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瑛这端回了尚书府,便有下人上来告知今日东庭街之事。
才瑛闻言瞪了瞪眼,并未惊讶,只是递了消息给才舒,才瘫在椅子上半晌没动弹。
许久才坐直身子抿了一口茶,摆手吩咐下人备宴。
下人不解,他便肃目而视,“本官自是为了待客,快些准备,莫要耽误时辰。”
等到月上三分,饭桌上饭菜都凉了,才有下人报有客求见。才瑛连忙命人去请过来,吩咐下去又觉着不妥当,自个儿奔去了前门候着,片刻便见几侍从拥着一女子走过来。
那女子长得浓眉大眼,瞧着便英姿勃发。一头黑发高高束起,插了根檀木簪子,一双龙眼看过来,满室风沙肃气。
女子一见才瑛便面上带笑给问了好,又吩咐侍从将备好的礼抬上来,于是一箱箱的抬进大厅,瞬觉拥挤。
才瑛招呼着进了偏厅,给女子斟上满满一杯酒,女子便接过一饮而尽,而后笑道:“才伯父,今儿怎的不见舒姐儿呢?不知她在何处啊?”
才瑛含笑回她:“舒姐儿在她自个儿府里头快活得紧,怕是早把我这把老骨头给忘喽!”
“那赶明儿我便去瞧瞧,也好代伯父骂她一骂,给伯父您出出气。”
女子眯起眼睛,笑眯眯的道。
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册子递给才瑛,“伯父您给好生瞧瞧,前几日好几个不干净的爪子已是被我给剁了,您给瞧瞧还有什么疏漏的,我给您补上。”
她夹了一筷子肉放进碗里,慢条斯理的吃着嚼着,咽下去才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
等她饮尽,才瑛象征性翻了翻:“阿娇做事儿,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屠门娇便笑眯眯的接回册子,又从怀里掏出几根卖相上佳的手镯放在桌上,“那就劳烦伯父替阿娇把这几个玩物儿给舒姐儿罢。”
见才瑛面露疑惑,她顿了顿又道:“近几日传了些风声,估计要不太平许久,我还有要事在身,在昭都耽误不得,今儿先回去拾掇拾掇,待明儿见了舒姐儿,便得回旌州去了。”
屠门娇系上斗篷,戴上个毛茸茸的耳遮子,才笑眯眯作揖:“阿娇就不叨扰伯父了。”
她匆匆的来,匆匆的去,一身外边儿带来的寒气还未消去便又冒着出了门。身旁一众侍从也就紧随其后,四顾警戒。
才瑛吩咐下人将箱子抬进府库里记册,自个儿坐在位子上许久,伸出筷子想要夹菜时,才发现热过一道的饭菜早就又凉了。
他放下筷子,吩咐撤宴,自个儿则背着手踱步到院子里。院子里栽种了不少腊梅,在这时节便是含苞待放,迎风而立。才瑛堪堪赏了会儿花,抬头看向王宫的方向,只瞧得见远处宫殿顶端的瑞兽,在灰蒙蒙的天里昂然的立着。
近几日多是下雪,大雪封路,路滑难行。混凝土的方子随着官府的推广和商队的流通,倒是让雪滑难行进而致使**的情况少了不少。
瞧这雪一日一日的下,也不知会不会冻坏了来年的春耕的苗。
才瑛担忧了一会,犹疑着要不要差人去工部寻几个法子,州官入昭,名下田地都会交由族中打理,或者租给佃户收些租子。才府名下的田地都租给了佃户,只是若是来年收成不好,保不齐租子也收不上来。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还是舒姐儿说的。想要得好羊毛,就得把羊给伺候的膘肥体壮才行。
他捻了捻一撮雪凝成的冰碴子,皱眉沉思。
身后的仆人瞧他出神,心里暗想到,自家老爷端的是俊,那一双凤眼好看极了,怨不得小姐也生的那样周正,只瞧自家老爷,再看那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丹凤眼,便知是一家人。
又想,自个儿可从未见过比自家小姐还俊的女郎了,可见比老爷端正的官老爷,也怕是少见。
仆人等了片刻,见才瑛还立在那里便轻轻挪动步子去寻了件氅子来,是最为寻常的皮毛,看着就普普通通,却是当初小姐攒得第一笔银两,就给老爷买了这氅子。老爷宝贝得不行,一到冬日,得空便穿,同僚家里一门一户去串张口便是“我家那不成器的给我买这……”害的当时同期在黔州为官的老爷们都不愿意见他。
那头才舒却在屋檐下支了躺椅,身旁放了炉子吭哧吭哧的烧着热水,一个侍女在一旁伺候着,身上揣着一个香炉,惬意的眯着眼睛看着檐外飞雪,末了转头看向侍女:“巧霜你瞧这雪,在黔州可瞧不见这样的景致。”
黔州处南昭之地,地低湿,多盆地、平原及丘陵,河流众多,端的是养人,只是十几年也未必能见一次雪。
才舒来此间近十年,在黔州也不过瞧见一次小雪,小的可怜,夹杂在雨里,掉人手心里便化开,只剩下沁人的寒意。
倒是来昭都这都近四年了,前三年倒还好,今年的雪却是格外的大,才入冬没多久便飘了雪,近几日更是纷纷扬扬,这些天街上道都难见到人,到处都是雾蒙蒙的白茫茫的,大雪压着树枝,堆积在屋顶、路面,车轱辘陷进去便寸步难行。
好在执金吾每日寅时便会去铲雪,不然更是难办。
突然有些想念火锅。
才舒把自己缩进披风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定定的瞧着外头的雪。
巧霜给她续上茶,瞧她把自己裹得厚厚实实的,便笑道:“也不枉大人这些天日日都躺在这儿,天天都瞧这样的景致。”
繁复的冲泡流程,巧霜手上动作不停,那细水流如娟娟长龙似的,不大一会儿,便有一股茶香钻入才舒的鼻子。
她耸了耸鼻尖,眯眼打量着巧霜的动作,只觉心旷神怡,暗道古法果真有其精妙之处,这泡出来的茶汤澄亮剔透,比她学来的不知好到哪儿去了。
昱日,王君召见。
才舒正从暖和的被褥里爬出来不久,听闻只觉王君勤勉,恹恹的裹着袄子便进宫去了。
一路积雪甚重,即便执金吾寅时便铲雪,也抵不过白日里冬雪纷纷。
拜见令缺时,令缺正提笔批折,见她行礼,也只是抬目看她一眼便接着批折子。有宫人给她落了热茶她便捧着杯子小口啜饮着,候王君停笔。
过了一会,令缺才拂开折子,手里还拿着朱笔,见才舒身上厚厚的袄子笑了笑,吩咐人多备了些炭火。
“爱卿瞧瞧这折子。”
才舒递过来,见折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她粗略扫过,瞧见几句“冀州大雪,盈四尺……二十三人,一夜俱冻死……冀江之上人马可行……已七日未解冻,恐其将持续数十日之久……”
才舒越看心里越发冷,她放下折子,心道,雪灾,来了。
冀州尚且如此,那么北昭以北的游牧民族想必更甚。畜牧不比农业,那边儿坐冬雪积累下来,雪层难消,因为无法扒开雪层吃草,冰壳还会划破蹄腕,怕是不少牲畜都会冻伤、瘦弱,而流产率也会大大提高,仔畜存活率更会降低。
饥寒交迫之下,牲畜减产、死亡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那些游牧民族无法创收,为了不在这个冬天饿死,为了部落的延续……
才舒抖了一下身子,将折子放开,定定看向令缺,“大君,冬春交替之时,或是春耕之时,恐有灾祸。”
令缺心下了然:“爱卿是说,北部突厥,恐会趁机来打秋风?”
“非也,今年不比往昔。”才舒起身行礼,“这雪势甚猛,突厥没了生计,怕是会大举进攻,得叫幽州那边儿做好应对。”
“爱卿安心,汪昱不是个蠢货。”
“是臣多虑了。”见令缺没有放在心上,才舒暗急,只能行礼,却仍旧按耐不住:“但今年怕是会比往年难上许多,大君可要提前调配些粮草过去,还有御寒的棉衣之类……”
令缺便道:“孤省得了。此事容后再议,孤自有分寸。爱卿再瞧瞧这份折子。”
意识到自己有些越苞代俎,才舒眯了眯眼,接过折子细细翻阅起来。
这份折子是尚湛递上来的。那日她呈了琉璃的方子,王宫私坊和工部作坊最开始做出来的琉璃,虽然成色并不是上好,其中气泡仍有很多,但在当下已是难得的佳品。
最开始做出来的琉璃,工部当时为了安抚流民,便拿去修建大棚,好以工代赈。
不知为何,最近大君催得愈发紧,而后工坊赶制出来的琉璃也一批一批的送上车队,质地也愈发的好了,如今你要想看见个气泡简直难上加难。
更何况是应了才舒的要求,做的方正,且又大又宽,近日送往良工阁的一成差点被热情的工匠们瓜分完。这个说我那新式马车若安了这琉璃必定更佳,那公便嚷嚷着我那建的新阁楼若是用了这琉璃门槛都要被踏破。
还是才舒厚着脸皮全部敛下,在自个儿庄子上拨了三百亩地修建了大棚。
而别的琉璃成品分了一成往宫里,余下八成全部秘密发往雲州,尚湛胆子奇大,划了良田三千亩,全部修建了大棚。得亏混凝土铺了路,一路平坦,倒叫琉璃碎损率低了不少。
而这折子上便将大棚大夸特夸,言那大棚里绿油油一片过去,喜人得紧按照才舒的方子,日日都保持着温度不说,什么时候通风什么时候该怎么样,样样没敢忘,且冬日蔬果好保存,易存放,修建大棚的银子怕是要赚回来不少。
才舒掂了掂手里的折子,抬头便见令缺直直的看向自己,见她抬头也不避让,双目灼灼。那锐利的深眸噙着一抹极为复杂的神色,才舒没去揣测,只是道自家庄子上大棚产量也极为喜人,王君若是好奇,哪日得空可以去瞧瞧,令缺便应了下来。
只是想说个客套话的才舒:……
又听上首的令缺道:“爱卿常年居于黔州,此番景致怕是少见。这些年孤也不曾见过这般大的雪。”
“正是。臣幼时还时常幻想有朝一日黔州裹素,臣能尽情同玩伴打雪仗堆雪人,没成想见了这大雪,却早没了儿时的兴致。”
令缺便好奇道:“孤儿时体弱,大兄兄长皆是拘着孤,不论孤怎么央求也不让孤碰那些东西。今日闻爱卿之言,倒是有些好奇了。”
难不成你我君臣二人还得来一番嬉戏玩雪么?
才舒大着胆子:“大君若是好奇,教宫人们给堆个便是,何须自己个儿劳累。冬日雪寒,堆那劳什子雪人怕是会冻伤了手,得不偿失。”她抬头看了一眼令缺,心道每次见国君,都是极单薄的衣物,近几日倒是着了披风,不过瞧着那惨白的脸怕是也冻得不轻,王家的人都这般寻求风度么?
她又道:“那手若是冻伤,极痛奇痒,还搔挠不得,否则更是严重。”
也不知令缺熄没熄这心思。
令缺搁置朱笔,拂袖而立,笔直的站着。
她身着玄衣长袍腰束白玉腰带,脚上踩着一双针脚细密的靴子,瞧着轻便又结实。脖子上系着大红的披风,披风是坊女前几日制出的,肩头、脖子那一圈绣着细致的暗纹,背后是一幅用各色针线细细勾勒的千里江山图,瞧着便做工精致。
腰上系着碧色环佩,走路时环佩轻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才舒恭敬低头侧身,便见那靴子的鞋尖儿停在了面前。
她后退两步,抬头便对上令缺的眼,一时间征愣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才舒今日穿着绛紫的官服,官服外头裹着厚袄子,脚上蹬着府里绣娘新绣的靴子,靴子里塞了厚厚一层兔毛儿,热乎极了。
整个裹在毛茸茸的袄子里,再迤逦的悄脸儿也显得有些傻里傻气。
鼻尖和双颊还被冻的有点儿发红,因着屏住呼吸的原因,双眼还憋出了些水光,被这样潋滟的双眸注视着,即使是神佛也要忍不住低头怜惜。
令缺却只是蹙眉挪开目光,吩咐道:“跟上。”袖子里的手却忍不住握了握拳。
才舒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跟上了令缺的步子。
身后远远缀着几个宫人,俱是不敢靠的太近。偶尔悄悄抬头,边见前方二人远远看去竟像并肩同行一般。那大红的披风在风雪里张扬着,披着披风的人却板直了身板挺拔如松,消瘦锐利。裹着白袄子的人虽裹得有些厚实,那青丝高束着,一根白玉簪子显得大气又漂亮,立在旁边竟觉得分外般配。
……般配?
宫人摇了摇头,收起这样奇怪的想法,远远的跟着。
行了有一段路,才舒出神间,听见令缺的声音传来,“听闻爱卿二八年岁时,才尚书斥重金为爱卿求了一件羽裳。可有此事?”
才舒便笑:“大君从哪儿听的这话。臣自小便不爱穿什么羽裳流苏罗裙,爱那胡服戎装衣袍之类。家父又怎会去求臣不喜之物来讨臣欢心呢?”
令缺又问:“听闻爱卿那年生辰,正遇地动?”
才舒这才正了正脸色:“非也。地动那年正是元明十四年,那时臣已然是二十有一了,怎么会二八年岁呢?”
“哦?”
令缺凑近,微微垂目看向她的眼,“不知爱卿今昔是何年岁了?”
才舒微微后撤,避开令缺的目光:“臣今年已是二十有五。”
“元明十四年,孤正好二九之年。”令缺抿唇,“而今竟已四年有余了。”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俄而又问,“爱卿可有婚配?”
大昭民风开放,大昭律令,男子二十、女子十八方可嫁娶。家里头有些家底的,郎君、名郎可在二八年岁时相看议亲,只是若是没到年岁便嫁娶,那是要坐牢子的。
不过偏远之地,多的是十六七岁便嫁为人妇、娶妻生子的,天远地偏,官府也管不着。
二十五的年纪尚未婚配,属实有些奇了。更何况才舒先前乃州牧之女,而今又为尚书之女,自个儿又官居三品,怎的还未有婚配呢?
才舒便笑着揶揄道:“许是臣的命中注定迷于途中,叫这花花世界看迷眼了罢。”
她笑得开心,泛着粉红的面颊也染了一丝难得的羞赧。这些时日肤色捂白了回来,如此更显得容颜迤逦。
这般长相,是达官贵人最喜的主母长相,大气迤逦,若是才舒换个娇娇小姐的性子,怕是任谁都要称赞一句人间富贵花。
卫耽本也是俊俏的长相,但却带着典雅的书气,有一种内敛的、甚至是称得上娇柔之美的风情,明眸朱唇、白面玉颜、玉骨妁婥,已称得上人间难寻。
当时冷宫一面,令缺便觉惊艳,只是那股子惊艳被盛怒和杀意压制下去,反而转化为了警惕和戒备。
而后于西延街上见了才舒,又惊觉原来还有这样的女子,毫不内敛的、大气迤逦的秀美,却不张扬,带着风沙磨骨般的味道,比她曾于王父宫中见过的所有美人都还要美。
那日凤眼一扫过来,眼尾上翘的好似带了勾子,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连琵琶骨都被风刮了一遍。
令缺眸色更深,挑眉看她一眼,抿唇将目光移向他处。
“孤闻黔州素有天府之称,想必富庶得紧?黔州百姓也怕皆是富庶之家罢?”
才舒沉默片刻,“大君哪里的话。黔州峭壁如刀,绝峰连壁俱是煞人。更何遑黔江、锦江、巫江三江横贯,流经之处,夏季洪灾频发,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怎称得上富庶呢?”
令缺便轻笑,弯眉抿唇,片刻后才背过手踱步几步,又解下披风抖了抖雪花,笑道,“爱卿可要记得今日之言。黔州地偏,孤不甚了解。那日听闻一老者黔腔地道,忍不住驻足听了半晌,只是那老者却被押进了牢里。而今天寒,牢房阴冷寒湿,也不知他扛不扛得过去。”
“更遑论其歌言:府中娇颜赛仙女……一丝一线求百年呢……”
她含笑看着才舒,语含深意,眼神诚恳,细看却噙着戏谑,冷漠凉薄的目光落在才舒身上,脸上却又带着看好戏的雀跃。
才舒觉得王君真真是复杂的很。
她承受着这样凉薄的目光,头皮发麻却又恭敬行礼:“臣谢大君提点。”
“臣回去便会查查臣那富庶之家,有多少筛孔疏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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