吁嚱!”
“可叹那城外流落子,万千褴褛身上衣,不及娇女衣中线。”
“稀汤硬饼腐烂蛆,观音座下观音土,糟糠虫卵薄树皮。”
“府内倾酒如倾水,城外一滴似甘霖。”
“……”
听及至此,令缺便见几壮汉拨开人群踏上擂台,将那老者缚住,口中大声嚷嚷道:“何处来的破皮无赖,凭空污蔑朝廷命官,此等言论竟张口便来?”
“昭都王城岂容尔等宵小放肆?”
说完便不顾下头百姓议论纷纷,恶狠狠地将老者捆得严严实实,手腕那粗糙的老皮都给勒出了红痕。
下头的百姓更是骚乱了起来,口中不住发问:“那老者口中可是那黔州州牧?”
“谁不知才大人是凭那年地动进的昭都?”
“娇女定是才小姐罢?除了才小姐我可真是想不出还有谁称得上仙颜了!”
“只是那老者怕是在斥责才家奢靡罢?”
“才家作风也称得上奢靡?”有人疑惑,旁边的人便嗤笑一声:“那等官老爷,谁知道呢?”
此话一出,便有人恶狠狠的看向那嗤笑男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妄论才大人?”
男子便瞟他那瘦唧唧的身子一眼,眼中轻蔑更甚:“我道是谁,竟是你这小儿,不过受其恩惠银钱几两,就忠犬护主了么?”
那人心觉受辱,横眉竖眼提拳便砸,边砸边喊:“庶子小儿,昔日同窗同席如亲兄弟,一朝富庶便忘了他人恩惠了么?”
“你我二人曾如亲兄弟,今日若不是你污蔑才大人,我岂会此般同你拳脚相加!贼人!忒是忘恩负义!”
只是这人体弱,拳头砸下去反而激怒了男子,男子翻身掀开他,狠踹几脚,目露凶光,踹了几脚还不够,径直将其按倒在地,对着胸口脑袋狠砸几拳。
“他于黔州之地如何,你晓得甚?天远地偏,你晓得甚?他府中具体,你又晓得甚?无知小儿!州府之中,不过他一言之堂,尔不过区区白衣弱子,还有那胆子为其申辩?我看你怕是那才老贼纂养的家犬罢!”
几拳下去,那申辩之人,口鼻之气有进无出,周围人先俱是被这动静一惊,本是怀着看热闹的心情围堵此处,见地上那人竟活生生快被揍死,皆止不住后退几步,仓皇逃散—“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打死人了!”
等到金吾卫来时,东庭街早已空空荡荡,唯有地上躺着那人口鼻血流不止,奄奄一息。行凶之人早已逃窜,看热闹的百姓亦是四散一空。
令缺更是早已随着人流退去,末了还兴致勃勃的推测才舒知晓此事的表情,想必很有意思。
她不甚关注地上那人的死活,冷淡的扫了几眼便转身跟着人流离开,步子却轻快许多,只觉饶有趣味,不曾想今日出宫竟有此际遇。
她垂目而行,一路行至宫门,才后知后觉的停住脚步,思来想去,打发一宫人去寻令文,自己这边儿则施施然回了承光殿。
虽是年岁更替,无需上朝,但臣子的折子却是具要每日一承。
她端坐案后,随手拿起个折子翻阅,却见这赫然就是才瑛的折子。自从才瑛入昭都进了礼部,几年来稳打稳扎,一路做到礼部尚书,能耐也是不小。
这折子里言道,盐业大计关乎民生大事,望王君重视之言。令缺合上折子,忆起才舒呈上的粗盐提纯之法,心中了然。
只是尚湛那边儿尚未传来好消息,那法子究竟几成功效是否可以大面积使用还未得知,青州的人便坐不住了么?
令缺蹙眉,抿唇看向手中折子再度翻开,提笔在上头画了个红圈,眼底沉静。
也不知是谁呐……竟把这折子好巧不巧就放在了这叠折子的最上头。
她抬目看向阶下候着的宫人,抿唇不语,心中思索,待回过神来,那折子便被她涂花了。令缺合上折子,随手扔开,“孤不慎花了这折子,怕是没法收录,教人去将才大人请进宫来。”
末了,她添上一句:“莫要误了时辰。”
宫人得令,连忙躬身退出殿中,迅速差人去召才瑛,而后轻声迈步,行至殿中,等候国君差遣。
待才瑛入宫,宫人宣报时,令缺已经将所有折子批阅完了。她搁置朱笔,看向跪着的才瑛,吩咐了句赐座,便将那折子扔过去,“才大人好大的胆子。”
她声音平静,仿佛只是随口揶揄,宫人却俱是身子一颤。
才瑛亦是抖了抖身子,接住折子翻开,看是自己的折子,心中更是惊惧。但他面上不显,离座伏地,恭敬行礼:“臣——不知何处惹了大君火气,还望大君悉数告知,臣定悔过。”
见他的手还轻颤,令缺便倏而一笑:“才大人这胆子,竟还不如府中女郎?”
才瑛心中一沉:“大君说笑,才舒早已不是臣府中女名,早早便已独户出去了……”
“无妨。孤听闻才大人素有清廉美名,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令缺仍是面上带笑,那寡素面容也带了一分光彩,显得平近可亲起来。
才瑛再拜,谢了王君赞誉。
见他恭敬,不敢直视君颜,令缺失了兴致,声音陡然转寒,带了一丝杀意:“卿可知,青州卫氏,乃孤大兄母族?”
“臣——自是知晓。”
“那卿哪来的胆子,竟敢参卫氏?”
才瑛一个哆嗦,面上带了讨好紧忙拜了又拜:“大君明鉴,臣拳拳之心向大君您呐!”
“青州富庶,盐业繁荣,青州百姓莫不安居乐业。”
“只是卫氏把着那盐业,富庶己身,百年下来,竟无可与其可抗衡者。”
“青州地界,人人知卫氏而不知王君。”
他大着胆子往上瞄了一眼,只瞧见大君身前的桌案云纹雕刻好不精致,却瞧不见大君的神色。
才瑛收回目光,以头触地:“卫氏独大,大君可得……可得注意着呐!”
令缺瞧他半晌,俄而轻笑:“岂止是卫氏?”
她打量着才瑛,思索这是否是才舒借父之口。
“青州卫氏,冀州李氏,昭都第五氏,威武候府秦氏,此等云云,哪一个不是世家之族?”
“哪个州没有世家盘踞?”
“卿可知为何第五庭光如此行径,孤最终却还是未有对其三子下手?”
才瑛大着胆子回到:“可是因其三子不知他之所为?”
令缺便道:“糊涂。”
她敲了敲桌案,神色平静,“第五庭光的父兄皆是了不得的人,其有一女,第五楚人,早些年便已名动大昭,素有国女之称——好笑,不过一罪臣之女,竟担得上国女二字?”
“不知昭都王廷,究竟是姓令——还是姓第五?”
她睨了才瑛一眼:“世家之间,纠缠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孤不想动,而是孤动不得。”
“这一动——怕是大昭就要变天了。”
才瑛听着听着,心里又惊又怕,却硬着头皮道:“若不尽早铲除,其早晚危害大昭根基。”
令缺便问:“卿可知孤为何同卿讲这些?”
“臣——不知。”
令缺便冷淡着声音,徐徐道:“孤只不过是好奇,这究竟是卿的主意,还是——才爱卿的主意?”
才瑛自然知道王君口中爱卿并非自己,他惶恐告罪,连连磕头:“大君此话是何意?此全为臣之想法,与小女何干?”
“与她何干……”令缺喃喃一句,冷笑一声,拍案而起,来回踱步,半晌停下步子,戏谑般看向才瑛,:“才大人,既然敢递这折子,便知会面临什么。”
“才大人可有准备好面对卫氏的怒火?插手盐业,无异于把其命脉——才大人可要小心,保不齐府中梁上便有几把利剑相对……才大人,定要小心啊。”
她起了玩性,抚掌轻笑,才瑛自然愈发惶恐,却并不告退,依旧伏地不起,身子发颤。
令缺觉得这父女二人皆是顶顶的奇怪。为女者胆大包天不恭不敬,为父者瞧着谄媚胆小却端的一副为国为君的模样……
她收起笑来,沉静的看向才瑛,才走过去拿过被他放置桌上的折子。
“才大人若是招架住了,这折子所言,孤便听了。”
“才大人若是未有捱过去,那便莫要怪孤。”
才瑛一拜,“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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